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流水浮動輕輕的響——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過幾座冰山,經曆幾許風砂?
啦啦……
流浪的旅人呀,
草原的兀鷹也不能終日盤旋不下,
你們盡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哪年哪月,才肯停下你們的馬?
姑娘呀,多謝你的好心好意,
隻是我們沒有辦法回答。
你可曾見過荒漠開花,
你可曾見過冰川融化。
你沒有見過?沒有見過呀!
那麼流浪的旅人呀,
他也永不會停下!
歌聲雜著馬鈴飄蕩在藏邊的草原,一群賣唱的流浪者正在草原經過。草原四望無邊,喜馬拉雅山綿延天際,晶瑩的雪峰像一排排白玉雕成的擎天玉柱,高插雲霄,隱隱露出頭來,似是正在傾聽流浪者的哀弦淒訴。
草原上一個漢族少年也正在傾聽這群流浪者的歌聲,眼中隱有淚珠,潸然歎道:“我和你們也是一樣,你們浪跡天涯,我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裏?”
這少年姓陳,名喚天宇,本是江南蘇州人氏,隻因他父親陳定基在朝為官,上章彈劾乾隆皇帝最龐愛的奸臣和坤,因而被貶西藏,做薩迦宗的宣慰使,遠戍邊疆,眨眼八年,他隨父親來時還隻有十歲,現在已是十八歲的少年了,他父親riri與他談說江南風物,因而他小小年紀,心中也充滿鄉思。
這群流浪者約數十餘,其中有藏人,有維人,還有兩個漢人,似乎是在旅途中拚揍而成,結隊賣唱的。陳天宇目送他們緩緩經過,目光忽然停留在一個披著白紗的藏族少女身上,這少女雜在人群之中,有如鶴立雞群,眾人反複歌唱,隻有她緊緊閉著嘴兒,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凝望天際浮雲,顯出一派茫然的神色,任由馬兒馱著她走,對同伴的歌聲聽而不聞,似是心中正在思量什麼,好似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連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似的。要不是她的眼珠還會閃動,陳天宇幾乎懷疑馬背上馱的乃是一尊石像。
陳天宇正在出神,忽聽得頭頂上一聲鴉叫,抬頭看時,猛地裏弓弦疾響,其中一個漢人驟然一箭射來,聽那利箭穿空的刺耳之聲,竟是急勁之極!
陳天宇飄身一閃,反手一揮,抄著箭尾,正待喝叫,隻聽得劈啪一聲,弓弦再響,這人用的竟是連珠箭法,前箭射出,後箭即至,快如閃電,那烏鴉啼聲頓止,從空中跌了下來。那漢子抱弓施禮,說道:“我嫌這鴉聲噪耳,所以把它射下,箭法不精,誤驚了公子了。”陳天宇“哼”了一聲,氣道:“要不是我還懂得空手接箭之法,現在還能和你說話嗎?這箭是怎麼射的?”那漢子陪笑說道:“公子請你看看我這隻箭,它是不能傷人的呀!我本來是射那烏鴉的,怪隻怪我的箭法不精,教公子誤會了。”陳天宇一看,那支箭沒有箭簇,果然不是傷人的利箭。那漢子又抽出一支有箭簇的來,道:“這才是傷人的利箭。”引弦一射,直上半空,待那箭掉頭下落,鐵弓一彎,霍的又是一箭,兩支箭剛好在空中碰個正著,“嚓”的激起一點火星,一閃即滅。那漢子哈哈大笑,抱弓一揖,跨馬趕上大隊去了。
陳天宇怔怔出神,心中想道:“這漢子箭法驚人,實是罕見.他剛才那箭明明是向我射來,怎說是失了準頭。我與他素不相識,何似他要射我?既然射我,又何以用的是沒有箭簇,不能傷人的箭,倒底是何用意?”實是百思不解。正在思量,忽聽得有人叫道:“少爺!”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書童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的溜了出來,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江南,你也在這裏嗎?怎麼我沒瞧見你?”
