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會位於天山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裏內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許,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臨了。
這是聶風與斷浪在天下會的第二個冬天。
※※※
斷浪在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麵煮著一鍋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麵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僅披一襲單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顫,唯有拚命搓著自己那雙小手掌兒,頻頻向掌心呼氣,自言自語:“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許多呢……”
終於也難抵受,逼於無奈揪起那鍋未成氣候的粥,急步跑往馬槽畔的小廬內。那是他棲身之所。
小廬異常狹隘,僅可容下一張小幾和一張炕床。斷浪連忙以火摺子點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腦兒跳往炕上,才乍覺暖和不少。
可是小廬本和馬槽一樣隻以木搭成,而且比馬槽的木條排得更疏。這裏一條數寸闊的空隙,那邊另有一條。北風又吹得如此起勁,“眉飛色舞”地從四方八麵乘機滲入,斷浪隻好抓著一堆幹草在瑟縮。
啊,真是人不如馬呢!
馬槽那邊雖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風,惟恐馬兒冷壞了。馬兒馬兒,你比我斷浪更矜貴呢!
斷浪想到這裏,又不由自主地從懷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
這封信是他爹臨危放進他懷內的,信的表麵塗滿一層厚厚的蠟,斷浪與聶風一起墮進江中後,仍能幸保信不損不濕,顯見斷帥早已預備有此一著。
這封信除關乎斷家與淩雲窟內那頭異獸的淵源外,還記下了斷家的蝕日劍法。斷帥曾叮囑斷浪必須要到十五歲時才可折閱此信,這點斷浪倒很明白,因為蝕日劍法並不太適宜小孩習練,勉強為之隻會走火入魔,故斷浪迄今仍未拆閱此信,皆因此信一拆,無論如何亦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淩雲窟,瞧瞧能否找回父親的遺體。
若找不著的話,好歹也為老父立個墓碑,這何嚐不是聶風日夕想做的事?可惜無論他如何向雄霸請求,雄霸還是一口拒絕,除非……
聶風答充助他去打鐵桶江山!
這個條件實令聶風感到異常為難,此事終於一拖再拖,兩個孩子自加入天下會後便從未獲準踏出天下會半步,儼如囚犯一般。
斷浪盛了一碗稀粥,輕輕呷了一口,隻覺十分滿足。
因為今晚這鍋粥不單熱氣騰騰,且還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許肉碎。這些肉碎,是孔慈偷偷從廚中拿給斷浪的。其實,許多時候,聶風也會在雄霸不注意時如此做。
孔慈雖是服侍步驚雲的,但亦時會顧及聶風,當然不忘斷浪。
斷浪心想,孔慈的心腸倒好!
不過她跟隨的步驚雲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下數十次,每當斷浪上步驚雲時,步驚雲總是木無表情,也沒有看斷浪一眼,直行直過,斷浪的小心靈總受到很深的傷害……
嘿!他不望我,也許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在看輕我……
其實步驚雲又何嚐認真地注意天下會其他人了?隻是由於斷浪心內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步驚雲在看輕他淪為賤役。
正因如此,盡管目前自身處境堪憐,斷浪還是堅決留於天下會,一來因為無家可歸,二來,固然是為了等待吐氣揚眉的一天,屆時他必會給所有看輕他的人還以顏色,包括步驚雲。
然而想來想去,畢竟仍屬癡想,他年紀實在太少。
粥已漸冷,斷浪連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裏灌,企圖爭取粥水的最後餘溫;可惜這碗粥並未為他帶來絲毫溫飽的感覺,他隨即又想再添一碗,才發覺鍋已見底。
啊,斷浪斷浪,你人這麼小,胃卻這樣大,真不爭氣呢!
