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得異珍巧治沉沉疾(1 / 3)

崔敏道:“江湖上年年月月,仇殺不休,在下之仇,本可以算數。可是……”他轉眼望一下崔智,又道:“可是智兒一生最是孝顧,因此他勢必不肯幹休。石師叔劍術當世無二,前些時候,我在鏢局中還和一些人談起你。據說大家都希望你一舉擊敗鬼母,為武林伸張正義,那時候,武林中人將推舉你為劍神。以師叔這一身本事,如到碧雞山,盼望能夠在挫敗鬼母之餘,趁便把那惡名遠播的尹家兄弟中殺我的一個擊斃,此舉除了替在下報仇之外,還可保全智兒一命。智兒,快過來向石師叔磕頭。”

崔智抗聲道:“爹爹,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住口,你在此刻還要違我之命?”

火狐崔偉頓腳歎口氣,並不插嘴。石軒中朗聲道:“敏兄你可以放心,依我之見,這一段仇恨,還得讓他親自雪清。生死本是閑事,絕不可為了危險,以致忘掉恩仇。我可以答應你,屆時我定必全力以助,絕不能叫奸惡之輩,逍遙法外。”

他說得神情凜然,一片大忠大義的氣節,令人為之懾服。

崔敏歎一聲,轉眼望著火狐崔偉道:“爺爺,石師叔真正是今世完人,劍神二字,其實還辱沒了他。侄孫這一點愛子姑息之心,思之不免汗顏無地。”他忽然咳了幾聲,吐出幾口烏黑的淤血,猛可圓睜雙目,厲聲道:“智兒,快替為父的向石師叔叩謝教誨,以及異日相助恩德。”

房中登時彌漫著一種悲壯節義的氣氛,一個垂死之人,在這最後的一刹那,表現得從善如流,視死如歸,的確令人深深感動。

石軒中仰天長嘯,彈劍悲歌道:“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奈子何?”

火狐崔偉白發蕭蕭的頭顱,此刻有力地仰視窗外,麵上流露出豪邁壯烈的神色。這位老人家正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想當年,他縱橫湖海,什麼魔窟虎穴,都視如等閑。如今被迫隱居林泉之下,連僅有的侄孫慘死,也自無能為力,是以心中悲憤無比。石軒中聽豪壯悲歌,使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家,渾身血液沸騰,遙望窗外蒼吳長天,不由得俠情豪氣,完全激發。

崔敏麵上浮起滿足的笑容,向崔智點頭道:“願你一生能以石師叔作個榜樣,恩怨分明,節義自勵,庶幾不負此生。”他頓一下,胸口十二分憋悶,生像氣脈將絕,於是勉強又大聲道:“石師叔,請為我再高歌一闋,以壯行色。”

石軒中彈劍而嘯,又複行吭悲歌道:“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智繳,將安所施……”歌聲有如金石般鏗鏘,裂帛穿雲,遠傳數裏之外。

這一闋歌詞名為鴻鵠歌,乃漢高祖所作。鴻鵠即是黃鵠,健羽善飛,一舉衝天。詞中之意,一方麵是隱喻崔敏英靈西歸,有如鴻鵠羽翼長成,一舉千裏,永遠也不會受到傷害。另一方麵,卻又暗暗抒發自己的壯誌,把自己比作永不受網羅所傷的鴻鵠,這次重入江湖,定要震驚宇內,不止為崔敏報仇而已。

在悲壯高亢的歌聲中,崔敏已吐出最後一口氣,悄悄地死去。如今,人世上的苦樂恩怨,再也不能令他有所感覺。

崔智跪在床前,垂首默默地哀慟父親的慘死。火狐崔偉過來,輕輕撫摸崔智的頭顱,道:“智兒,你暫勿悲痛,等大夥報後,才到墓上盡情一慟吧……”崔智仰頭望住老人,毅然點頭。

崔偉又道:“往昔我曾起誓,不將火器絕技傳授與任何人,因此你父親和你都沒有學過。但剛才我細思好久,忽然想到這世上邪惡之輩正多,何止區區尹氏兄弟。不過,這世上像軒中這等身手的人,更是鳳毛磷角,百年罕見。因此,我想這一項絕技,如用來伸張正義,為世間抱不平,卻甚是用得著。”

“現在智兒你聽著,等你父親喪事做完,你便開始學我這一身火器的絕技。大約一個月,便可全部學全,隻缺手法上的功力火候。是以一個月後,我們便舉家到苗峒找你祖嬸陰無垢,由她傳你峨嵋正宗內家心法,苦練三年,然後重入江湖,清雪父仇,並且行俠仗義,修積善功。”

