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接二連三出現的插曲,讓此間主人蘇星河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寒聲說道:“閣下可看好老朽這一招棋。”說完,“啪”的一聲,應了一著黑棋。三十年專研“珍瓏”,讓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了然於胸。
段延慶回過頭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
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
段延慶又下了一子。小和尚虛竹忽道:“這一著隻怕不行!”他適才見慕容複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忍,於是出言提醒。
興許是母子連心、冥冥中自有一股血脈相連的感應。見虛竹出言,自己老大似有不悅,葉二娘出其少有的柔聲問道:“小師傅,你怎知這樣下棋不行?”
虛竹看了一眼葉二娘,心下轉念:“《法句經》有雲:‘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隻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自高自慢之心?”
也不敢抬頭再看葉二娘,虛竹隻是一個勁的低頭諾諾道:“小僧……小僧剛才一時妄言,還請……還請……段施主不要放在心上。”說著說著,虛竹的頭越來越低,幹脆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不斷的念著“阿彌陀佛”的佛號。
段延慶不再理會旁騖,專心下子。隻是棋局甚難,他下一子,便要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玄痛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
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痛歎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我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慧三學。《楞嚴經》雲:‘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念經、吃飯、行路之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
“而段施主,你如今偏執棋局本身勝負,是為著相;越走越偏,是為入魔。以著相意念,散心入魔,結局注定是失敗收場。”玄痛搖頭晃腦、自顧自的說道,說完,還用大是惋惜的眼神看著段延慶。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
段延慶原本便是大理國太子,後因大理內亂,被奸臣楊義貞謀國後流亡出外。因其身份,受到多方追殺,最後身中無數刀傷,不但麵目全毀,雙腿殘廢,連說話都不能了。後來,強練家傳武學,終於以一殘疾之身成為武林高手,練成武功後,開始向當年的追殺他的人展開瘋狂的報複,自此落入了邪道。
玄痛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
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製。
丁春秋笑眯眯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注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
場中眾人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
果然段延慶呆呆不動,淒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隻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製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