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漠回到家裏時,地下城的巨大太陽燈已由灼白轉作暗黃,帶來了廣闊無匹的地下城的人造黃昏。
展漠慣例地在搖椅坐了下來,他屬於地下城裏的特殊階級,所住的單位不但位於“中城”的高級大廈,而且設備完善,布置豪華,兩廳四房,與居於東南西北四城的賤民比較起來,確有天淵之別。
根據最新的人口統計,整個地下城的人口略少於八百萬,但東南西北四城卻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三,住在中城的人都屬統治階層。東、南、西、北、中五城市組成了地下城,除了位於中央的中城有通道通往其他四個城市外,其他城市都是互不相通的,而沒有許可證的話,任何人也不能離開身處的城市,違抗地下城最高統領“元帥”命令的人,隻有一個結局,就是死亡。
展漠輕輕搖動安樂椅,思潮回到今早執行任務時所殺死的那個叛亂分子,那年輕人垂死時望向他的眼睛,其中燃燒著的仇恨仍使他不能釋懷。
展漠無意識地揚手,好像要將這不愉快的記憶抹去,心裏叫道:“展漠你怎麼了?你是地下城最優秀的戰士,早向元帥宣誓無條件地效忠,毫不猶豫去執行每個交下來的命令。叛徒都是該死的,他們要破壞地下城的和平,殺死他們是最正義的事,為何還要去想?”
他按動搖控器,整塊牆壁立時變換成電視的畫麵,著名的地下城首席女歌星仙蒂在一群惹火的女郎襯托下載歌載舞,極盡視聽之娛。
“叮!”門鈴響起。展漠大奇,這是上床的時間了,誰會來找他?一按遙控器,房門立時打了開來,幾乎同一時間,幾名手持武器的大漢衝了進來,展漠本能地彈起,腹部已重重地給人用槍嘴捅了一下。
展漠痛得跪了下來。兩枝槍嘴一抵後頸一抵前胸,以強壯見稱的展漠猝不及防下先機盡失,受製於人。
這群身穿深藍色滾紅邊的輕便盔甲,隻露兩隻眼睛,表示他們是元帥的私人秘警,比展漠所屬的軍衛係統更有權勢,因為他們是元帥的私人保鏢、左右手,等閑不理城中的事,若非是關係重要,想見他們一麵也不是易事。
展漠叫道:“我是軍衛統領展漠,這算是什麼?”一個陰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道:“展漠!你的叛徒同黨將你供出來了。”
展漠愕然道:“同黨?”
一個高個子穿便裝的秘警踏進門內,鐵青的長臉一點表情也沒有,兩隻眼卻射出淩厲的神色,盯進展漠眼裏。
展漠叫道:“是你!洛高。”他明白了,這是公報私仇,洛高以前也是軍衛裏的高級軍官,是唯一有能力和展漠競爭軍衛最高職位統領一職的人物,不過洛高輸了,統領的位給展漠坐了,洛高憤然離去,利用他和秘警指揮沙達查的關係,加入了地下城最令人驚懼的秘警,這人數雖及不上達八萬人軍衛隊的十分之一,但訓練和武器都是最精良,專責執行元帥的秘密指令。
展漠坦然不懼道:“洛高,我不怕你,單憑叛黨的口供,元帥是不會相信的,你是沒有其他的證據。”洛高眼中閃耀著殘酷興奮的光芒,像餓貓看到了老鼠,陰森的道:“證據?快有了。”跟著向屋內其他七名秘警喝道:“搜!”
秘警毫不客氣地大搜起來。
展漠心中紮實,自問忠心耿耿,洛高能搜出什麼來。
一名秘警叫起來道:“搜到了!”展漠愕然望去,一名秘警手上拿著一樣奇異的東西。
展漠腦中轟然一震,亂成一片。
這是栽贓嫁禍,什麼人將這十惡不赦的東西放在這裏?混亂中他竭力去想,腦中卻是空白一片。誰曾到過他的家裏來?除了今早沈漫曾來邀他共進早餐,可是沈漫是他最好的朋友,怎會陷害他?
洛高從秘警手中接過那“東西”,放在眼前端詳,嘿嘿笑道:“這是什麼?”
