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永遠都在門邊。

他所看見的“生死愛恨”,永遠都在門邊發生!

平生第一次見這些人世情事,那時後,“他”,還隻得一歲……

一歲的“他”,卻並不如一般周歲嬰孩般,被緊緊抱在雙親的懷裏,受盡百種千般嗬護,他已經懂得以自己的一雙小腿站起來!

他還懂得走路,還懂得伶仃的佇立門邊。

看著大人們因他而生的一切——

生、死、愛、恨!

他第一次所看的“生、死、愛、恨”,是他一生中第一個師父“重陽”的“愛”和“恨”!

那個時後,一歲的他也是佇立在門邊,靜靜的、無助的看著他的師父“重陽”,與及他的師母……

“重陽!重陽!”

“娘子,有什麼事嗎?”

“重陽!家裏已經沒有米了。”

“?!……”

“重陽,看來,你還是寫信給慕老爺吧!希望他能看在你是其子英名的第一個師父,看在這孩子仍在我們家裏寄居的份上,會送來一些銀兩解燃眉之急……”

“娘子,這方法……似乎並不可行。”

“為什麼不可行?”

“娘子你有所不知;有一些事,為夫還沒有告訴你。這孩子,隻是慕老爺的義子,且據聞命犯孤星,刑克身邊至親之人;亦因如此,慕老爺也不喜歡此子,才會把去年猶年僅半歲的他,送來我們這裏拜師學藝;他其實是故意遺棄此子,去年給我們的銀兩,已是照顧此子數年之用,為夫相信,他……再不會送什麼來了。”

“什……麼?原來……這孩子是孤星?怎麼你不早點對我說?難怪自去年始,我一直都病不離身,就連慕老爺給我們的銀兩,也為醫我而花光了!感情……是英名把我克成如此的!重陽,那我們還是盡快把他送回給慕老爺吧!”

“不行!”

“幹啥不行?”

“因為這孩子,絕不簡單!”

“他有何不簡單?”

“娘子你不見麼?這孩子生就一副英雄的奇相,去年我甫見他,便知道此子他日長大之後,必會成為一個舉世矚目的英雄人物!再者你也知道,他目下還剛好一歲,不但已學會走路,甚至力氣也不小。他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天生武者!我‘重陽’習武半生,覺資質平庸,畢生成就有限;但,如今竟有機緣能成為這奇材之師,有機會為他打下武學根基,也是……不枉此平庸的一生了。”

“好了好了!重陽,長話短說吧!這孩子來了半年,你一直廢寢忘餐的照顧他,甚至比待我還要好,我……早已忍無可忍!既然現下我已知道此子是孤星,更不能多留他在此半刻!我今日要你好好說個清楚;你,一是留下他!一是讓我走!你說,你選誰?”

“娘子,你……為何要這樣為難我呢?英名這孩子將來不單會一鳴驚人,他的身世亦相當可憐,我們實不該如此待他,即使他日此子成為英雄後,棄我兩於不顧,但能成就一個英雄……也是相當值得的……我倆……”

“哼!說來說去,那你到底是要他?還是要我?”

“我……”

重陽猶豫。

正因為這一刹那的猶豫,他終於失去了她!

他眼巴巴的目送她憤然離開,毫無補救餘地。

一歲的“英名”,仍是依在門邊,眨著小眼睛看著其師母因他而一怒拋夫,隻不知,他一歲的小腦袋能否明白?他已為他的師父帶來不幸?他的恩師為了不棄他而被棄?

可是當重陽回首,瞥見英名正靜靜的乖乖的站於門邊,似是極端無助的看著他時,重陽赫然感到,這孩子居然像也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似的,不過他隻認為是自己的錯覺吧了,他強顏一笑,輕拍他的小腦袋,淒然的道:“孩子,別……告訴師父,一歲的你……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孩子你不用操心!無論你知不知道師父曾為你犧牲的一切,師父也不會撇下你不顧的。”

“你是天生武者,師父能為你的將來路,感到……非常榮幸!其實,你義父慕老爺硬把你易名為‘英名’,根本……便是委屈了你!你,本就該用回你原來的名字——英雄……”

“因為,隻又英雄二字,才配你麵上的——奇相!”