陳天宇的父親因為久離江南,所以給書童起了這麼一個名字,聊慰鄉思。這書童與陳天宇年紀相若,平素玩在一起,甚是淘氣,聽得陳天宇問他,嘻嘻笑道:“老爺叫我出來找你,那鳥漢射你,我躲在草裏呢。嘻,少爺,我跟了你這許多年,竟不知道你有這麼大的本事,一下子就把那支箭接著了!平時也沒見你練過弓箭,喂,你教我行不行?”陳天宇麵色一變,端容說道:“江南,不準你說與老爺知道!你若將我今日接箭之事對人說了,我就撕你的皮!”江南見少爺甚是認真,伸伸舌頭道:“好,不說,不說!”心中暗暗奇驚:“少爺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何卻要瞞著老爺?”
那書童蹦蹦跳跳,跑去揀那地上的烏鴉,忽道:“咦,這烏鴉沒受半點傷竟然死去,這是怎麼射的?”陳天宇吃了一驚,看那烏鴉果然羽毛完擎、沒半點傷,那支沒簇箭掉在旁邊,箭杆上也沒沾半點血。心知這烏鴉之死,乃是受箭杆的激蕩之力震傷內髒所至。心中驚道:“這烏鴉飛在高空,給利箭射死不足為奇,給箭杆震死,那漢子的手勁內力可真是驚人。”
陳天宇悶悶不樂隨書重返家,回到家中,隻見父親正在客廳與人談話:那人年約五旬,相貌清臒,三綹長須,背微佝僂,活像個科場失意的老儒。
此人姓蕭名青峰,正是陳定基所請的教書先生,說起來還正是陳定基被貶那年請的。那年陳定基方任禦史,官場應酬甚多,無暇親教兒子,有位朋友便薦了這位教書先生來,陳定基接談之下,見這人學問果然不錯,便聘用了。不久,陳定基就因上章彈劾和坤。被貶西藏,陳定基本來不好意思要他同赴邊疆,卻是他堅決同往,說是賓主相得,與其在中州落魄,不如同赴邊荒,陳定基感他意誠,待他有如家人。
陳天宇向父親和老師請安過後,陳定基道:“宇兒,你到哪裏會這麼久?以後可不準單獨一人去玩。”江南插嘴道:“有一隊賣唱的來了,今晚可能有戲看呢。”陳天宇橫他一眼,江南說溜了嘴,忽道:“教書先生,你見多識廣,可見過有人用沒有箭簇的箭射烏鴉的麼?”蕭青峰神色大變,道:“什麼?”麵如白紙,搖搖欲墮。陳定基慌道:“蕭先生你怎麼啦?”蕭青峰道:“天時不正,敢情是感冒了。”陳定基道:“江南,扶先生進房歇息。”陳天宇道:“先生不舒服,你不準多話,擾他不安。”江南道:“知道啦。”偷偷向陳天宇辦一個鬼臉,心道:“我又不說你接箭之事,你急什麼?”
陳天宇心中極為奇怪,不明先生何為如此駭怕。隻聽得父親說道:“以後你可不要單獨去玩,沒事最好留在家中。你知道嗎?去年尼泊爾國的廊爾咯族侵入西藏,被我們天朝派兵打退,他們實不甘心,聽說他們派遣刺客來,要殺盡大清的官員,現在駐藏的官員,沒有護衛陪著,誰都不敢隨便走動。”陳天宇怒道:“真的?他們敢這樣的大膽?”陳定基道:“這是福大帥總部傳出來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福大帥即福康安,有人說他是乾隆的私生子,事屬無稽,難以入信,不過他是乾隆皇帝最龐愛的大將,卻是事實。乾隆重視邊疆,所以派福康安做駐藏大臣,總部設在西藏首府拉薩。
陳天宇聽了雖覺憤怒,卻也不放在心上。這晚他父親一早就叫他睡覺,他卻翻來複去的盡在想那群賣唱的流浪者。那個神箭驚人的射手已叫他猜不透,那神秘的藏族少女的影子更己留在腦中,揮之不去。隻要一閉上眼,就仿佛如在眼前,那冰冷的目光,那石像般的臉孔,竟像是黑暗中偷偷的瞧著他。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咚咚的鼓聲,又是一陣銅缽聲和喇叭聲,聲音單調之極,不論是敲、打、吹、拍,總是不緊不慢,音調節奏幾乎毫無變化。陳天宇知道,這一定是那群賣唱者在草原夜演。一個人在黑夜之中,聽這單調的毫無變化的音響,不覺有些毛骨悚然。
第二日一早,陳天宇剛剛睡醒,忽聽得江南在外麵說道:“喂,你信不信,我昨夜見了一個女鬼。哈,真的,不騙你,一個女鬼!”
