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老先生有一個赤子的魂靈,他的良知並沒有受到俗世功名的熏染,這才有了他一連串的追憶,隻要我們去讀他的《隨想錄》,就可以一目了然。
美中不足的是,也許先生良心上負債過於沉重的緣故,這些據說“代表了當代文學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純粹是經驗、感受和經曆上的陳述,隻作感情上的懺悔,而缺乏真正的見識,並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思想和理性認識。
一言以蔽之,先生缺少了基於反省自我靈魂之上的係統的社會批判意識。整部《隨想錄》沒有厚度,沒有應有的冷靜,缺乏厚重感,充塞了過多感情充沛的空論。講“真話”、要“創作自由”……全沒有說到點子上。誰不想講真話?誰不要創作自由?單靠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就能免除再來一次“十年一夢”嗎?
考較先生的一生,他是一個膽大於識的人,一個情高過智的人。這種個性,使他自視甚高,他說自己一般不讀別人的文章,當然對別人的思想也不需要去了解和研究了。這一生,似乎他隻在進行社會活動,此外就是要將自己的心靈真實地記錄下來。
這種“習慣”,大概不是先生的專利,我所見識的中國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夠埋下頭來,係統地接觸、辨析過別人思想的。這是中國作家自身最大的不幸!近來,王蒙先生提倡作家學者化,才真正觸動到這個固有的症結——作家應當培育一顆卓然獨識的靈魂,具有真正的理性精神。沒有獨立的思想見識,隻有充沛的感情,結果不能不幹出一些不曉得東西南北的事,向自己晚歲的生命,投下過多厚重的陰影——巴金先生就曾經不全是出於違心地寫過整治胡風的“黑”材料,這時,他“糊裏糊塗”地充當了一名“戰士”的角色。後來他本人在“文革”中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真有點報應不爽!
在那樣的時代,知識分子互相出賣,不過是“趕潮流”的心理在作怪罷了。“他們害怕與政治中心相隔離”,害怕孤獨,擔心在政治上沒有影響,因此,用錢鍾書先生對這類人的總結就是:“你受到的待遇適與你出的風頭相稱。”老舍這樣優秀的人物,新中國最活躍、最有成就的老作家,結果落得了投身太平湖的下場,應合了錢先生的冷峻判語,能不令人痛惜不已?
所以,如果作家讓自己纏夾在風口浪頭中,他從此就不再能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精神,不再擁有自己真正清醒通達的大腦了。
整個人、包括他的靈魂,隻會被外界席卷一空。而這種例子,曆史上俯拾皆是,不足為怪。屈原作《離騷》、孔子著《春秋》、司馬遷寫《史記》等等,都不是自己卷在“政治”中心裏完成的。相反,種種的因緣際遇,使他們不得不從中脫離出來,這才有後來的“不平則鳴”、“發憤著作”。要不是這些遭遇,他們豈能脫得開種種糾紛,創作傳世不朽的作品呢?
“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白居易認為,李白、杜甫終生受漂泊、戰亂之苦,是上天有意成全他們,要他們一心不可二用,隻能去做好一名偉大的“詩人”。
如此而已!
不過,包括巴金先生在內的一大批人,很晚才領會這一點,這時候早已力不從心了,再想創作已然十分艱難,剩下的隻有寫寫回憶錄,將自己在那段曆史裏真實的感受留下來,讓後人有所警戒,使社會多一些理性反省的材料。
從這個意義上說,先生的功德的確是無量的!問題還在於,這些材料有沒有得到應有的理性反省呢?也許一窩蜂的叫好聲已經將它淹沒,這豈不是和先生的初衷大相違背了?
可見,當今真誠的作家太少了。不論巴金先生本身有多少缺憾,至少現在他的心靈還是真誠的,他以自己赤純的良心說出了真話,其他人該做些什麼呢?
曆史是容不得欺世盜名的人的。巴金先生的懺悔,我想正是出於這種認識。曹禺先生在總結自己的創作時,認為他隻有《雷雨》一件作品能夠傳世,其它的卻是不成的。
在無情的曆史麵前,這代人留下了多少遺憾!
責任全在可恨的“四人幫”嗎?
按照薩特的理論,人一生的命運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不選擇也是由於他選擇了“不選擇”。“咎由自取”,這四個字決不是一句諷刺挖苦人的話,而是真實的曆史總結。錢鍾書先生也隻是過分的大智大慧了一些,通曉得曆史的真麵目,這才超然物外,守住了自身的孤獨,專心創作出巨著《管錐編》的。我想,錢先生即使有所遺憾——他遺憾自己沒有條件多創作一些文學作品,也不會如巴金先生這麼深切,這麼沉重,這樣不安啊!
“逝者如斯夫”?
巴金,這位令人敬重的老人,他為後代留下了無盡真實的記錄,我們不該辜負先生的這個血淚交迸的結晶品!不該誤讀了先生的魂靈!
1994年3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