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處空無一人,本應在此當值的章京小吏不知道何時已經退去,這在位於大內的小屋子裏從來未曾有過。也許是陛下不想讓不相幹的人知道太多事情,這裏,隻怕幾日間都不會有除君臣五人之外的任何一人出入了。
君臣五人?
沒錯。徐中明、方琦、穀平夏、上官鐸......總共五人。當然,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個姓杜家夥,不過那人,現在隻是個布衣而已。
穀老大人麵容枯槁,常年養生而得的矍鑠精神似乎在一夜間消散無蹤,使得他現在看起來和那些無所事事在城牆根上曬太陽的老頭沒什麼兩樣。倒了杯水,嚐了一口竟是涼的,盛夏時節,就算涼也涼不到哪裏去,然而穀老大人卻隻覺一股涼氣從喉間直入胸膛,忍不住低低咳嗽起來。
徐中明此時的樣子比起穀老大人好不到哪裏去,這位坐在木凳上緊皺眉頭的老大人良久歎了一口氣,緩緩道:“武夫,武夫,武夫......”翻來覆去隻說這兩個字,竟是一連說了十幾遍。平日裏性子耿直的方閣老竟是無言以對,張了半天的口還是說不出哪怕一句話來,隻能報以一聲悠長的歎息,痛苦的搖了搖頭。
“萬戶百姓啊!”徐中明大人哀歎一聲,不再重複那兩個字,而是痛心疾首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都枯的是誰的骨,不是三軍將士的,而是平民百姓的呀!上官鐸,武夫,屠夫也!”
“此事......是倭寇做的。”方琦老大人麵有不忍,吞吐半晌,終於還是稍微提醒了一句。
“倭寇?那他上官鐸就睜眼看著倭寇大肆屠戮梅州城的百姓?周邊軍鎮一日二十裏,這份軍令內閣知道嗎,兵部有備案嗎?邊防調令在哪?虎符在哪?”徐中明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幾乎要破口大罵,雙手揮舞幾乎是要將什麼打碎,要將什麼扼殺。
“至少,陛下知道。”方琦皺起眉頭,然後輕輕道:“陛下要對付宋家,當然先要拿掉玄衣輕騎。”
“可內閣......”徐老大人忍不住出口。
“內閣?”穀平夏仿若不勝一杯涼水帶來的寒意,微微揉了揉胸口:“內閣運籌帷幄,但決勝千裏的,還是那些當兵的。”
徐中明仰起臉,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無力的歎了口氣。
“陛下已經責罰過上官,此事內閣不必再提。”穀平夏淡淡開口,一錘定音。首輔發話,徐中明隻得和方琦同時頜首。但點過頭後,徐中明忍不住又搖頭苦笑道:“削職罰俸,這也算得上是責罰?”
穀平夏望了徐中明一眼,沒有搭腔,而是沉聲道:“今日,梅州城大事可定。宋家沒了玄衣輕騎,接下來的事,我們需拿出一個章程來,歲末年關,務必全收宋家。”穀老大人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是強打精神叮囑吩咐,兩位閣老分別點頭應是。
沉默了許久,徐中明忽然問道:“穀老,陛下跳過內閣行事,前朝有過多少先例?”
穀平夏老大人眯了眯眼,向徐中明投去深深一瞥,平靜道:“前朝......前朝沒有內閣。”
徐老大人緊鎖眉頭,再不說話。
此時,軍機處外卻忽然傳來一聲呼喊:“首輔大人,上官將軍送來一封手劄!”聽聲音是軍機處的辦事章京,穀平夏老大人喊道:“進來。”
有章京小吏推門而入,躬身行到首輔身前,將一封書信遞來,然後再小心翼翼退去,掩上門。
穀平夏看著那封似乎剛剛寫好的手劄,一時間眉頭輕輕皺起,他想不明白這個時候上官鐸給自己遞什麼手劄,又會寫些什麼。在禦書房裏,這位軍方第一人的做法明顯已經觸怒內閣,他所作所為雖然是受陛下親領,但此番對內閣而言,印象無論如何都好不到哪裏去。
歎了口氣,穀平夏啟封展信。
信上隻寫了一句話。
“煙村已無,亭台不在。”
穀平夏尚在國子監時,曾有段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當年意氣風發,首輔大人也曾是名噪一時的風流才子,曾在課堂上寫過一首頗有趣味的五言詩。“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被時人引為一大風雅趣事,從一到十也不知被人學著翻來覆去寫過多少良莠不齊優劣參差的詩文來,那時半個吳國都常常將“煙村四五家”等句子掛在嘴邊,竟成一時風尚。
而上官將軍的這句煙村四五家,卻非同凡響。
沒有四五,沒有六七。
穀老大人長歎一聲,想起了青梅煮酒時節,自己對那個年輕人說過的一句話:朝廷可以幫你殺些人,不露聲色。
這些人,看來已經被上官將軍殺過了。
今日梅州事畢,那個宋家七子,也該死了。
當真的大事已定,當真的大勢已定。
穀平夏老大人一時間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盯著越來越緋紅的天空,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