石軒中肅然道:“師叔苦心,小侄既敬且佩。異日崔智重入江湖,務必通知小侄,以便一同找那尹家兄弟。小侄親眼目睹血仇得報,方始甘心。但苗峒之行,恕小侄不能恭送。在目前情勢,小侄必須直搗碧雞山,使玄陰教魔頭盡集山上,則師叔此行,必無失閃。小侄碧雞山之事清結之後,方始返崆峒重立門戶。但小侄自知外孽太多,誠恐牽累師門清譽,數年前已物色了一個弟子,準備清理門戶之後,便由他主持上清宮事務。當日收此徒之時,便曾明言以告,他已向天立誓,屆時出家入道,永不再履塵世。這徒弟便是日前來此的史思溫,不知他可曾來過?如今又在何處?”

火狐崔偉先命崔智出去找回家人,以便辦理喪事。一麵和石軒中到廳中落座,告訴他說史思溫已匆匆赴天柱峰烏木彈院,謁見血印禪師,不知所為何事?如今想來,可能和玄陰教來襲之事有關。

崔偉又道:“史思溫那孩子怪可疼的,想不到已立誓出家。”

石軒中道:“他是方家莊被燒的那天晚上匆匆離開的麼?那麼會不會這事是他所幹的?奇怪,這孩子何以會赴天柱峰呢?”

崔偉皺眉道:“不應該是他所幹的吧,如果是的話,他應該告訴我一聲啊!”

石軒中道:“小侄本來昨晚已到,但時已將夜,便不想驚動你們。無意中走進一座極大的荒園中,忽然聽到異聲,在一口枯井中傳出來。我過去一看,如此這般……後來我點了他的睡穴,使他睡到今晨才醒來。昨天一整天,我正忙於探聽玄明教的動靜,得到好些奇怪消息,故此便沒有到這兒來……”

火狐崔偉持著白須,等他說下去。

石軒中便又道:“第一件就是剛才那個魔頭也提過的,在關洛那邊發現了冒我名之人,把冷麵魔僧車丕殺死。第二件便是方家莊大火之後,衡山名手飛猿羅章據說碰上了我,我使的不是劍,而是一支青玉簫。飛猿羅章動手不久,便敗下陣來。由這一點,江湖人都以為真是我出現,否則誰能輕易贏得羅章?而其實呢,兩樁事都一樣駭人聽聞,卻都不是我所為。師叔你說這些消息是不是太奇怪了?”

火狐崔偉道:“看來這兩撥冒名的人,都和你有點兒不對頭。大概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會出世,是以故意做下這事,迫你出頭尋他們。你的劍術功力誠然高深莫測,但你日後卻不可以自恃。現在隻有老朽可以說說你了。記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話,謹慎行事,才可以保威名之不墜。老朽也與有榮焉。”

石軒中肅容謝教,崔偉又道:“現在辦正事要緊,你不要拘禮,將來一切澄清之後,你也把門戶清理好。如能到苗疆來,與老朽見上一麵,老朽死亦無憾。”

“小侄一定記得到苗順去拜候師叔起居。”

火狐崔偉苦笑一下,道:“卻不知老朽是否還等得及見上你一麵了,目下你徒兒史思溫已赴天柱峰,老朽在三日前已無意告知玄陰教的魔頭,是以他此行多半魔難重重,你當急之務,恐怕還是先去增馳援為要。”

石軒中知道玄明教擅於飛鴿傳訊,快速異常。同時玄陰教中能人甚多,若不明幹,暗箭更是難防。史思溫第一次踏入江湖,此子為人雖是聰慧無比,但江湖伎倆,的確屢屢出人意料之外,登時心中憂慮起來。崔偉便催他迅速上路,免得史思溫遭人暗算。這時既有許多要事,便不講究什麼禮節,石軒中隻在崔敏屍體前行個禮,便離開了崔家。

且說這時的史思溫和上官蘭,果然出了大岔子。

原來當他們出門後,第三日已到了南昌府。預計再走兩日,便可以趕到天柱峰。這還是牲口極好,是以行程甚快。時已黃昏,史思溫想想不便趕路,便在南昌府中找個客棧,要了兩個上房。還未曾開始休息,忽然有人敲門。史思溫以為是夥計,便管自解包袱,口中叫道:“進來。”

房門呀地開了,史思溫解開包袱,卻聽不到有人進來,便大聲道:“有什麼事?”

