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許久,林肇聰都仿若驚弓之鳥,與何人見麵,都覺那人是在恥笑抑或憐憫他。縱然別人眼底無半分笑意,他亦會覺得那人是在心裏侮辱嘲諷他。
身為男人的尊嚴被亂馬奔騰似的踐踏,林肇聰對林肇泰早已不存兄弟之情,隻餘了憎恨,那股憎恨似雜草般在心裏紮根、生長,他雖壓抑著、鏟除著,卻一日旺盛於一日。
林肇聰斂穩神態,語氣溫和地回林肇泰道:“錦笙和雲笙都沒事,現下痘開始消了,孩子忍不住疼跟癢,哭了幾聲,你丹嫂子心裏受不住,就跟著號了幾嗓子。如今孩子睡下,這不,娘兒們也消停了。”
林肇泰一手環胸,一手摸著下巴泛青的胡楂,似笑非笑:“得,大哥,你跟丹嫂子也別擔心了。你們這一雙兒女,可是麒麟腳踏祥雲給你們送來的。我去給父親回一聲錦笙沒事,省得他老人家擔心林家的寶貝麒麟孫子。”
林肇聰敷衍地牽動嘴角,於黯淡光線裏別有一番淒愴,他神色淡然地走進麒麟堂,卻在關門後渾身發軟地倚在門扉上。他猜想,林肇泰定是從壽延齋的仆役那裏聽說了什麼,過來打探虛實。隻消等到天大亮,老太爺和老夫人起床,錦笙夭折的消息,便再也瞞不住了。
沿著水門汀地麵的甬道,林肇聰佝僂著身子走回了正房。臥房內,被帷幔一分為二室,外邊放了一張小羅漢床,上麵睡著雲笙。前幾日裏,兩個孩子睡在一室。隻因錦笙越發不好,怕把病氣再過給雲笙;也為了方便照顧,林肇聰便讓仆役搬進一張小羅漢床,讓雲笙單獨睡在帷幔外麵。
昨夜,雲笙被母親趙丹蔻的哭叫聲嚇到,趙媽哄了許久才睡著。
林肇聰仿若瞧不見雲笙,徑直撩開槐黃色帷幔,朝裏走了兩步。這邊是正經臥房,紅木雕花架子床上的珊瑚色床幔被金鉤鉤著,林肇聰不走近,亦可看到床上的趙丹蔻和錦笙。
那紅木架子床雕刻的圖案是百獸拜麒麟,林肇聰著意讓工人們算著工時,把百獸拜麒麟刻了百日,處處都合乎“百”字,就是想錦笙能夠長命百歲。
趙丹蔻手腳被捆綁著,嘴巴裏也被塞滿了錦帕,那嘴巴鼓脹的神態像是壽延齋裏任人捉弄玩耍的猴子,滑稽悲戚。她倚靠在架子床的雕花圍欄上,腦袋正好枕著數朵祥雲,淩亂的鬈發遮掩了祥雲,落在林肇聰眼裏,瑞獸麒麟是斷腿騰空的,獸麵帶著刺眼的詭譎。
錦笙剛夭折時,趙丹蔻扯著嗓子號哭了幾聲“錦笙”,悲慟尖銳刺破了屋頂,似有衝上雲霄之意。
林肇聰悲痛之下的本能反應,便是不想錦笙夭折之事被人知曉,就連同趙媽把趙丹蔻捆綁起來,往她嘴裏塞了兩大塊錦帕。
起初,趙丹蔻還掙紮著大聲嗚咽,三個時辰過去,她已經掙紮不動,唯餘了低低嗚咽啜泣,癡痛地望著她兒子。連日來照顧一雙兒女,她學著城裏洋女人燙的發式已淩亂,烏黑雲鬢糾纏打結,亂糟糟地像一堆枯黑雜草,臉上孔鳳春的鵝蛋粉經過數個時辰的淚水衝刷,已被清洗掉,蒼白的臉頰上留著斑斑駁駁的殘妝汙漬。
瞧見趙丹蔻如斯樣態,林肇聰更是承受不住錦笙夭折的事實,走出帷幔。
臨時搬來的小羅漢床上,醒來的雲笙半坐著,她迷迷糊糊地用小手揉著眼睛。這小半邊臥房中,光線晦暗且複雜。有火爐裏的星寥之火,還有從槐黃色帷幔透進的黯淡燭輝。六歲的雲笙,眼前一片溟蒙,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白淨的麵容上隻留了四小點的水痘結痂痕跡,算得上完好無損。仿若出生時,她應火紅麒麟而生一般,這次的天花也眷顧她。
雲笙的黑色頭發在頭上綰了左右兩個圓髻,用粉絨繩纏繞著,身上穿著光滑細軟的粉軟緞衣褲。大而圓的眼睛,澄澈無雜塵地看向了林肇聰。
雲笙與錦笙是龍鳳胎,雖然容貌不完全相同,卻有七八分相似。
黯淡光暈中,已經有七八分清醒的雲笙對林肇聰彎眼笑著,映著羅漢床旁邊的海棠花盆栽,笑容純粹可人。林肇聰有片刻的恍惚,以為是兒子錦笙,呢喃喚了一句“我兒錦笙”,又自覺失言,別過臉去,不理會雲笙喚他:“父親,我不是錦笙,我是雲笙。”
林肇聰的一雙兒女出天花,中醫、西醫都請過來折騰了許多日子。雖然他希冀兒女安然雙全,但兩者若非要取其一的話,他寧願夭折的是雲笙。倏忽間,他竟對雲笙有了深深憎恨:就因她是麒麟幻化,她的命就該硬到如此地步嗎?槍打中她,她都能活下來,得了天花,又奪取了錦笙餘下的壽命偷活。不!該夭折的,理應是雲笙!
林肇聰暗暗咬牙攥緊了雙拳,心裏思忖良久的抉擇越來越堅定。他不能缺了兒子,不能讓大房絕戶,不能再被人戲謔侮辱,不能再被人踐踏尊嚴!
若買來外姓男童謊稱錦笙,這是亂了林家血脈,林家祖先斷然不能饒恕他,他死後亦無顏麵對列祖列宗。可若要雲笙女扮男裝頂替錦笙而活,雲笙雖是女兒身,卻終究是林家血脈,又是真正的麒麟兒,他的罪過也可減輕少許。雲笙長大,尋一鄉野村夫令其有孕,待確定所生為兒子,再想法子打發了孩子生父。雲笙的兒子,亦勉強算得上林家血脈。
如此,大房這一支香火,就算是保住了。
林肇聰看向依舊懵懂無知的雲笙,雙眼緊眯,暗暗道:“雲笙,並非為父心狠!是你奪了錦笙餘下的壽命,你就該替他而活!這是你欠錦笙的!你這一生都要做錦笙的替身!”
林肇聰決然轉身撩開槐黃色帷幔,對給趙丹蔻擦臉的趙媽急聲吩咐道:“趙媽,你立即去找一身錦笙新做未穿的長衫馬褂,拿過來給雲笙穿上!”趙媽不知林肇聰何意,遲疑須臾,林肇聰便漲紫了臉,低聲急吼道:“快去!”
“哎!”趙媽應著便邁起三寸金蓮,跌跌撞撞地取了錦笙的長衫馬褂,又折回來給懵懂不知發生了何事的雲笙換好,旋即又按林肇聰的吩咐要給雲笙剃發、梳辮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