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混飩如一個啞謎,從來也沒有人能預知自己在未來的歲月裏會遇上什麼。
隻有雪緣,已預見自己將泥足深陷,因她發覺自己不知為何愈來愈不想離開他……
就在半月後的一個晚上,阿鐵猶未歸家,雪緣剛剛把煮好的粥端到桌上,甫一轉身,赫然發現一條青衣人影已不知於何時站於她的身後。
人影還有一具七彩斑讕、如鬼銑般的麵具。她終於未找她了。
“神母?”雪緣甫見她,當場如重遇親人般喜悅。
是的!神母與她曾情如母女,至少在雪緣的心中這樣認為。
神母卻沒有和她一樣的喜悅,她隻是淡然的道:
“連我掠進來也無法察覺,看來為了他,你已把自己的驚世道行忘得一十二淨。”
雪緣麵上一紅。這段日子她確是在想著如何可令阿鐵開心,經常心不在焉,她真的早已忘記自己身懷絕藝。
也許在她心中暗暗吟千遍萬遍的,再非移天神訣修練法門,而是一個“雲”字。
神母續道:
“想不到以你神姬之尊,居然會如斯屈尊降貴,每天打掃煮粥,還替男人擦靴子,你這樣做,人家還不願領情呢!這種生涯,你不感到太過委屈自己?”
雪緣一愕,仿佛有點感觸,但猶堅持:
“喜歡一個人,必須要如此包涵忍讓,毫無條件付出;這個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情……”這一句,真不啻是癡男怨女的名言。
神母道:
“那你可有什麼收獲?”
雪緣道:
“我不管有何收獲,我隻覺得如今自己所過的生活無論是好是壞,足苦是甜,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我自己所選的路我會自己負責,不用再受神的擺布。
神母追問:
“那你義認為自己眼前所過的生活是苦是甜?過得可愜意?”
雪緣聞言眼圈一紅,隻因她著實活得不好,卻又不知該如何向神母說起,一時間啞口無言。
然而神母心細如塵,雪緣雖是不語,也猜知一二了,她又苦口婆心的勸道:
“倘若活得不好的話:你如今還可回頭的。我剛從搜神宮總壇回來,才得知大神官並未帶阿黑回去見神,他早已不知所蹤,神仍未知道此事。”
“大衝官並未帶阿黑回雲見神?那……他倆去了哪?”雪緣詫異的問。
“不知道。所以,你若要改變主意回頭的話,還未太晚……”
雪緣驟聞此語,霎時站在當場,她可會有半分動搖?
不!她井沒有半分動搖,相反毫不猶豫的道:
“不!神母,求你別再勸我,我已決定……”
今生都跟定了他!
真是冥頑不靈!神母歎道:
“僅為五年前第一眼看見他所種下的思念,即使真的要死,你也不怕?”
雪緣心事重重的看昔神母,並沒答話,倏地,竟然撲進神母懷內,眸子泛起一片淚光:她多年來對她的倚賴之情,突如其來地如江河缺堤般湧出來。
神母還記得,這個已是十九歲的女孩,十四年前也是在她懷中哭泣,隻不過是,十四年前她因為要麵對一個完全陌生的搜神宮;今天,她卻因為要麵對一段無法捉摸、前路滿布荊棘的情。
這一刻,神母和她,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重拾那份親如母女的感覺。
神母一麵輕輕撫著她烏亮的發絲,一麵安慰她道:
“孩子,別要哀傷,世上並無不可解決的事,凡事也不要太悲觀……”
雪緣淚盈於睫,埂咽道:
“可是……無論……我怎樣對他好,他……都對我……很冷,我……這次真的……算鍺……了,他似乎……並不會……喜……歡……我……”
神母溫言道:
“那你就回來吧,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還有……神母會站在你的身邊。”
雪緣但聽神母如此愛惜自己,淚終於掉下來,然而她仍是搖頭道:
“不!神母,我……我已經……無法離開……他,他雖然對……我不好,但……我不見他時……心裏又很想……著他,神母,這……就是……情……了?”
不錯!這就是愛情!
當你發覺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狠下心去離開那個人的時候……
當你在看書之時,偶然在書中發現他或她名字裏的其中一個字,而會不期然又升起了思念的後,這就是情了。
神母無奈的點了點頭,太息:
“這確是情。看來你已對他動了真情,但,他既然不喜歡你,你不能不顧自己安危再泥足深陷下去……”
乍聞此語,雪緣又奮力搖頭,像已下了無比決心:
“不,我早……說過,我一生一切……都會跟定他,這個決定……絕不會變,隻是……我有預感,自己……的一生一世……不會太長,也許……不久以後……”
但聽見具不死之身的她也在預言自己會死,神母震驚道:
“別再胡思亂想,你……還是好好等他回來吃粥吧!時候不早,我要走了!”
是的!桌上還有一碗她下了千般心思的粥,等待著她心中的人回來吃!
雪緣默默的坐回桌子旁,神母正欲轉身離去,雪緣猝然又道:
“神母,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盡管說。”
“應承我,若……有天我……真的遇上……什麼不測,求求你,代我一生……保護他,特別是……不要給大神官……”
眼見她對他如此情癡,神母還未待她把話說完,已道:
“好,我應承你,隻要我神母有生一日,步驚雲絕不會死。”
能得神母出言答應,雪緣很放心,緩緩的闔上眼睛,道:
“謝謝您,神母。我不忍看著你走,請你在我張開眼睛前走吧!”
又是“謝謝”!這個女子,怎的說“謝謝”成了習慣?
神母麵具下的雙目看來亦暗暗泛起一片淚光,她最後為她吐出五個字:
“好!你要保重!”