“有重要的事。”身後一個帶著童稚的聲音響起來。從那語聲推斷,該人離他身後不及三尺。史思溫心中一震,忖道:“我的感覺靈敏異常,斷無讓人家來到身後尚且不覺之理。那口音又如此童稚,竟是什麼人呢?”

這時他已小心戒備,但頭也不回,裝出十分大意的樣子,隨口問道:“什麼重要的事情?”答著話,慢慢轉身。眼光到處,隻見一個童子,身量隻到他下頷那麼高,麵容清秀異常。但那股神情,卻象個七十歲的老人似的。

那童子冷笑一聲,眼中露出輕視的神色,問道:“你可是石軒中的徒弟史思溫?”

史思溫一聽大奇,怎的在這江西南昌,反而有人認識他的姓名來曆?假如到了蒙古,豈不是連家譜也有人替他背出來。這真是大大的怪事。因此他不免露出十分詫愕之色,反問道:“你是什麼人?何以得知我的姓名來曆?”

那童子又露出輕視的眼光,道:“原來石軒中的徒弟是這個樣子,他們未免小題大作。”

史思溫道:“稱究竟是誰?有什麼事?”

那童子道:“我隻想見識一下石軒中的劍術究竟如問。你現在已學了他幾成功夫?”

史思溫怒道:“無知童子,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其實史思溫真沒有那麼傻,憑人家剛才那一手輕功,他已估出這個童子不是等閑之輩。是以應對怒問中,故意叫對方誤以為自己至今尚未看不出底細,因而對自己輕忽大意。

那童於仰天而笑,從抽中摸出一把折扇,道:“你如認不得我,那就等到跪求饒命之時,我才告訴你。”

史思溫見了那折扇,心中微凜,忖道:“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孩子,敢情便是玄陰教內三堂香主的陰陽重子龔勝。但我且不說破……”於是怒聲斥道:“你敢情是個瘋子,快走!”

那童子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老魔頭陰陽童子龔勝,如今年紀已近七十,但外表看來,還像個十四五歲的孩童。手中一把陰陽扇,招數有鬼神莫測之極。同時練就先天一氣功,能夠從口中吐出極淡的白氣,專傷敵人的內家真氣,並且侵焚對方內髒,端的陰毒異常。

昔年碧螺島主於叔初力戰玄陰教六位香主,其時陰陽童子龔勝施展這樁絕技,於叔初當然識貨,不敢疏忽,以全力運劍擋住他的先天一氣功。其厲害可想而知。(事詳見前傳)他這次接到雪山雕鄧牧的飛鴿傳書,立刻匆匆追敵,直到南昌府才碰上。一看這少年反應遲鈍,不由得心存輕視之念。

“瘋子?起得好一個名字。可惜小娃娃,你已來不及把名字向世人宣布了。本座乃玄陰教內三堂香主陰陽童子龔勝,你如不想驚動世俗之人,咱們到僻靜的地方去解決。”

史思溫故意裝出失驚之容,道:“原來你就是陰陽童子龔勝?但咱們從未見過麵,有什麼事要解決的?”

“小娃娃別裝樣子,你師父幹的好事,難道你不敢承當?”

史思溫聽他提起師父,登時神色一凜,道:“原來如此,好得很。咱們找個地方。但有一樁,想你是個成名多年的人,必定會答應我。”

陰陽童子龔勝聽他如此一說,心中甚悅,忖道:“到底石軒中心中還有我這麼一號人物。”於是道:“什麼事要我答應,且說出來聽聽。”

“我這次出門,帶有一位女眷,你們可不得仗恃人多,趁我不在而胡作亂為。”

陰陽童子龔勝詫想道:“這廝說他愚笨,卻又想得十分周到。”這時既然史思溫已提出來,江湖最講究的是不能對婦孺施暴,他豈能不答應?是以點點頭,道:“這就走吧。”

史思溫讓他在店門稍候,自己走進上官蘭的房間。這刻因時勢急迫,他已來不及敲門。推門進去後,因內間是用簾子隔住,他迫不及待地飛縱入去。裏麵呀的驚叫一聲,史思溫眼光到處,恰恰瞧見上官蘭羊脂般雪白的肉體,這時剛好全裸。原來她在換衣服。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背轉身軀。

上官蘭被他冷不防闖入,駭得若心無主,竟然不曉得趕緊穿衣。史思溫那顆心直跳,也忘了催她穿衣。隔了一會兒,他又怕陰陽童子龔勝等不及,便猝然轉身。誰知上官蘭自怔怔呆立,豐軟雪白的胴體,完全呈露眼底。她又為之驚呀一聲。

