黃繡球聽得說兩個人合坐一部車子,便道:“奇極奇極。”畢太太說:“這就我走我的,她走她的,事情過去了。誰想第三天,我又到昌壽裏去看病。病家的女主人,告訴我一件新聞,說是那鄰近有幾個男人為著一個女人角口打架,險些打進新巡捕房。今日那個女子,約齊了她的幫,要在四馬路海天村番菜館議事,轟轟的起忙頭,就差沒有發個傳單。停會,我請你也去吃大菜,聽聽她們怎樣議法。果然我們走上海天村,已有一座房間被些女客占去,看來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裝束。我那女主人便說:‘這多是些女學生,前天為了口角打架的,就是當中那穿黑衫兒的一位。’其時我們另外揀了座兒,恰與她們的座兒相對,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什麼花樣。後來我看見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這才聽見說得幾句,像與那穿黑衫兒的鬥嘴,沒頭沒腦,說什麼話,也終久聽不清。隻聽見內中有一個人,喉嚨極響,道是:‘現在女權發達,平等自由,是世界上的公理。既然吸了文明空氣,大家享自由的幸福,行平等的主義,他固管不得你,你也管不得他,那裏有讀了這些時的外國書,還講那野蠻手段,拿娘可壓製女兒的?’底下的話,此一句,彼一句,說得甚多,這時我倒說不出口。末了又說:‘從今以後,隻當沒有此事,大家仍各盡義務罷了。’我隻才明白,大約穿黑衫兒的是那位姑娘的母親,其中是為了母女吃醋的事,你道這種事怎不稀奇?不是奇她在番菜館晨公然說這些醜話,奇在她說讀了外國書,就像這種事,是極文明的,又說各盡義務,就像把這些事也作為正經,真真不曉得把文明義務這些理路,怎樣解釋!平日把‘平權’‘自由’掛在嘴唇子上,隻當是下流社會也可與上流社會的人同受利益,隻當是趁我高興,就算打死一個人也是我的自由,不必償命的,豈不奇而可笑!我這一番話,你們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頭、造口孽,這的的確確是近來新學影響,女流中如此,男子社會上更就可想而知。所以我說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怕的創出來,流弊更甚。然而我們做事,又不可學那旁觀派,一味退縮,隻要洞徹其中的弊病,從那弊少利多,細細想些法子,漸求進步,拚著些堅忍工夫,做到鐵棒磨成針的地位,看似發達得遲,實在收效最速。我黃妹妹天生女傑,有文明思想,有冒險氣質,生在這風氣未開的地方,譬如一塊金礦,凝結不動。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又經那羅蘭夫人的指授,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就譬如那金礦,已鑿出了礦苗,光焰騰騰的,人都望而知寶,日後開起了這一座礦山,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煉之法,籌備些資本,以期逐漸行銷,將來的價值自是不小。凡事久而後成的,愈覺成就得好。從前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嫌他本國製造磁器粗拙,欲加改良。先在家中設個瓦灶試驗起來。一回不成,再換一回,弄得家資告罄,人也弄得困苦不堪。經了十八年工夫,才弄成了。又西人馬達加斯加,他以傳教為業,傳了十年,才得著一個信徒。孟德斯鳩做了一部書,叫《萬法精理》,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亞丹·斯密做一部《原富》,也有十幾年才做好出版。他那國中人,就記著他那書出版的年分,作為理財學的誕生年分,何等鄭重!可想:事不在乎急,在乎成,又在成而可傳。中國自仿辦新法以來,不論什麼事,都要急切求效。有些少年勇猛的,憑著一時血性,做起事來,霹靂火箭,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及至草草的放了一響,還沒有看見煙焰,倒又都退去幾十裏路,從此便意懶心灰,不複過問。更有一班憑空的無事無端,口口聲聲說‘不怕流血,不怕破壞’,及至遇著了點小事,不要說流血,就連皮肉都幹係不著的,他早已躲閃了,不見個人影。這兩種人,論他們本心,都是可與有為的,不過沒有受得教育,合著中國的一句舊話,叫做‘少不更事’而已。至於那誤認天賦之權的,剽竊外國哲學的皮毛,借著愛國保種為口頭禪,卻一旦要滅他自己的家門,殺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愛,何愛於國?父母生自的血種,尚不欲保,還講保什麼種來?一戴了頂日本帽子,一穿了雙洋式草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財氣看為英雄豪傑的份內常事,甚而借著妓女優伶,講求運動,這些人物,就隻可陳設在中國博覽會中,供東西各國的人冷嘲熱笑了。我這嘮嘮叨叨講下來,不是阻黃妹妹的一片好意,也隻叫是話逢知己,說得暢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