不錯!正因為此子天生奇相,所以他第一眼才會認定他是可造奇材,義無反顧!

一切,都因為他的臉,他的英雄之相……

英名就這樣張著小眼睛看著他第一個師父“重陽”潦倒的臉,看著他為他所展的牽強笑顏;這個漢子,妻子下堂求去,盡管麵上無淚,心底或許也該有淚吧?

果然!夜裏,當一歲的英名還沒有睡,當他又暗暗倚在其師寢室的門邊,便看見他師父在昏黯中流淚。

小小的英名,木然的站在黝暗中的門邊,木然的看著他的淚,木然的看著他的愛、恨,再木然的看了他一百八十多天,看了他整整半年,終於,他看著他死!

為他而遭妻遺棄,積鬱而死!

歲半的木訥孩子仍是無甚表情,隻是重陽去的時候,他在彌留間依稀聽見,這孩子終於張著不大靈活的口舌,呀呀的喚了他一聲:“師……”

“父!”

孩子第一句學懂的話,居然並非呼爹喚娘,而是“師父”;想必,他這個師父,已是這孩子的小腦海裏,認為最親的人。

一聲師父,已代表無援赤子一切感激不舍的心。

重陽去得很開心。

是的!縱使他來不及傳他那微不足道的武藝,但他這個師父為他所作的一切犧牲,也配稱為他的師父了。

重陽身故之後,英名又被慕龍差使下人,把他送至他的第二個師父那裏,然後……

到了英名三歲的時候……

他還是伶仃的站在另一屋簷夏的門邊。

看著他第二個師父的“生死愛恨”中的——“死”!

仍是站在門邊……

他第二個師父待他之好,絕對比其第一個師父“重陽”不遑多讓!可惜第二個師父所結的仇家太多;有一次給仇家尋仇,他的第二個師父以自身武功,本亦可全身而退,惟是……

仇家們卻改變目標,轉以其時三歲的英名為脅;為保這個武學奇材,他的第二個師父,最後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交換條件,任由仇家們把他生死發落!

三歲的英名,又是伶仃無助的站在門邊,木呐的看著他小心靈已開始懂得尊敬的恩師,給八柄大刀——分屍!

他師父的血飛濺到他稚嫩的小臉上,他師父的眼睛猶在慈和的看著他,仿佛為了他,死而無怨!這個三歲的孩子,就在他生命中的這一刻,開始痛恨自己的臉!

全因為,他的第二個師父如斯愛惜他,甚至不吝嗇性命救他,也是為了他這張臉,都是為了這張展示英雄奇相的臉!

這之後……

便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名師父……

這一幹師父們,全都像是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各人年紀不逾四十,俱屬壯年,不該短命。隻惜,每人都在英名跟隨他們一段日子之後,間接及直接地為了英名而死!

然而每人在臨終之前,似亦毫無悔意!儼如,他們短短的一生,能夠把自己微末所學傳給此子,能夠為一個未來的神話鞠躬盡瘁,也覺無憾此生!

事實上,英名,亦從沒讓任何一個師父失望!

五歲,他已開始習練內功,其師逐漸發現他天賦異稟,體力潛能無窮,兩年之內,居然已可與他的第五個師父以功比試!

六歲,竟以三天之期,把當時其中一位師父的家傳掌法完全融會貫通,更能道出這套曆經數代改進而仍無進步的掌法缺點,加以改進。

七歲,他的思維更加開竅!任何武功,隻要他看一遍,便能道出要訣,且過目不忘,愈學愈多,愈學愈繁愈雜,進境叫人作舌!

而直至他八歲、九歲、十歲、十一歲的時候……

他的師父們已看不透他的資質,也看不透這孩子的進境,緣於他們往往向他授武一個月,這孩子便已——青出於藍!統統超越了他們!

他們的境界已比他低,當然無法看透他的進境!

