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忽地連連冷笑,笑聲有幾分激憤,更有幾分悲涼,牟世傑怔了一怔,說道:“你笑什麼?”聶隱娘道:“聰明絕頂的不是我,是你的新娘子。這上中下三策都是她想出來的,我不過複述一遍而已。哼,你們兩人真是氣味相投,心思如一!牟世傑,我如今才看透你了!”冷笑聲中,忽地門外也有哈哈的笑聲,正是史朝英又回來了。
史朝英得意洋洋,柳眉一揚,杏眼斜睨,瞅著聶隱娘笑道:“不錯,這三策是我擬的,與世傑心中所想,正是不謀而合!聶大小姐,如今你也可以明白了吧,我對你說的話,其實也就是世傑想要對你說的話,你不看僧麵看佛麵,可還要執拗麼?”
牟世傑亦已知道不妙,心中還存著萬一的希望,當下柔聲說道:“朝英這三策其實也是為了你們父女著想。朝廷無道,藩鎮割據,李唐的國運看來已是不久的了。你爹爹屢立軍功,至今也未曾得到一個節度使,何苦再給朝廷差遣?與其做個招討副使,何如自立為王?何況這麼一來,也顧全了你我的友誼,於公於私,豈不兩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聶隱娘道:“我的意思早已對你的新娘子說過了,還要我再說一遍麼?”史朝英淡淡說道:“聶大小姐惜墨如金,這一封信她不肯寫。哎呀,我的好隱娘姐姐,你不給我情麵,那也罷了,對世傑也這樣無義無情麼?”
聶隱娘喝道:“住嘴!”忽地眼光一轉,她雖然神疲力倦,眼光卻是有著一股正氣,凜然不可輕侮,說道:“世傑,我此來正是為了情義二字!”牟世傑對著她的目光,正覺心中微凜,忽聞此語,喜出望外,連忙說道:“是啊,我知道你決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史朝英大感意外,嘿嘿冷笑。
聶隱娘鳳眼含威,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你們可別想得歪了,我說的情是朋友之情,我說的義則是千秋正義!世傑,不錯,我與你曾是一場朋友,也正因此,我不願一個朋友誤入歧途!世傑,你自負不凡,何以今日卻倒行逆施,不肯聽一眾朋友的良言?”牟世傑麵色越來越不自然,冷冷說道:“我怎麼是倒行逆施了?天下唯有道者居之,李淵父子當日在太原起兵,不也是以隋朝臣子的身份取而代之麼?何況我不是唐朝之臣,更有何不可?”
聶隱娘道:“你若欲救民水火,意存問鼎之心,那也不失其英雄氣概,但你現在是怎麼作法,你是與安史餘孽,同流合汙;你是要借用外兵,侵擾本國。即使一時僥幸成功,也逃不了千秋筆伐。何況老百姓對安史之亂,至今還在切齒痛恨,民心又焉能附你?”
史朝英冷笑道:“好呀,連我也罵起來了!我是安史餘孽,你爹爹又是什麼?當年也不是曾做過安祿山的手下?”聶隱娘道:“我爹爹早已棄暗投明。”史朝英冷笑道:“李家天子,也不見得就是明主?”聶隱娘道:“總勝於安祿山這等胡賊,殘暴不仁,荼毒生靈!”
牟世傑道:“隻要我不是殘暴不仁,那就行了。”聶隱娘道:“但你一開首第一步路就錯了,國人又豈能相信於你?”牟世傑道:“依你之見如何?”聶隱娘道:“帶領你自己部下,即日離開此地。要打江山,也不能依靠外人!”牟世傑哈哈笑道:“這是小孩子的話。這麼一來,要走多少彎路?”聶隱娘道:“我知道你是想走捷徑,你卻沒想到越走捷徑,彎路卻是越多。”史朝英又冷笑道:“你不過想離間世傑和我罷了,好呀,世傑,看來她倒很有主意,你就請她做軍師吧!”聶隱娘按下怒氣,說道:“我隻是盡朋友之道,言所欲言,聽與不聽,任由於你。你們既如此猜疑,那我也就無須再說了。”
牟世傑道:“你這套論調也不新鮮,鐵摩勒早已說過的了。”聶隱娘道:“鐵大哥見識我一向佩服,原來他也是這樣說法麼?那麼,你難道以為鐵大哥也是孩子的說話?”牟世傑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鐵摩勒早已分手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我不想議論鐵摩勒的見識。”
聶隱娘意冷心灰,傷心到了極點,當下也就淡淡說道:“既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朋友之義已絕,咱們也該分手了。哦,我也還說得不對,我如今是你的俘虜,要殺要剮,都得聽從於你,‘分手’二字,那是用不上了。”牟世傑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回過身來,說道:“朝英,你,你給她……”“解藥”二字未曾出口,史朝英已是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道:“你忘記了她是聶鋒的女兒麼?放她回去,她已知道這裏的虛實,正可以助他父親破此城堡,建立大功。到了那時,你我成了聶鋒的俘虜,他們父女,可就未必肯放過咱們了!”
牟世傑瞿然一驚,“朝英說的也有道理,我怎能斷定隱娘不助她的爹爹。”但要他傷害隱娘,他卻也還於心不忍。正自心意躊躕,委決不下,忽地有衛兵來到門外報道:“飲馬川有個弟兄前來求見盟主。”
牟世傑有兩個最得力、也最忠心的手下,一個是蓋天豪,另一個就是飲馬川的寨主楊大雷,身高七尺有餘,綽號楊大個子。這兩人都是一方的綠林之雄,當年竭力推戴牟世傑做盟主的,也就是這兩個人。這一次牟世傑來與史朝義合流,曾發出綠林箭,命令屬下趕到幽州聚集,擇日起事。蓋天豪所部早已來到,楊大個子所部卻遲遲未來。牟世傑正在掛心,忽聽得飲馬川有人來了,心中大喜,說道:“朝英,你好好勸勸隱娘。我且看是誰來了。”隨手把房間虛掩,便去接見來人。
來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夥子,相貌很老實,像個莊稼人,但一雙大眼精光內蘊,落在牟世傑這等武學行家的眼中,卻可以看得出此人頗有內功根底。牟世傑略有幾分詫異,“楊大個子手下有如此人材,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當下問道:“小兄弟你姓甚名誰,在飲馬川有好幾年了?入夥之前,可曾投師學技;在寨中是何職位?”
那小夥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參見禮,一一答道:“屬下姓袁,單名一個‘渾’字。先父是個武館教師,曾學過幾手家傳的劍法。入夥未到一年,承蒙楊寨主看得起,提拔我做‘忠’字旗下的一個小頭目。”過去一年,牟世傑雖曾到過飲馬川,但在寨中逗留的時間不到十日,大小頭目,數以百計,這樣一個新進的小頭目他不認識,那是理所當然之事。但牟世傑仍是不禁有幾分奇怪,“楊大個子也真糊塗,為何不派一個我認得的大頭目來?”但隨即又想:“想必是見這小夥子武功了得,可當重任,改而派他前來送訊,這倒不好錯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