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們住在這北京也久了,這一雙冷眼正不知看盡了多少升沉;滿腹熱腸,裝遍了多少齷齪。還有什麼希奇呢!”說完,不覺一雙老淚,止不住汍瀾起來。
兩人正黯然相對,忽聽得遠遠的一陣弦索聲,接著又是一陣喝彩聲。道士強笑道:“把不幹己事傷心他什麼?橫豎你坐定了條冷板凳,我抱住了部《玉皇經》,上不為亂臣,下不為賊子,無功無罪,得過且過。還管那些事做甚?你不聽那廂歡聲動地,一片太平麼?我們也去樂一回,莫被他們占了便宜去。”說完,拉了危先生便走,危先生拭淚歎道:“國慶大典,獨我來歡場揮涕。那班時髦百姓見了,不說是喪心病狂,也便說是存心詛咒哩。”兩人下了祈年殿,慢慢向人叢中走來。見一處處人山人海,呼笑雜作。想擠也擠不上去,便出了天壇。出門不上十步,見一個布篷兒。篷外豎著根竹竿,竿上挑著張白紙兒,寫著“故都新唱”四個字。再看篷底時,一個蒼頭皓首的黃冠,捧著隻三弦兒,低眉垂目的調著。兩人覺得這黃冠倒很有些意思,便走將前去,聽著他調了一回,將三弦放下,喝了口茶,便低低的說了四句開詞出來。詞曰:玉泉山上白雲飛,昆明湖邊鵓鴣啼。
惟有年年新燕子,猶向達官梁上棲。
這四句開詞原也憂深思遠,不覺把兩人聽住了。那黃冠歇了半晌,接著便唱起他的正本來道:我一唱,一唱一汍瀾。妖火經天流帝座,金人墮淚下銅台,一夕六宮開。
我再唱,一唱一汍瀾。玉棟珠簾賓館起,軟輿細馬貴人來,豐采各非凡。
我三唱,一唱一汍瀾。折矢刑牲成信誓,彎弓盤馬故徘徊,然到劫餘灰。
我四唱,一唱一汍瀾。未嫁天孫工逋負,半妝妃子好豐裁,新樣鬥眉彎。
我五唱,一唱一汍瀾。塞外狼煙紅似血,寰中人骨白於灰,猶自舞瓊台。
我六唱,一唱一汍瀾。劉毅繞床豪氣盡,分司入座美人回,行樂洵多才。
我七唱,一唱一汍瀾。吮唼計工如蟣虱,睚眥怨結誤蜂蠆,寄語不如歸。
我八唱,一唱一汍瀾。芻狗未聞加斧鉞,銅駝會見臥蒿萊,不盡為君哀。
危先生聽到這兒,不覺入耳痛心,再忍不住,上前拱手問道:“尊唱含括近事,憂心如焚。不知共編了多少?倘能刊行數千部,唱遍人間,不是件功德麼?”那黃冠瞪瞪看了危先生一眼,冷然道:“居士辛苦。天地不毀,拙歌不了。要教我刊行全部,咳!留得這雙老眼,看得見千奇萬怪,怕這三條弦上揮彈不盡哩。”危先生道:“這曲中事實,都是你老人家親見過來的麼?”黃冠如沒見的一般,向天望了望,道:“風雲詭幻,炎涼不定,天心人事,大略可知。雨快來了,居士請便罷!”說完,把竹竿拔了,抱著三弦翩然竟去。危先生發了回怔,才回頭向道士歎道:“可知世上傷心人不止吾儕哩。”真是:借他一掬傷心淚,發我三年鑄鼎書。
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們住在這北京也久了,這一雙冷眼正不知看盡了多少升沉;滿腹熱腸,裝遍了多少齷齪。還有什麼希奇呢!”說完,不覺一雙老淚,止不住汍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