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在半空, 看莊凡看得聚精會神。
當年那個人很是挑剔, 等閑衣服顏色不正, 便不肯穿, 一定要大紅,要正金,要玄色,要純白, 那些朱紫草綠靛藍水青,他總是嫌棄顏色汙糟, 從不肯穿,明明是個佛修,偏偏比那些仙子妖精還要講究。
如今一身退了色的舊僧袍,無形無色, 也就那麼隨隨便便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袖子領口,都磨得起了飛邊兒了。
從前總是很懶散,長日漫漫, 無所事事, 偶爾便會醉倒在靈山腳下蓮湖旁的長廊上,斜依著紅色的欄杆,醉到連話都說不出,還要他們三個去尋到他, 把他帶回去。
等閑幾萬年也不出靈山一次, 每次約他去南海, 每次都推脫,好不容易,答應一次了,還失約了……
如今跟著徒弟一起打樁支帳篷,抱著兒子進被窩,埋鍋造飯,忙活的額頭上都是汗,一刻都不得閑,做起活兒來,手腳麻利,十分勤快的樣子。
比起剛出長安的時候,瘦了很多,也曬黑了,甚至還留了一臉絡腮胡,腦袋上也長出短短的發茬來。
若不是還穿著僧衣,簡直就像個街邊尋常的糙漢。
觀音想,下麵這個人,裏裏外外,跟金蟬一點兒相似的地方都沒有,怎麼會是他呢?
這倆人在天上偷看個夠,地上悟空早就發現了。
此時天色已晚,各處都黑漆漆的,偏天空上那麼大一團祥雲飄著,閃閃生輝,跟個大燈籠一樣,悟空如今又是細心之人,怎麼會看不到。
猴子以為又是哪路神仙來了,隻是師父未曾顯露什麼異常,他也未曾察覺到什麼妖氣,沒妖怪可打,這群神仙又來作甚,莫不是又要試探試探他們師徒,“道心可堅”?
猴子悄悄湊到師父身邊,把有神仙來的事兒跟莊凡說了。
莊凡正在烙餅,爐子熱得很,把他烤出一頭的汗,聞言道:“八成兒是哪個過路的,不用理會。看就看唄,許是對咱們好奇呢。”
畢竟上回唐僧西去,是沒有他這麼大的架勢的,又是帳篷又是鍋灶,便是吃飯的桌椅板凳,也在草地上擺得整整齊齊。
猴子聽師父這麼說,便也不做理會了,看也不看那祥雲一眼,去找悟忘放水,洗果子吃。
剛才他們路過一山,滿山桃樹,結了不少的桃子,悟空愛吃這個,仔細挑了半天,才找到十來個熟透又沒被蟲子咬了的,這會兒沒吃飯,猴子忍不住饞,就先洗了,吃一個。
隻是山野之間,哪裏來的好桃兒,悟空啃了一口,給酸得直咧嘴,呸呸呸幾口,都給吐了。
菩提在山上見著悟空啃桃子,就笑了,跟觀音道:“小猴子當年去我那兒,還不會算年月,我問他來山上幾年了,他就說,後山一山好桃樹,他在那裏吃了七次飽桃……”
觀音站著沒說話,十分耐心的等著他們吃了晚飯,收拾好了,值夜的值夜,睡覺的睡覺,整個營地都安靜下來了,他才踩著蓮台,遠遠地十分安靜地落在地麵上。
他邁步向帳篷走去,行走之間,悟空在地上劃的那個大圈兒閃過一陣金光,觀音停也沒停,邁步便走了過去。
小猴子功力到底差些,攔不住他。
陣法被觸動,原本側躺著的猴子一下睜開了眼,坐了起來,莊凡正坐那兒就著燈光給八戒縫衣裳袖子,見猴子起來了,怕吵醒毛毛和悟憂,小聲兒道:“怎麼了?”
猴子噓了一聲,側耳去聽,觀音也沒遮擋自己的腳步聲,走起路來,踩著砂石草木,清晰的沙沙聲便傳了進來。
莊凡一聽,便笑了,對猴子道:“來個熟人,你睡吧,師父出去看看。”這一走一個腳印的走法,除了不眴,也沒有別人了。
他一生氣,就會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踏著步子,當年自己在蓮湖旁裝醉等他來,不眴氣呼呼來接自己的時候,便是這樣走路的。
莊凡放下衣衫,把針收好,起身出去了,猴子有點兒不放心,悄悄爬歸去,把簾子掀開一個縫兒,偷眼一瞧:原來是觀音呀!
猴子切了一聲,把簾子一丟,貓回被窩去了。
裝神弄鬼!
觀音就說觀音好了,非說是熟人,他也熟哩。
沒嘀咕兩聲兒,猴子打個哈欠,自去睡了。
莊凡一出帳篷,那腳步聲便停了,他也沒四下打量,走過去拍拍篝火旁的八戒和小白龍,道:“今晚師父看著,你們先回去睡吧!”
八戒還想問個究竟,到底悟忘知道師父些,扯著小師弟往帳篷裏一鑽,不出來了,湊過去跟大師兄嘀咕幾句,見果然無事,便放心大膽地貓在被窩裏睡覺去了。
四下裏無人,夜色幽深寧靜,篝火熊熊,閃著溫暖的光,莊凡站在火堆旁邊,被火焰映照得一身金黃,他伸開手臂,笑眯眯地,對著夜色道:“不眴。”
正對著觀音的方向。
這一聲“不眴”,頓時叫觀音落下淚來,他穿破夜色,慢慢走過來,和莊凡一起站在那篝火散發出來的溫暖的光圈裏,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形容落魄的青年僧人,依舊不太敢相信,是他心中所掛念的那個金蟬,回來了。
他站在那裏不動,莊凡便縱容地笑了,向前走了一步,手臂一圈,把觀音緊緊抱在懷裏,在他耳邊低語道:“好想你。”
雖然他才恢複記憶沒多久,可是冥冥之中,他惦記他的小觀音,已經很久很久了……
時光好漫長,幸好,他還在。
無論他幾世輪回,總能在某個瞬間,見到他的小觀音,與他擦肩而過。
隻是那時的他,並不記得他的小觀音,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一世又一世,一生又一生。
觀音每次去看他,他每次都不記得,最多隻對他微笑,便擦肩而過,真正的陌生人一般。
苦了他了。
莊凡摸摸觀音那沁涼如水的漆黑長發,道:“上次你來收徒,走得急些,又不能破壞你師道尊嚴的形象,我就沒告訴你,你這會兒知道了,是彌勒告訴你的?可是生我氣了?”
觀音猶在夢裏一般,腦子嗡嗡響,搖搖頭,他想,便是金蟬,當年也並不曾對他如此親近,所以,自己一定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