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顛簸,鄧立耀竭力穩住身子,話語亦有些淩亂:“鄧某當初和程經理說好了,隻需要提供真實的成本賬目和文件即可。一直以來,和鄧某接觸的都是程經理,程經理和二公子也都承諾過,隻要有了結果,就把銀行保險櫃的鑰匙給鄧某,鄧某覺得沒必要再見林五少。一旦橫生枝節,對你我都不利。”程藕初暗中約他和林五少見麵,他答應完卻聽說比賽要提前結束了,猶豫一番後,實在不知林錦笙悶葫蘆裏是何毒藥,便爽約未至。
錦笙把汽車停在三井洋行對過道路邊,緊挨著一家名為摩登夫人的時裝店,敞亮的玻璃窗裏,可見裏麵作樣子的西式婚服。錦笙把保險櫃鑰匙丟給鄧立耀:“現在就給你,不靠這些證據,本少爺照舊能要你命。”鄧立耀握緊鑰匙,提了兩個多月的那口氣鬆下半口:“我勸林五少不必浪費時間把我弄成本價一事告知佐藤大班,我為三井洋行效力二十多年,豈會連這點麻煩都解決不掉!”
錦笙唇角掛著冷峭笑意,遞給他兩份契約,內容皆是有關走私八萬匹東洋絲綢的分賬契約。不同的是,一份的利益劃分是林錦笙三,鄧立耀七;另一份的利益劃分是鄧立耀二,佐藤信長八。
鄧立耀借著服裝店的窗外燈把契約看完,神色複雜難辨地看向錦笙。錦笙發動汽車,沿著三井洋行所在街衢朝前開:“我也不瞞鄧買辦了,比賽館的東洋絲綢降價後,我派絲綢販子私下裏買了八萬多匹東洋絲綢,預備走私到朝鮮去。可是,被我們家的老太爺給攔截了下來,那批貨現在就放在商團的倉庫裏呢。”
鄧立耀攥緊兩份沒有簽字沒有圖章的契約,醉紅麵上浮出無力笑容。日本人也講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一套,佐藤信長一直想換掉他,但他對三井洋行功績累累,又是三井洋行侵占掌控中國產業的先鋒和參謀,佐藤信長不敢無緣無故地驅逐他。
他費好些手段才陷害了李經理,以防李經理順著佐藤爬到他頭上去。
這時候,若林五少把分賬契約遞到三井洋行,又確實有那批貨存在,縱然圖章簽字都是作假的,佐藤信長也會借機把他趕出三井洋行。但他明裏暗裏知道了三井洋行太多秘密,一旦不繼續給三井洋行做奴才,佐藤信長極有可能會請示上麵要他的命,以絕後患。
為了保命保職位,他可以把和佐藤信長分賬的契約做到以假亂真。大場實仁之所以暗中幫助他,也是想尋機會趕走佐藤信長,重回中國任大班。若他再加一把力幫助大場實仁重回中國,屆時,講明事情原委,大場大班不僅不會把他趕出三井洋行,還得記他一功。
汽車再次從三井洋行門前行過,錦笙聲音低了幾倍,益發顯得笑意濃:“看來,鄧買辦應該考慮清楚了。縱然盜不得三井洋行大班的印章,但我聽說你偽造契約的功夫可是從爺爺輩兒傳下來的。依你鄧家父子對三井洋行大班印章的熟悉程度,造假一枚印章,還不是輕而易舉。”
鄧立耀扭頭看向“三井洋行”四個大字,藏汙納垢的玻璃窗隔著,花紅燈綠似覆蓋了舊塵,他麵上顯出一抹醬紅獰笑,主子能挑剔換掉奴才,奴才就不能挑剔換掉主子嗎?再轉回時,他的麵龐已恢複以往的謙恭,對錦笙笑道:“那麼,鄧某就再為林五少效力一次!”手上卻把兩張契約攥成了一團,他暫時不知林錦笙有何具體打算。這件事,他們互相利用完各取所需,事後依然井河不相犯也就罷了。若林錦笙敢過河拆橋,待他握有林錦笙走私的證據,也就別怪他心狠手辣,勢必要撕扯下江北絲綢業巨頭的臉麵來才肯罷休。
翌日一早,錦笙坐火車到柳蘇城後,先雇車去了盛湖鎮。果真如杜衡所言,倉庫燒得隻剩了黑黢黢的牆壁,好在並沒有人受傷。她猜到是日本商會所為,但沒有人證物證,也不能把渡邊次郎等人如何。
回城後,錦笙和周掌櫃他們一起算賬整理訂單契約直至深夜。待回美新飯店時,她特意讓車夫繞行到趙府所在的那條街。趙府雖有所破損,卻不似穆峻潭的別院一般成了廢墟。
守門的警察已不在,門庭無燈,唯有庭前月,愈顯冷落蕭索。昨日,趙宮銘在處理好瑣事後,帶著趙立銘的靈柩及家眷回了燕平,是由賀允鵬派專列護送的。她因鄧立耀耽擱了時間,未能親往祭奠。
錦笙心中感慨著進了美新飯店,驀然間抬頭一望,盧柏淩的房間有微弱燈光。她先是腳下一頓,旋即一口氣跑到了盧柏淩房間門口。
然而,並不是。
賀慕杭在滬海總商會會議上給她遞紙條說,競天沒回帥府,是回柳蘇城養傷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他。她沒理會賀慕杭,卻也沒想到穆峻潭竟惹人厭到住在盧柏淩住過的房間裏。
她很生氣飯店經理在她還付著房費的時候把房間給了穆峻潭住,可轉念一想,許是葉執信他們披著便衣皮也掏了槍,唬得剛經過一場戰火的飯店經理不敢拒絕。
已過午夜,房間裏隻開著一盞小壁燈,光色橘黃,溫馨而淒迷。錦笙走近幾步,穆峻潭就醒了,隻未起身。
夜闌人靜,趁著渺渺微光,窗竹影搖在牆壁上,錦笙在與床有半丈遠的距離時呆立住了。半牆竹影如畫,畫出昔日光景,她看見自己撲在盧柏淩懷裏惶然哭訴,聽見盧柏淩寬慰自己:“我懂你在說什麼,我也知道你是誰,更不會離開你!”他俊美眉眼裏盈滿了笑意,“咱們以後會有孩子的,咱們倆百年以後,會有兒女安葬咱們,怎會被扔到亂葬崗呢。”
那是她簽比賽契約當日的早晨,盧柏淩告知她的話。
天亮後即將結束這場比賽,她也要成為父親的棄子了,盧柏淩卻已遠赴大洋彼岸,做了張琳琅的丈夫。她不知自己成為棄子後麵臨的是什麼,她已沒有資格再做哥哥的替身,盧柏淩亦不在了,沒人會真正知道她是誰,亦沒人會帶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