更何況這孩子自小沉鬱寡言。

就像平庸的母雞誤哺了鷹蛋,可憐母雞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哺育的小鷹在日漸茁壯之後,它的雄偉,它的力量,會比他們強上多少……

然而,鷹雖強大,鷹雖不凡,鷹雖該早日一飛衝天,壯誌淩霄,但,鷹也是血肉之軀,鷹,也有血肉之心,可以會思念當初母雞哺育深恩?

他這頭不應生於雞群的鷹永不會忘記,他每位師父們的一字一招,一語一訓,更永不會忘記,每名恩師在看著他這張奇相時,所流露的欣賞眼神!

每當小小年紀的他,憶起各師父臉上那種為他可以不惜一切的表情,憶起每為恩師的循循教誨,他的心,總會不期然的絞痛。

既然所有師父也為了他這張英雄臉而義無反顧,甚至明知他是刑克至親的孤星亦萬死不辭,那,他以後就不要任何人在看見他的臉!

他再不想任何人因這張臉而對他好,甚至為他這個不祥的孤星而死!

英雄,終於低首!

也終於在他十一歲之年,決定以後在武功上不再進步。

他要成為一個平庸的人。

他不想任何人為要成全它這個不知會否成為英雄的不祥人而犧牲。

隻惜,無論他如何低首,如何逃避任何人,如何不讓任何人瞧見他的臉,孤星還是孤星,他還是為了一個他逐漸認為可親可敬的人,帶來死亡!

慕夫人……

※※※

今夜,像八個遙遠的昨天,也像八個他畢生難忘的“喪”師之夜,同樣充滿刻入他骨髓深處的悲痛。

血,依舊不住的從慕夫人的心房源源溢出,一直沿著紫鴉的劍流向英名右肩的傷口;這一劍,串起了一雙母子,也將要斬斷一場母子的緣份。

十一歲的他原亦天真認為,隻要以後低著頭,絕不讓任何人瞧見其英雄之相,便不會有人再義無反顧的為他犧牲,不料……

慕夫人為保他送給她的一個破玉佩,僅為守對一個孩子會好好保存這玉佩的諾言,仍是毫不考慮的撲向紫鴉劍鋒;誰又想到,這可憐又可敬的女人,居然如斯重視對他的一個諾言,多於重視自己的性命?

更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緣何總是逃不出生離死別?

既然逃不出,他今夜也不再逃避任何人了!

這已是他為這個娘親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紫鴉的劍猶在滴血,隻因為他的劍還沒自慕夫人與英名體內抽出,他實在沒料到這孩子居然勇不可當,以身為慕夫人擋劍,故一時間呆在當場,未懂抽劍!

甚至此刻慕府內的所有賓客、刺客亦呆立不動,大家都為慕夫人與英名雙雙中劍而震驚;然而,就在英雄抬頭的刹那,府內所有人都不期然動了起來!

嘴動!

大家都不由自主“啊”的低呼一聲,甚至紫鴉亦心頭一懍,慌張抽劍!

緣於,他們盡皆瞧見了英名的臉,一張英雄該有的臉!

也終於明白,英雄緣何低首。

這張英雄臉,赫然……

赫然有一道耀目的劍光!

一張孩子的血肉之臉怎會發光?眾人瞧真一點,方見此子之臉並非放光,劍光的來源,是他的眼!

他有一雙炯炯放光、光得像劍光的眼睛!

那種劍光幻影,就流曳於他的雙目之間,仿佛會隨時勁射而出,刺殺所有他目光所掃的人。

劍雖是百刃中之君子,惟終究是殺敵凶器;目光如劍,亦即單是目光,已足可挫敵氣勢!殺敵之——心!

曾被劍聖喻為會成為“劍中皇者”的應雄,此刻亦呆站在英名不遠之處,他的眼睛向來都炯炯有神,魅惑卻又像永遠想看進人的心裏,惟是與英名的目光相比起來,竟爾大為失色!

兩人的眼睛都綻放著劍光,應雄的目光像一柄會看見人心的劍;而英名的目光,卻並非可看進人心那樣簡單,他的眼絕不會看進人心!