陳天宇吃了一驚,隻聽得江南往下說道:“哈,那女鬼披著兩條紅綢,假發拖到腰間,戴著一個三角形的麵具,又長又寬的舌頭從口中耷拉出來;她還跳舞呢,轉呀轉的轉得快極了,我瞧都瞧不清楚。哈,她腋下還插著兩柄短刀,跳完了舞就大翻筋鬥,那兩柄刀明晃晃的,叫人見了驚心,可她大翻筋鬥,卻一點也沒受傷。後來她演完了,把假發一除,麵具一拉,哈,你猜怎麼樣?美極啦。我所見過的藏族少女,沒有一個比得上,隻是麵孔冰冷的,哈,還是像一個女鬼!”原來他是和看門的老王說話,說的是昨晚所看的戲。陳天宇一聽,就知他準是說那個神秘的藏族少女。
看門的老王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這小子皮癢啦,老爺吩咐我們不要隨便外出,你卻偷偷一個人溜去看戲。”江南哈哈一笑,怪聲怪氣的回道:“我一個人溜去看戲?哈,老王,你又猜錯啦!你絕對料想不到,咱們的教書先生也溜去看啦,咦,說起來可比那女鬼還怪,咱們的先生哪——”剛說到這裏、陳天宇已急急開門出來,立即喝道:“江南,你這多嘴的毛病幾時才改!快進來替我收拾房間。”老王見少爺生氣,悄悄走開,江南伸了伸舌頭,走入陳天宇房中,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樣道:“少爺,你這兩天怎麼這樣凶嗬?”
陳天宇掩上房門,道:“你說,蕭先生昨晚怎麼樣?”江南噗嗤一笑,道:“原來是少爺想聽故事,據我看啦,咱們的先生也是個大有本事的人,昨晚人擠得很。我擠了滿身臭汗才擠了進去,給後麵的人推呀碰呀,兀是立不著腳步,可咱們那位先生呀,你別瞧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樣了,他可站得很穩,那些人擠到他的身邊,就像潮水般的兩邊分開,碰都沒有碰著他。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法兒?我奇怪極啦,想過去問他,人又擠,那女鬼又上場了,我就沒有過去。誰知看完了那場女鬼的戲,再找之時,他已經不見了。有心來看戲,怎麼隻看了一場就走?少爺,你說他可是不是一個怪人?”陳天宇麵孔一板,道:“江南,蕭先生的事,隻準你說給我聽,其他的人,不論是老王,甚至是老爺,都不準你說,你若說了,我就撕你的皮,不,我就再也不理你。”江南笑道:“你不理我比撕我的皮還難受,好少爺,你放心,這回我不再多嘴啦。”陳天宇與江南平素玩在一起,本來沒有什麼主仆之分,知道他的脾氣,一說不理他,他就不敢再俏皮了。
陳天宇洗過了臉,吃了早點,江南又進來道:“老爺叫你。”陳天宇心道:“又叫我做什麼?”出到聽堂,隻見父親麵色沉暗,道:“土司今天要見你,可不知有什麼事情?這土司脾氣極壞,連我們朝庭命官都不大放在眼裏,我來了八年,也隻見過他幾麵,今兒他卻特別派人請我去吃飯,還指名請你一道去,你快換衣服吧。”
陳天宇奇道:“我又不認識他,為何他指名要我同去,我不去!”陳定基道:“我在他的轄地為官,他是主,咱們是賓,賓主理應和好,何況咱們有許多事情還要仰仗於他,官場之中,家人子弟互相來往也是正常,他既有請,怎能不去?你少鬧少爺脾氣!”陳天宇無奈,隻好換了衣服,隨父親去拜訪土司,宣慰使乃是文官,隻有幾十名護衛親兵,陳定基挑來挑去,好半天才選出八名相貌魁捂勇武有力的兵丁作自己的隨行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