跟著便消失於茫茫黑夜之中。
可惜,這一夜當阿鐵回家之後,依咱沒有吃她為他所煮的粥。
他隻喝酒。
第十七天。
阿鐵今天很早便已出外采藥,隻因他的酒愈喝愈凶,愈喝愈多,根本沒有餘錢可以買酒來喝,惟一方法,便是拚命的去采多一點藥。
惟是上天似於也不希望他如此酗酒下去,采了老半天,阿鐵草簍中的藥仍是少得可憐,不單如此,在黃昏回程的時候,更下起雨來。
阿鐵忙走到樹下避雨,滿以為待雨停後便可回家,這場雨卻居然下了半個時辰,阿鐵在百無聊籟之下,遂把自己早放在草簍中的那過來酒拿出來。
阿鐵心想,酒,真是人類的豬朋狗友,隻要還有錢便還有酒喝,豬朋狗友也會圍繞身邊。若一朝山窮水盡,不僅無錢買酒,連豬朋狗友亦避之則吉。
雨下得愈來愈急,阿鐵一壹下肚,已開始有點醉意。
他等得不耐煩了,故乘著五分酒興,也不再理會雨停沒有,緩緩的站起來,碰碰跌跌的直向前行。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得渾身濕透,他卻似無所覺,鬥地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倒地翻滾,恍如他的一生也隨之倒下。
翻呀翻,一直翻至西湖畔,蘇堤邊。
雨水不停的打在湖水上,掀起了無數中淺笑著的漣漪;阿鐵看著湖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倒影蒼白得慘無血色,原來他在大喝之後,麵色會變得如斯鐵青。
這個就是自己了?這個就是步驚雲了?
阿鐵慘笑,心想:這樣讓自己頹萎下去也好,他不要當什麼不哭死神!
他不由自主的撫著自己的臉,接著,他突然發現一件怪事!
赫見湖中自己那個影倒影,竟然沒有像自己一般以手撫臉,而且,還向阿鐵展露一絲詭異的微笑。
阿鐵一駭,連忙揉了揉眼睛再看個清楚,這一次水中的倒影卻並無異樣。
阿鐵方才感到寬心不少,可能是自己喝得大多酒了,雙目才會如此昏花、不濟。
正想勉強再站起來,霍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赫然從湖下閃電伸出,一把看攫著嗬鐵頸後,發力狂拉,想硬生生把阿鐵的頭拉進水中。
嗬鐵大驚,當下酒意也消了一半,急忙以雙手拚命按著堤邊。
這五年來,他在村中一直以力大無窮見稱,如今生死悠關,更是使盡全力,“嘩啦”一聲:他身形猛地向後撐起,水中狂拉他後頸的人也給他硬生生拉出水麵。
二人一起重重跌到地上,阿鐵於倫惶中定神一看來人,不禁當場大聲驚呼一聲。
“阿黑?”
不錯!眼前人和阿鐵長得一模一樣,而阿鐵隻消一眼便知道他是阿黑;阿黑那種冰冷的眼神,他與他共同生活五年,一眼便可認出。
原來適才水中的倒影並非阿鐵自己,而是阿黑!
隻是,阿黑此時正冷冷的盯著阿鐵,嘴角又泛起那絲邪異的微笑,就像完全不認得阿鐵是他大哥一樣。
在他眼中,阿鐵似乎已成為了他要擒殺的——獵物!
如今既然一擊不能得手,阿黑亦不再勾留,雙腿一蹬,便回身退走,身形之快,簡直有如一頭黑色的豹,矯健無比,速度令人咋舌!
“阿黑,另走!啊鐵慌忙站起來發足狂追,然而阿黑的快看來已是人的極限,阿鐵根本無法追上。而且追出不及百丈,阿鐵體內的酒意也因發足狂奔而愈來愈盛,他鬥覺酒氣攻心,腦海一陣迷糊,便仆跌在地上。
惟是在他失去知覺之前,口中遠是不斷如夢吃般呢喃道:
填好,阿黑……你真的……沒有死,但……你……為……何……完全……不……認得……我?”
啊……黑,我……是……你……的……大……哥……啊……”
呢喃聲冉冉沉不可聞,阿鐵終於昏了過去。
滂沱大雨還是下著,似在哀悼著人間有情……
這一倒,阿鐵就整整昏了兩天。
隻因為,雪緣發現他的時候,他仍是倒臥在大雨之下,渾身已給麗水打至僵硬。
然而雪緣把他帶回家裏後,他的身體反而開始發熱,他病了。
阿鐵的腦海雖一片迷糊,惟仍可依稀感到雪緣把他的上衣脫去,一雙玉手抵住他的背門,他當然明白她想幹些什麼,他迷迷糊糊地、虛弱地喊:
“不……要,我……不要你……破誓,以……移天……神……神……決……替……我……驅……熱……”
雪緣的掌立時頓止了。阿鐵感到,她又為他穿回上衣,兩顆燙熱的水珠,滴在他的臉上,他還沒機會琢磨那是什麼水珠,已隨即什麼也無法感覺了。
再度回複知覺的時候,阿鐵是給一個男人的聲音弄醒的。
“他已無大礙,醒來後便可下床了,不過,為要讓他能好好固本培元,你一會把這碗早已煎好的藥喂給他服下吧。”
阿鐵又聽到雪緣唯唯稱是的聲音:
“我明白的,多謝大夫!可惜這些銀子還不足夠,我索性打後給你一起送來吧!”
阿鐵開眼睛,隻見雪緣正把一個男人送出門外;那個男人,正是村裏收費最昂、最醫術亦最高明的唐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