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憲成道,“……這可不是小事。”
鄭氏當然知道,不鬧出去就是小事,可鬧出去了就無小事。她這不是習慣性的沒理爭三分嗎?
鄭憲成知道她的脾氣,見她服軟了,便又道,“你想要的那是張什麼琴,和我說說,我幫你弄一張,就別跟個孩子爭了。咱們家好歹也是詩書禮儀傳家,你忘了祖父、祖母當年是怎麼教導你的了嗎?”
他前半句才將鄭氏安撫得想笑,後半句又激起了她的爭勝心。
——鄭氏當然沒忘了她祖父祖母的教導,但她可不想過她阿娘那樣的日子。她阿娘倒是溫良恭儉讓樣樣俱全,卻有什麼用?盡日裏在家以淚洗麵,眼看著她父親後宅裏百花齊放,子孫繁衍。慧姨娘、寧姨娘鼎盛時,哪個不是趾高氣揚的?她阿娘壓製不住心中忿恨、委屈、嫉妒,又要顧全賢惠不爭的名聲,不能做壞事,就隻好窩在小佛堂裏偷偷詛咒她們遭報應,生了兒子也讓狼叼走。結果呢?人家不但生了兒子,還生得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她哥哥也是類似,明明是府上嫡長孫,卻不知該為自己爭取,隻信奉兄友弟恭那套。結果呢?如今在外頭提到鄭相的子孫,誰能先想到他?
唯獨鄭氏,見慣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早早就看明白了,規矩就是套在好人頭上的繩索。便使出渾身解數討祖父祖母歡心,該爭就爭、該鬧就鬧。到頭來她反而是裏子麵子都到手的那個。
想到這裏,對柳世番的怨氣倒是稍稍平複了些——她在堂姊妹、庶姊妹麵前的體麵,其實都是柳世番給她掙來的。不論是誥命夫人,還是讓姐妹們嫉妒得酸話連篇的無子卻沒納妾。
到底還是平複了氣息,“我記下了——你就跟柳承吉說,你的話帶到了,我已經知錯了。”
鄭憲成老懷寬慰,也不計較自己才讓妹夫差遣完就又讓妹妹給差遣了。笑道,“明白就好。”片刻後又不放心的道,“不光這件,還有你家大娘子……”
鄭氏不耐煩道,“都是一件事。我知道了,不去找她麻煩就是。”
鄭憲成想了想,又叮囑,“若實在心氣不平,就早些將她嫁出去。但千萬別做傷陰騭的事。若怕落人話柄,熏哥兒他……”
鄭氏急道,“美得她!”
鄭憲成沒說話——柳世番的女兒,又是老太太養大的,他覺著十分般配。若能彌合妹妹母女間的關係,更是善莫大焉。但妹妹既然不願意,那就先不急著提吧。
天氣尚不溫暖,他卻已有些汗津津的,便將上身冬衣褪下,綴在腰間,隻餘一件露了右半邊膀子的貼身單衣。已三十四五的男人了,身上卻不見半分鬆散,反而精肌勁肉,下盤穩若泰山而上盤精悍凶猛。一時雙臂挽開長弓,目光便透出鷹隼般的專注和精明。
杜氏不由咬了嘴唇,一心看著他。
柳世訓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一箭離弦,也不看是否中的——仿佛已知必中——便收了長弓走過來。見她在挽發,便道,“出門去?”
杜氏道,“嗯。”
柳世訓道,“家裏瑣事,你少攙和些吧。”
杜氏道,“我們娘們兒間的事,你也要管?”
柳世訓道,“我管不著?”
杜氏臉上一紅,卻還是嘴硬道,“管不著!再說我也沒攙和。大嫂差人來叫,我總不能不去吧……”
柳世訓分明了然於心,卻也不反駁她。聽她這麼說,隻一笑,便自回頭檢查弓弦,“你不攙和就好。我可不想和大哥似的,一時看不住,後宅就要出亂子。”
杜氏呸了一聲,道,“你別拿我和她比。”打眼瞧見遠處的書房,似有窈窕身影正在灑掃添香,不覺暗恨。便又道,“你也留神,還在孝期裏呢。別我一眼看不住,你就讓人壞了修行。”
柳世訓一撥弓弦,箏翁一聲響。也不必看杜氏,語氣已如山撲麵壓來,“我守母孝,不該做的也無心去做。你且安心。”
杜氏自知失言,正要開口緩解,柳世訓已轉身又回去射箭了。
六合堂,三叔柳文翰處。
柳文翰右手用力一捏,而後無奈的伸到趙氏麵前,展開,裏頭便有兩枚破開的核桃。
趙氏歡呼雀躍,便從他手裏挑著吃,又剝了一片塞到他口中去。柳文翰忍了忍,張口接住,趙氏才心滿意足。
片刻後又歎氣道,“哎,大嫂差人來叫我,我得出門去了。”
柳文翰道,“那就快去吧。”
“可我不想去啊。”
“那就別去了。”
“不去不是怕得罪她嘛。”趙氏自己拍了拍衣裙起身,抱怨道,“你不知道,她記仇著呢。上次二嫂不是提到大伯沒兒子嗎?轉頭她就給二叔送了個丫鬟去,偏偏那丫鬟似乎本來就記名在二叔書房裏,原本是老太太挪去用的,她說是按老太太的本意打發回去,二嫂有話都沒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