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澆在茶盞上,騰起一片霧蒙蒙的白氣。
李沅終於繞到十四郎的對麵,能和他當麵對質,就被那蒸汽遮住了視線。氣惱的抬手揮開。
“你隻記恨我不肯同你玩耍,卻不記得是你欺負我在先。你身旁莫非就沒有知曉原委的人?卻無一人糾正你——我猜想,怕還有許多人附和你,加深你對我的成見吧。你英俊倜儻、聰穎過人,於我何加焉?你自負蠻橫,歸咎於人,卻著實令我受害。究竟是可厭還是討喜,你就不自知嗎?”十四郎垂著眼睛,“可話又說回來,討不討人喜歡對你而言有那麼要緊嗎?”
李沅自我中心慣了,還是頭一次聽人這麼正經的解釋他為何“可厭”,難免覺著別扭。然而他畢竟是聰穎的,已明白十四郎想對他說什麼。
“我隻是覺著,被你這麼可厭的人說不討人喜歡很不甘心……並不是真的在意。”他安靜的看十四郎用沸水燙洗茶盞,半晌,才又道,“治理天下又不是靠討人喜歡。”
十四郎抬頭瞟了他一眼。
李沅又道,“覺著我大逆不道?”
十四郎搖頭,“這屋裏並無旁人。”
李沅輕蔑的一笑,“有旁人在也沒什麼可怕——昔日家宴上,阿翁曾問我日後誌向,我說要成就秦皇漢武之功業。阿爹滿頭冷汗,焦急的向我施眼『色』。那時他是太子,在天子跟前卻連帝王功業都不敢提……”誰能想到,日後他竟有膽量弑父、弑君?
李沅甩開雜念,道,“記得你的誌向是為賢相、輔佐明君。阿爹這種品『性』,斷然不可能破例任用你。但我能。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你便來做我的諍臣吧。若才堪配位,我必定力排眾議,令你執掌政事堂。”
十四郎不覺失笑——事到如今,賢相二字竟依舊能打動他的內心。
可是他們二人,一個資辨捷疾,矜能勇進,日後卻未必不是紂王之流。一個才質庸懦,憂憤而無為,眼下已是百無一用之輩。兩個尚不解人間疾苦為何種滋味的無知少年,便敢空口立下遠誌,認定自己將來可左右家國命運。
天底下最荒謬可笑的事,也無過於此了。
“你可知當日我向二哥哥說,日後要當他的宰相,二哥哥是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他說——你當我宰相之日,父皇在何處?”
這確實是他阿爹會說的話。
隻是十四郎以此作答,未免令人羞惱,“你放心,我做事保證光明正大——就算我要作惡,也必定是眾望所歸、明火執仗的作惡。到時候你盡可以破口大罵,不用跟個怨『婦』似的在這裏含沙『射』影,欲言又止。”
十四郎又覺著荒謬可笑,又不知為何,竟能聽懂他在說什麼,“……沒聽說作惡還有眾望所歸的。”
“反正我就能!”
這份屬於少年人的不合時宜的驕傲,在此刻卻令人倍感親切。十四郎抿唇笑起來,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越笑,李沅便越覺著惱火,“笑什麼笑——你到底入不入夥?我可把抄家滅門的話都告訴你了!”
十四郎越發想笑,卻知道再笑李沅可就真要老羞成怒了,便道,“莫非你還要滅我的口嗎?”
李沅輕輕一哼,“你以為我今日是做什麼來的。”
——原來他今日在門前徘徊不去,是在猶豫要不要殺人滅口。
十四隱約猜到了原委。忽就意識到李沅並非突發奇想來胡言『亂』語,他適才所說的話,竟都是痛定思痛之後,所立下的誓言。
也許,他是想要自己來為他見證。
十四郎看著李沅——他亦不知想從李沅眼中確認些什麼。
而李沅不閃不避的、高傲的正視著他。
十四郎便也直視他的眼睛,說,“我不做你的諍臣。若你剛愎昏庸,我便討伐你。若你有治世戡『亂』之心,我便來輔佐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李沅逸氣崢嶸的同他擊掌為誓。可空口說完之後,又覺得好像有些幼稚。
加之十四郎又沒那些推杯換盞的熱情與圓滑,豪情過後,兩人不尷不尬的空手站在那兒,除了幼稚,就隻剩下羞恥。
李沅忍不住就嘴賤起來,“話說回來,若我剛愎昏庸,你打算拿什麼討伐我?就算要當荊軻,你武藝也不如我吧。”
十四郎風輕雲淡,“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