他的目光仿佛會——一劍刺破人心!一切都灰飛煙滅!寸心不留!無心可看!

霎時間,所有人在“啊”的一聲低呼之後,複再陷於連串死寂,儼如心神已給此子的攝人目光殺個魂不附體!

小瑜更是震驚莫名!她逐漸明白,為何其父在生之時,曾形容英名的眼睛深具一種攝人氣勢,如同一個世人不配直視的英雄!如今得見其目光森寒如一柄絕世神鋒,令人不敢正視;想必這十一年來,他愈是長大,他的目光便愈像一柄劍,難怪他經常低首,因為與一個目光如絕世神鋒的人相交相處,並不是一件樂事。

隻有慕夫人,卻並沒有被這孩子的目光震攝,因為她並不怕死,她已經快要……

她孩是那樣高興,因為英名終肯為她抬首而高興,但聽她虛弱的道:“太……好了,想不。到,我……我這個……一直……隻懂得……享福的……女人,居然……在有生之……年,可以看見……你的臉……”

“孩……子,你……的臉……一點……也不醜啊,且……還與……應雄……有……五、六分……相似,你倆……真的……像是一……雙親生……兄弟,你……也真的……像……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你這樣。一個親……生兒……子,可……惜,我……真的……不是,也……不配……是一個……英雄……的……親生……娘……”

“親!”

說至這裏,慕夫人鬥地喉頭一甜,“嘩啦”一聲,一大蓬鮮血又自其嘴裏洶湧噴出,她即時便似要昏死過去,英名與應雄見狀齊聲驚呼:“娘——”

二人正欲鼓盡自身內力貫進慕夫人體內為其續命,孰料一條魁梧人影霍地如一頭巨熊般狂衝過來,勢狂力猛地把受創不輕的英名撞開,還勃然暴喝如雷:“畜生滾開!你還嫌你自己這不祥人克不死我愛妻不成?”

事出突然!“碰”的一聲,英名慘被撞飛老遠,一直飛至慕府大門之旁,被劍刺傷的創口更撞在堅實的鋼門之上,登時複再血花四濺!

惟無論傷勢如何,英名猶是不哼一聲,他,很快便再度站起來!

隻是這一次,他亦沒有再步近慕夫人,因為適才把他撞飛之人,正是——慕龍!

慕龍已和應雄一起合力貫氣進慕夫人體內;縱然英名所學極雜極多,但若論內力之深厚,十一歲的他當然猶不及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龍!

他明白,若是沒有他,慕府可能更好!他明白,若是沒有他,慕夫人今日可能也不用枉自為一個玉佩送死!他更明白,此刻若是沒有他的貫氣,慕夫人在慕龍強橫的真氣湧進體內之下,或許還有半絲續命之望……

隻要沒有他這個不祥人,也許,一切都會更好!

一切都因為他這個不祥的孤星……

可是,饒是慕龍內力足可力拔山河,他畢竟不是神,無論他與應雄如何努力,還是無法可救一個已被刺穿心窩的女人;盡管慕龍曾豪情蓋世,掌握逾萬兵馬的生死榮辱又如何?到頭來麵對一個瀕死的愛妻,他也束手無策!

極其量,他與應雄也僅是為慕夫人延續半時三刻的殘命,但見已差點昏死過去的慕夫人,複再張開她那雙已弱得難以張開的眸子,氣若遊絲的看著其夫慕龍,道:“龍,你……哭……了?”

是的!任慕龍是一代名將,經常在人前雄糾糾氣昂昂;任他如何刻薄毖恩,他對自己這名愛妻卻是真的異常情深,蓋因慕夫人確是一個值得任何人愛惜的女子,慕龍早已老淚縱橫,哽咽道:“夫……人,你……別要再動氣……了,我和應雄……正以氣為你續命,你……一定可以活過來的……”

慕夫人聽罷,隻是苦笑搖首,似乎亦不信自己可以活命,他繼而虛弱的朝正孤單站於門邊的英名一瞄,忽爾又對慕龍道:“龍,為……何……不讓……英……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