展漠歎了一口氣,這種東西以前的人叫作“書”,是原始傳遞思想和知識的工具,不過早在地下城建成的五十年前已被當時統一了大地的首任元帥列為違禁品,任何人匿藏有這種叫“書”的東西,均會被處以極刑。
現代的知識傳播已被“離子傳知機”代替,人腦隻需和傳知機接上,就可以得到所有知識,而知識是由地下城政府嚴密控製的,沒有人可以獲得“多餘”的知識。
今早他以掃描器查探在東城配給中心的行人時,正因他發現那年輕人身上藏有一本“書”,追捕時才將那青年擊斃,現在卻給人在自己家裏找了一本出來,這是否叫因果循環?不過他還未絕望,以他為地下城立下的汗馬功勞和清白的出身,元帥一定會給他一個公道,洛高這種小人隻能得意一時,正義將是永恒的。洛高道:“大統領,沒話可說了吧。”
展漠淡淡道:“我要見元帥。”
洛高哼道:“解除他的武裝。”
兩名秘警逼了上來,將他身上的武器裝置一股腦兒搜了出來,到了安裝在腰圍能放射“死光”的“力場帶”時,停了下來。
力場帶是地下城裏最驚人的武器。
隻有元帥本人、秘警指揮沙達查和軍衛統領展漠才享有配帶的榮譽。
洛高道:“這力場帶隻有元帥才能解開,先給我鎖好他。”
展漠心中盤算,這或者是他最後的反擊機會。一旦雙手被鎖,他便不能再利用力場帶發出的死光,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可是直到雙手被反鎖背後,他始終沒有反抗,因為他深信正義無私的元帥將會還他一個清白。
洛高笑了起來,一直緊提的心這刻才放鬆下來,看著展漠被反鎖的雙手,心中已憧憬著元帥將配在展漠腰間象征著無窮威力和榮譽的力場帶賜給他時的風光。
“走!”展漠被押在中間,離開家門。
步出升降機,高達二十層的大廈門前停了四輛黑色的裝甲車,另八名秘警荷槍實彈,背著光,待在車旁,街上靜悄悄的,顯見秘警已封鎖了遠近街道,以方便將他押送,對付他這個位居要職的大人物,沒人敢掉以輕心。
地下城街道縱橫交錯,大廈林立,井井有條,在元帥的鐵腕統治裏,每一個人都規行矩步地生活著。
地下城頂可見巨大鋼柱構成的骨架,造成奇異的天空,人造太陽高高在上,散射著柔和的黃光。
展漠在洛高押送下,向四輛裝甲車步去,那守在兩頭均呈尖錐狀裝甲車的八名秘警,揚起槍嘴,指著寂靜的街道,卻沒有一人回過頭來看正在接近的他們。他們的盔甲閃閃生光,展漠心中一動,這八名秘警有些不妥,因為,在一般情形下,他們理應先轉過頭來看,除非怕給人看到他們盔甲露出的部分。
當他興起這念頭時,異變突起,所有事發生在瞬息之間,八名守在裝甲車旁的秘警同時轉過身來,八個槍嘴同時指向他們,跟著火光閃爍,一時之間,空氣中充斥著火藥的氣味。
展漠身邊的秘警紛紛濺血倒地,連洛高也不能幸免。
刹那間,隻剩下反鎖雙手的展漠孤零零地站在橫七豎八的死屍上。
兩名秘警撲上來,喝道:“跟我來!”
他們將展漠連推帶撞擁上了其中一輛裝甲車。
“轟!”車門關上,馬上發動引擎,立即開出。展漠在暗黑的車廂裏思潮起伏,一時想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車速不斷地增加,轉彎時將展漠從椅上拋起,幾乎跌個四平八穩。二十分鍾後車子停了下來,門開,有人在外叫道:“統領!下來吧。”
展漠無奈下車,車外是個室內的環境,暗黑一片,他這一生還是首次如此膿包,任人魚肉,驀地強光亮起,將他照個纖毫畢現。
他很想舉起雙手遮眼,可是雙手卻給反鎖在後,唯有眯起眼睛環視四周,隻見人影幢幢,最少三、四十人圍著他。
展漠叫道:“你們是誰?”
一個聲音響起:“我們就是元帥所謂的叛黨。”
展漠全身一震,他已認出了說話的是誰。
他驚呼道:“沈漫!”留著短胡子的沈漫大步來到他麵前,深深地望進他眼裏。
展漠不能置信地道:“是你!”
沈漫道:“是我,正是我,你的好朋友嘛。”
展漠隻覺熱血上湧,自己一向信任的唯一好友和得力下屬,正是出賣自己的人,是自己深切痛恨的叛亂份子。
沈漫道:“就是我將那部書放在你的家裏,我們犧牲了一個兄弟,才使沙達查相信你是我們的一份子。”
展漠怒吼一聲,一腳當胸踢向沈漫去。
沈漫靈活退後,避開對方當胸踢來的一腳。
四枝槍嘴同時抵在展漠身上。
展漠悲叫道:“為甚麼?你有得是接近我的機會,為何不把我幹掉,卻要陷害我?”