如今還僅是一夜之始,卻已不得溫飽,簡直不敢想象如何可以熬過此漫漫寒夜。
斷浪又冷得抓著乾草,瑟縮於炕上一角,小小無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廬的門給吹開了。
吹進來的當然是風,可是卻並非凜冽北風,而是另一股溫和的風,聶風。
※※※
斷浪的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個饅頭。他很驚訝,非隻因為聶風乍現,而是為聶風背上掮著的那個粗布袋子。
這個特大的袋子,內是像是藏著很多東西。
斷浪未及把驚訝的嘴闔上,聶風已把袋子打開,一邊從中掏出一些東西,一邊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許多,或許還會下雪。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
斷浪依舊呆呆的坐在炕上,聶風已在如數家珍般細數:“這襲棉襖,領子縫上貂皮,很暖的……這些被褥全是真絲縫造,內夾厚重獸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風……”斷浪瞿然低叫,麵露懼色道:“你快把這些拿走吧!雄霸並不喜歡你照顧我,若給他知道你給我這些,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責備你的!”
聶風但聽斷浪竟為怕見自己會被責備而如此慌張,這才看著斷浪,淺淺一笑,道:“浪,你以為他真的會抽空來三顧草廬,看看你是否在豐衣足食?別傻!他正為幫務忙個不了。”
斷浪給其一說,小臉一紅,卻似乎仍在猶豫。
聶風忽地從袋中取出一包以布裏著的東西,他把布緩緩解開,瑞把當中的東西遞給斷浪,問:“瞧!這是什麼?”
斷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時咕咕作響,他喜極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雞!”
天下孩子大都隻愛兩件事吃和玩。玩,對於每天皆要料理馬匹與敬茶的斷浪來說,已是絕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卻是必需,特別在這個饑寒交逼的時候……
他毫不考慮便接過這隻燒得酥香無比的大肥雞,且還撕下那條肥美的雞腿,大口大口的齧吃起來。
“哇!很美味呢!雖是一隻尋常已極的雞腿,斷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還一邊吃一邊驚歎,聶風瞧著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憐樣子,不期然湧起無限惋惜。人,在不得溫飽之時,尊嚴便如一麵墮地的鏡子般四分五裂,誰還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畢竟,斷浪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應在雙親護蔭之下快樂地成長,絕不該受到如此苛待。斷浪大吃大喝之餘,竟見聶風把慶褥搬往炕上,奇道:“風,你在幹什麼?”
聶風溫言道:“我想把床褥鋪在炕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斷浪道:“不用勞煩你!待會讓我自己來好了。”
聶風回首,搖了搖頭道:“不,因為今晚我也會睡在這裏。”
斷浪一怔,連忙道:“這……怎麼行?這裏又髒又臭又冷……”
是的!馬槽畔的小廬怎會不髒?不但髒,而且終年都帶著一股令人難受的異味。
但聶風看來甚為堅決,他不讓斷浪說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斷浪住口了,聶風凝目看著他,道:“別忘記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這個冬天嚴寒無比,絕不容易捱過。我決不能讓你獨自一個在這時瑟縮發抖,我已決定今後都在這裏睡。若要發抖,我倆也必須一起抖!”
“風……”斷浪一時語塞。
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
可是,此時他隻覺欲說已難言。
※※※
夜色濃黑如一灘潑瀉了的墨,已是三更。
斷浪還是光睜著眼躺在炕上,看著睡在自己身畔的聶風,久久不能成眠。
小廬之內確實寒冷得很,聶風帶來的被褥雖則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聶風於沉睡中亦不免蜷縮著身子。
斷浪瞧見如此,更是不妒忍,連忙把自己那邊的被子也給他蓋了,心想:“風,你本應睡在風雲閣中的高床暖枕,為何還要與我斷浪一起擠在此又髒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幾人?
難得在如斯落泊之時,還有一個聶風……
想到這裏,斷浪雙目不禁濕起來。
就在此時,聶風驀然擦了擦眼睛,半張睡眼,惺鬆問:“浪,你……還沒有睡?怎麼不蓋被子?”
說著旋即為斷浪蓋被子,斷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淚光,不想給聶風瞧見,免他操心,但聶風還是發現了,他問:“怎麼?浪,你有心事?”
斷浪支吾:“不……沒……沒什麼!”
聶風柔聲道:“浪,別想得太多……”
斷浪聽其如此一說,一時感觸,忍不住嗚咽著道:“風,我……今生真苦。”
啊,還隻得九歲,便要歎命苦,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呢!
聶風見其如斯淒戚,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們還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來生活得好過一點,是不是?”
是吧?斷浪暗想?