史思溫忙忙轉身,訥訥道:“我……我真該死……但現在請你聽著,我馬上就要去和玄陰教內三堂香主之一的陰陽童子龔勝比武,後果難以想像。因此必須戒備,免得玄陰教又把你擄去。”

上官蘭又為之大吃一驚。她天性純真,感情直率真摯,這三日來,對於這位拘謹有禮而又本領高強的少年,早已十分傾慕。但史思溫因她是有夫之婦,同時又年輕貌美,唯恐日後被人說閑話,是以非常拘謹。她此時一聽史思溫又要去拚命,以前她曾聽過朱玲提及陰陽童子龔勝的厲害,是以芳心震恐,竟然忘了一切,撲上來摟住他的臂膀,驚謊地道:“你為什麼要惹上這個老魔頭呢?我和你一塊兒去好麼?”

史思溫聽出她聲音中的關切,大為感動,朗朗笑道:“你別怕,就在這裏等我……”說著話時,轉眼瞧她。忽然發覺她仍然像隻白羊似的,縷縷幽香,送入鼻中。登時那顆心又大大跳起來,失措地道:“你快穿上衣服,在這裏等我,不要亂跑。”耳聽上官蘭又因發現了此事而低低驚叫一聲,他可顧不了這麼多,衝出房去。

出了店門,見到陰陽童子龔勝,兩人便一同向北門走。陰陽童子龔勝見他神魂不定,以為他心怯,不由得更加大意。

出了城外,兩人找到樹林後麵平地上站定,陰陽童子龔勝道:“小娃娃把劍掣出來吧!”

史思溫趕緊定神,把眼前那具晶瑩雪白的肉體忘掉,同時掣出長劍。

陰陽童子龔股道:“小娃娃你先發招吧!我年紀大你一把,總得讓你一招。”

史思溫俊眼一轉,故作盛氣之態,道:“我從來沒聽人讓過一招的話。要不就不讓,要不就大方點,多讓幾招。”

陰陽童子龔勝實在對他有點兒輕視,大意地道:“那我就讓你三招。”但聽這美少年應一聲好,陡地揮劍直戳過去。出手極快,倒把陰陽童子龔勝駭得心頭一凜,使個詐步,向左欲跨開去。哪知右足發力一蹬,身形反而向右邊挪開三尺。

史思溫劍快如風,繼續揮劍戳去,卻刺個空,但聽陰陽童子龔勝嘿嘿冷笑之聲。當下一回身,咬牙切齒,一式“大愆如環”,劍光圈襲而去。這一招神速異常,陰陽童子龔勝左右俱無退路,大喝道:“這是第三招了。”喝聲中聳身一躍,飄上半空。

這陰陽童子龔勝數十年修為,功力非同小可,隻見他身在半空,但降落之勢甚緩。而且似在還右,捉摸不定他究竟要墜向哪一方。史思溫凝目虎視,竟然毫不亂動。陰陽童子龔勝暗自凜駭,刷地打開折扇,猛然扇將出去,身形突然斜斜向左方電急墜地。卻聽史思溫怒喝一聲,挺劍疾撲,敢情又撲錯了方向。但總算他發現還早,又撲回來,長劍光芒一閃,已然戳到陰陽童子龔勝身上。龔勝舉扇一擋一塔,架住對方長劍。

直到現在為止,龔勝已完全放下心,估計出這少年的功力究竟如何。

原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忽見對方如此沉凝待敵,真有一代名家的風度,不由得暗中訝然,生怕早先那少年所為,皆是使詐,到他身懸空中之際,才施絕藝。這也是他這個老魔頭,這麼靈警多疑。這時身在半空,趕緊使出看家本領,陰陽扇一搖,發出一股烈風,自身便借那反震之力,出乎對方意料之外地斜墜左邊。對方不但受愚,而且一劍刺來,被他以陰陽扇擋住。敢情那少年出劍雖快,路數精奇,但內力相差一倍有餘,登時大大放下心,完全認定這美少年身手雖佳,無奈年齡所限,並不足以震駭江湖。

史思溫的劍法的確精奇,這刻抽回長劍,複又一連三招,竟使得陰陽童子龔勝的陰陽扇上下翻飛,才真堪堪架住。“小娃娃,我又讓三招有餘,如今你死而無怨了吧?”

史思溫麵色微變,但不置答,叱喝一聲,繼續猛攻。

龔勝手中的陰陽扇,招數又穩又辣,這刻雙腳針牢在地上,沒有動一下,卻都把對方刻勢擋住。“嘿嘿,小娃娃別驚,算你命不該絕,我可不想取你性命,要留活口回碧雞山審訊,你加點力氣吧,否則可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