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許是該休息一陣子了。”
荀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同時讓雙肩垂下。他現在確實感覺到疲憊,非常疲憊。
當天晚上,荀詡去拜訪了成蕃。成蕃對這位久未謀麵的好友的突然造訪很驚喜,拉著他一起出去喝酒。在席間,成蕃驚訝地發現荀詡的酒量暴增,他什麼也不說,隻是拉著成蕃一碗一碗地幹,直至酩酊大醉……
五月十五日,諸葛丞相返回沔縣。和第二次北伐後一樣,人們為蜀漢在戰略上的徒勞無功而感到沮喪,但又為在撤退時成功擊殺一員魏國大將而歡欣鼓舞。大部分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車仗緩緩開入城中。
荀詡並沒有參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軍正司的一間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則被安置在密室之內。那房間沒有窗戶,所以荀詡無從知道這位中都護的表情究竟為何。
“孝和,這幾日過得如何?”狐忠忽然偏過頭來問,他這幾天一直被軟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來。
荀詡“嗯”了一聲,雙手垂下,繼續保持著恭敬等候的姿勢。對於狐忠他沒有什麼恨意,兩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國,但這不代表他會因此而釋然。狐忠看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詡的心境波動,於是也閉上了嘴。兩個人就如同石俑一樣肅立在密室兩側,好像從不曾相識的陌生人。
這裏位於地下,氣味有些陰冷與發黴,走廊兩側都鑲嵌著銅製掛台,上麵點著蠟燭。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通道裏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狐忠和荀詡同時抬起頭,看到諸葛丞相和薑維兩個人走過來,麵沉如水。遠處站著幾名軍正司的軍人,但他們顯然接到了不許靠近的命令。
諸葛丞相走到門口,停住了腳步,把兩道目光從荀詡臉上掃到狐忠,又從狐忠臉上掃到荀詡。兩個人垂頭拱手,叫了一聲:“丞相。”丞相這時嚴肅的臉上才稍微綻出一絲笑容:“孝和,守義,你們兩個做得很好。”
“一切為了漢室複興。”
丞相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詡身上,荀詡發現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幾分。
“孝和,想來你也都知道了。”丞相的聲音依舊低沉。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問題,荀詡隻能簡短地回答道:“是的,丞相。”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懷的口氣問道:“嗯,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兩年前的那次會麵?”
“是的,丞相。”荀詡的詞彙量變得十分貧乏。兩年以前,荀詡在接受了軍方苛刻的評議審查之後,曾經被諸葛丞相秘密召見,荀詡一直認為那次談話是自己撐過低潮期的關鍵。
“我記得我曾對你說過,身為領導者,我必須尋求某種程度的內部安定,這種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犧牲的。”丞相說,隨手將脫下來的布袍交給薑維。
荀詡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巧妙地把話題的重心轉移開:“您說的每一句話,小人都一直銘記在心。”對於這個曖昧的回答,諸葛丞相沒露出任何不悅,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衝荀詡略一頷首,說道:“你理解就好,漢室的複興還需要你的能力。”
荀詡又作了一個揖,謙遜了幾句,然後恢複成最初的站姿。
諸葛丞相沒有多說什麼,他推門走進密室,然後薑維從外麵把門關好,站到了狐忠與荀詡之間。三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說話。薑維比兩年以前老成了許多,年輕人的稚氣已經逐漸被沉穩持重的氣質所取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詡,舉止既沒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傲氣,也沒有過分親熱。
“你們做得很出色。盡管外麵的人不會記住你們的功績,但是我會。”
薑維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和外麵相比,屋子裏此時的氣氛更加叫人抑鬱。這間石室沒有窗戶,裏麵隻鋪陳著一張木質方案和數根蠟燭,方案上還擱著一壺酒與兩個酒碗,坐在一側的李平了無生氣。諸葛丞相坐到他的對麵,先一言不發地為他斟滿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極力躲避,雙手不安地揪著衣襟,原本一條大漢現在卻畏縮得有如一隻受驚的山雞。
“正方,來,為先帝幹上一杯。”丞相端起酒碗,嚴肅地說道。
李平沒有勇氣舉起碗,他認為諸葛亮是在嘲弄他。諸葛丞相也不以為意,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突然將酒碗摔在地上,隻聽嘩啦一聲,屋中沉滯的空氣被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切裂。李平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全身嚇得一激靈,顫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為先帝敬酒嗎?!”丞相的怒氣突然爆發了出來。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讓大漢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裏,諸葛丞相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脾氣——即使兩年前馬謖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雙手撐在地上,頭低低垂下:“我知罪,我願意承擔一切責罰,隻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遺族。”
“承擔一切罪責?”丞相冷笑道,用手點著李平,“你以為你承擔得了嗎!處斬一名企圖逃亡的中都護?這消息若是傳了出去,東吳曹魏那些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天下人是否仍舊相信我大漢以仁德治國?”
李平覺察到丞相話中有話,他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出了一個多麼大的難題……”丞相的口氣重新轉緩,“於公,我不能叫國家成為別人的笑柄;於私,你以為我真願意親口下令處斬一名舊日的同僚?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做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