風,那你又知道來生實在太遙遠、難卜……
假如,來生又複如此痛苦的話,那將如何是好?
前路實在過於漫長,難道真的終生皆要敬茶喂馬,坐以待斃?
不!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掌握明天!
誰甘於在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滅?
幸好還有明天。
這一夜雖令人難眠,斷浪最後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卻響起一陣急速的拍門聲。
聶風與斷浪齊齊給這陣拍門聲驚醒過來,二人麵麵相覷。
聶風眉頭輕皺,道:“難道是給雄霸發現我留在這裏?”
斷浪道:“不會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誰。”
說罷下床啟門,隻見門開處,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
是孔慈!
斷浪花不禁籲了口氣,幸好敲門的是孔慈,她絕不會泄露此事。
但斷浪還是一愣,孔慈這麼早來找他幹啥?
此時孔慈亦在門外瞧見了炕上的聶風,登時喜上眉稍,雀躍道:“風少爺!你果然在這裏!我猜得一點不錯啊!”
聶風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幫主找你啊!”
聶風更奇,雄霸甚少這樣早便要見他,問:“他?他找我幹什麼?”
孔慈道:“幫主要你盡快去三分教場見一個人。”
“誰?”
“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無雙城並不是一個城。
無雙城是一個幫,大幫。
無雙城亦非舉世無雙,因為江湖中還有另一大幫天下會!
天下會雖是近年崛起,但其總壇設於神州西北之天山,極具天險之利,其分布於中原各地的分壇亦有三百餘個之多,可謂盛極一時,絕不讓無雙城獨領風騷。
不過,無雙城縱非無雙,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的才智卻當真舉世無雙。
無雙城建幫極久,迄今已逾百餘年,總壇更位於河南豫州,根基異常深遠。而且傳至獨孤一方這一代,無雙城的勢力更加突飛猛進,由原來的百餘分壇拓展至現在的三百多個。
觀其發展之勢雖不及天下會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見獨孤一方之個人才智及魄力,比諸雄霸,絕對不遑多讓!
這樣一代大幫,這樣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聶風也很想知道。
※※※
聶風趕至三分教場的時候,秦霜及文醜醜早已到了,且還站於雄霸身畔,而步驚雲則未見蹤影。
他永遠都喜歡在最後一刹現身。
隻見雄霸穩坐場中龍椅之上,麵色罕有地凝重,身後更站著三百多名侍衛,把他嚴密拱護,似是如臨大敵一般。
雄霸確是麵對著他最大的敵人,一個也許可與他旗鼓相當的敵人!
聶風但見一名漢子正麵向雄霸挺腰危坐,一個年紀十三的少年站於其側,而這名漢子身後,竟亦有三百多名侍衛,這批侍衛所披的並非天下會般門下裝束,顯見並非天下會眾,僅是為保護主子而來,難怪雄霸如臨大敵。
瞧真一點,這名漢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一臉笑容,絕對沒有雄霸那種飛揚跋扈,惟我獨尊的梟雄霸氣,反之氣度異常從容,雙目飽含智慧,於平凡中盡顯其不平凡之處,聶風不問便知,這個定是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無疑!
在此之前,聶風亦曾聽聞雄霸欲與獨孤一方一晤,以商討結盟事宜,卻沒料到獨孤一方居然會突然率領數百徒眾而至。
兩大梟雄本在緊張欲裂地對峙,此際乍見聶風趕至,雄霸隨即微微一笑,獨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聶風,捋須而笑道:“純厚中隱含不屈之氣,雄兄,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聶風無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獨孤一方眼光一閃,道:“那真要恭喜雄幫主了,能夠收得如此徒兒,並吞武林……指日可待。”
他語帶雙關,話中有話,雄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頓時心領神會,咧嘴笑道:“獨孤城主倒會說笑!中原武林浩瀚無涯,即使窮老夫畢生精力亦未必可將其一半吞掉,倒不如與城主結盟為友,我倆聯手把整個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與無雙城結成友幫,其實是想減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礙,待天下會勢力再增長時才一舉把無雙城殲滅,故如今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否則換了平時,幾曾見他如此和顏悅色?
可是獨孤一方隻沉沉應了一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