沈漫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悲哀,低沉地道:“若可以選擇的話,誰願意傷害別人?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迫不得已,就像籠中的鳥被剝奪了自由,在地下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被剝奪了思想和行動的自由,屈服在元帥的龐大統治機器下。”他愈說愈激動,到最後是聲嘶力竭地叫喊出來,一向深沉冷靜的沈漫,像火山噴熔岩般將心裏的悲憤表達出來。
展漠呆了一呆,道:“可是真正的‘自由’將地麵上的世界毀滅了,人類是不懂珍惜自由的,自由隻是紛亂的一個好聽名字,在這裏雖然沒有自由,卻有生存所必須的秩序與和平,那亦是我的職責。”
一個清冷但動聽的女聲切入道:“你中毒太深了,鳥兒生出來是要翱翔長空的,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人類生出來便要自由自在去思想,去享受生命的經驗,假設人不準思想,就像鳥兒再不能飛翔,那是違反人性的。而且隻有統治者能思想,而不準被統治者思想,那是令人最可厭的極權統治,曆史證明了那隻能帶來苦難。”
展漠向說話的女子望去,在強光耀目裏,隱約看到一個修長美好的苗條身形。愕然道:“曆史?”這對他是個非常新鮮的名詞,在地下城裏,沒有人知道過去的事,除了政府通過傳真機送進腦內那簡單的一套,簡單得不知是否稱得上為“曆史”。
那女子激動地踏前一步,這次展漠清晰地看到她的臉孔,眉目如畫,俏麗異常,尤其是輪廓分明的五官掛著絲說不出的哀愁,更帶來一種動人心弦的風韻。她叫道:“蠢蛋!你連知道的自由也被剝奪了。”
盡管在激情裏,她依然是那樣動人,這使從未被人辱罵的展漠覺得好過一點。
就在這時,沈漫介紹道:“這位是柏絲蒂小姐,我們這被指為地下城唯一反抗勢力的古文字權威,隻有她能在最快的時間裏破譯以前的文字,告訴我們曆史的真相。”
叛黨裏步出另一五十來歲的老者,展漠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他從未見過這麼“老”的人。
那老者微微笑道:“奇怪嗎?我這麼老也沒有送進安樂宮去安享晚年。”
柏絲蒂道:“那隻是元帥的另一個謊言,為了節省食物,所有人在四十五歲後都被送到安樂宮去,但誰知受秘警控製的安樂宮裏是何情景,其實進入安樂宮的人不是給立時處死,就是被利用做各種殘忍的實驗,使元帥能延長他的壽命。這位沈殊先生是唯一從安樂宮逃出來的人,因為在他安樂宮裏是負責所有殘忍實驗的主管,也是他告訴我們事實,將我們組織起來。”
沈殊望著睜大眼睛不住喘氣的展漠柔和地道:“沒有人有權這樣對付他的同類,包括元帥和沙達查那惡魔在內。”
當他提到沙達查時,每個人都毫不例外泛起恐懼的神色,沙達查可是凶名遠播,作為元帥的殺人工具,連展漠這軍衛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也忌他七分。
展漠喘著氣道:“這不是真的,你們在說謊,元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與和平,他很快會將你們一網打盡。”
沈殊冷然道:“你說得對,我們雖然有武器,可是在人手方麵,可以說少得可憐,在高壓統治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喪失了鬥誌,而且元帥又在無法突破的重重保護裏,將我們一網成擒隻是早晚間的事。”
展漠叫道:“或者他已在來此的路上。”
眾人沉默下來,眼中射出恐懼的神色,沙達查的殘暴手段,使人思之色變。
柏絲蒂冷冷道:“沙達查找上了我們,對你也不是好事。”
冷汗沿額流下,展漠全身起了一陣顫抖,一向以來在貓捉鼠的遊戲,他都扮演貓的角色,現在卻嚐到老鼠被捉的滋味,目前這情況,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況且沙達查公報私仇,可能來個先斬後奏,使他連抗辯的機會也沒有。
展漠軟弱地道:“既然反抗沒有用,反抗來做甚麼?”
柏絲蒂靜如深海的秀目凝視著他,好一會才道:“我們並不想對抗,隻是想逃出去。”
展漠目瞪口呆:“出去?”這個念頭即使在睡夢裏也沒閃過他的神經。
四周的叛黨呼吸都急促起來,眼中射出熱切渴望的神色,就像籠中的鳥憧憬著打開了門,外邊是無窮無盡的美麗和自由。
柏絲蒂眼神帶有憂鬱,加重語氣道:“是的!我們要逃出去,逃出這人造的大監獄。”最後兩句她是嘶叫出來,聲音在這室內的空間回蕩。
展漠顫聲道:“但是地麵上的自然經曆過核戰和化學戰,空氣充斥著毒氣,出去是自殺的行為。”
柏絲蒂淡淡道:“這隻是元帥的另一個謊話,外麵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戰爭,隻是元帥為了統治永垂萬世,強行將所有人遷到這地下監獄裏,將所有書籍毀去,使人變成棋子般任憑擺布的白癡,但仍有少部分書籍留了下來,告訴我們另一個故事。”
展漠無力抗辯道:“你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