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有一個小孩隱隱約約在哭,哭得極其緩慢,極其悲慘,肯定不僅僅是找不到家了的問題。
前麵說了,我出生時是正午,向日葵金燦燦開放。
在我出生前大約半小時,我媽正在炕上爹一聲娘一聲地叫,有個人坐在我家門口嚎啕大哭。
是個瘋子,不知道從哪裏來的。
他大約三十多歲,滿臉灰塵。他穿一身破敗的棉襖棉褲,裏麵是空的,連個背心都沒有。光著腳,腳上都是皴。
他哭得十分淒慘,好像有一個大悲劇就要上演一樣。
三兩個過路的人站在他旁邊看熱鬧。
接生婆悄悄對我爸說,這件事有點晦氣。
我爸卻不在乎:“一個瘋子,別理他。”
鄰居家有個少年放狗去咬瘋子。
狗是勢利眼,一條狗衝上去,左鄰右舍的狗都衝上去了,看熱鬧的幾個人驚惶逃開,而那瘋子繼續嚎哭,連眼睛都不睜。
奇怪的是,那幾條狗並不理瘋子,而是猛撲那幾個逃跑的人。直到那幾個人跑遠,它們才折回來,圍住了瘋子。
你咬棉襖,我咬棉褲,瘋子被拽倒在地,騰起一片塵土。
他爬起來,臉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慘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攪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終於,少年的家長看見了這一幕,大聲喊道:“快把狗叫回來,一會兒出人命了!”
少年這才跑過去,把幾條狗弄了回來。
那幹枯的號啕聲一直響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無言地傾聽。
我出生時,聽說不是很順利,接生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來。我弱弱地哭著,接生婆忙活著為我剪臍帶,洗血水。
那一刻太緊張了,誰都沒注意到瘋子的哭聲什麼時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經蹣跚著離開。
三個小時後,有個老太太走進了我的家。
那時,完成了任務的接生婆已經走了。我躺在了“悠車”裏(東北四大怪之一:生個孩子吊起來)。我媽倦倦地睡過去了。
這個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後麵。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兒有一種說法:一個孩子出生後,第一個來串門的人就是這個孩子的“踩生”人,據說這孩子的長相、性格和命運保準像他或她。
誰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這個孩子之間有什麼黑暗的關係。
據說,李香枝年輕時就成了寡婦,再沒有結婚。
不過,她的房門虛掩了一輩子。
我隻想知道,難道我的一輩子會有她那麼多機會?老天在我經曆一切一切之前,緘口不語。
有一點她跟我很巧合:她最愛講嚇人的故事,滿肚子都是。
黑龍鎮流傳著很多嚇人的故事,絕大多數發源於她。
我聽大人講過一些,現在都記著,那絕不是《聊齋誌異》、《子不語》、《鏡花緣》、《搜神記》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創”的。
(我有個故事叫《看不見的女婿》,就在這套書裏的哪一本上,據說最早就是她講出來的。)
她並不知道我出生,她是來我家串門,進了門她才知道媽媽已經生下了。
當時,我爸在外屋為我媽做飯,小米粥拌紅糖,還有煮雞蛋。當時我媽睡著。
“隋景雲生了。”我爸說。他的聲音很大,因為李香枝的耳朵有點背。
我媽叫隋景雲。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大。她以為別人聽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邊說一邊挪著碎步進了裏屋。
她進了裏屋,很快就出來了。從時間上看,她可能僅僅是湊近繈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邊盛粥一邊大聲說:“你進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