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季鄴南租了一地兒,為郝東升辦葬禮,他和老鍾站在家屬的位置,迎接前來憑吊的賓客。四周已擺滿花圈,中央掛了郝東升的黑白照,照片裏的他戴著金絲邊框眼鏡,生前他說話時總要醞釀一番,每次醞釀總會下意識地扶眼鏡。這些細節,季鄴南回想起來曆曆在目。
幾年前他初到南方,因突縫變故狀態不佳,吃不慣也住不慣,郝東升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包餃子請他吃飯,他們不擀餃子皮,買機器打的現成的,自己調了餡,攪和攪和包起來,他雖沒吃多少,郝東升包餃子的手藝倒因此突飛猛進。
夏天潮熱,總有各種飛蟲爬在屋頂牆角,偶有風過也盡是暖意,像挨著火爐搖蒲扇,渾身上下是散不去的汗濕黏膩,當地人早已天生習慣,他不到倆月卻長了不少濕疹,郝東升給他送去一台除濕機,又在各處裝了滅蚊器。
冬天濕冷,棉被總似沒晾幹,卻又擠不出水來,他給他弄去電熱毯,遇到陰天,洗過的衣服兩三天都幹不了,他又給他送去烘幹機。長久下去,大半個家都是郝東升給他布置的,他和季淵感情深厚,關於生活的瑣事季淵都從未如此親力親為。
季鄴南信任郝東升便是從那時起,試想一如此心細熱情的人,本性會壞到哪兒去。
堂內響著佛音,靈牌前檀香青煙繚繞,他收回思緒,抬起脖子便看見走進的秦家父子。秦欽穿了件黑色夾克,推著輪椅慢悠悠往裏走,秦孝手裏拿著拐杖,腿上還蓋了條毯子,季鄴南將點燃的青香遞給他,他作了三個揖,隨手遞給身旁的秦欽,看上去很不高興,卻也無悲傷。
“我早知道你們感情好,卻不知好成這樣,原想著等我百年之後由你來送葬,怎料他卻走在前頭,竟連這個也和我搶。”
他說得輕鬆,透著一股惋惜之意。
季鄴南看了眼秦欽,說:“你和他不一樣,不愁沒人送終。”接著話音一轉,透著些許頑皮,“但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親手送你。”
他麵上看不出認真,惹秦孝憋著一口氣,就著手裏的拐棍戳了戳地:“混賬東西,和秦欽一個樣,沒大沒小。”
那語氣十分輕鬆,季鄴南輕巧扯出個笑,頗有深意地看了眼秦欽。
郝東升葬在萬安,季鄴南送走一大撥客人後,和老鍾在墓前站了很久,天空刮起大風,悶雷滾滾像世界末日。
“好好一人兒,說沒就沒了,生命無常啊。”
季鄴南轉頭看他一眼:“你哪年生的?”
老鍾沒料到他忽然問這,頓了一下才道:“今年滿52,比老郝大兩歲。”
他沒再說話,在風裏佇立良久。老鍾不知道事情真相,隻當他為郝東升傷神,勸道:“人上了年紀都這樣,早晚會有這一天,他在天之靈也懂你的良苦用心,終歸是去了,總比趟醫院被病痛折磨好。”
卻見他將手裏的花放在墓前,說:“你保重身體,別像他學,仗著無牽無掛不把命當命,你是兒孫滿堂的人,不能像他一樣不負責任。”
他聲音不大,在風裏愈顯飄渺,可字字都被老鍾聽得清清楚楚,他有點兒明白,卻又不全明白,這世上誰會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雷雨傾盆而至時,他們已驅車往回趕,兩天沒合眼的老鍾身體吃不消,剛上了車便睡著。季鄴南開大暖氣,又將廣播聲音下調,雨刷極有規律地上下搖著,他注視前方,將車開得四平八穩。
雨勢凶猛,又夜幕降臨,街上行人不減反多,皆行色匆匆在雨裏穿梭,彼時的溫渺也不例外。她穿著羊毛大衣和高筒靴,一步步走在雨裏,腿蹦得倍兒直,陪伴在身側的是一個高魁梧的男青年,那人正是秦欽,手撐了傘,立領的外套將遮了下巴。
倆人步履匆匆,因雨大傘小,總有落水淋在肩頭,秦欽伸開胳膊將她攬進懷裏,笑著解釋:“我可不是吃你豆腐啊,我是怕自己感冒。”
溫渺也笑,發尖還滴著水,說:“得了吧你,都吃上了還嫌燙,看上天的份上這次饒你,下不為例啊。”
今兒秦欽去醫院接她,車撂單位了沒開來,趕巧碰上大雨,他們便從醫院借了把傘同行。
另一邊的季鄴南載著老鍾,見他睡得實在香,便改了路線,往民族園路駛去,路過地鐵時剛好碰上紅燈,他百無聊賴看雨幕中來往匆匆的行人,一歪頭便看見了地鐵口熟悉的身影。
有地方躲雨,秦欽自然先收了傘,滑落的雨水濺了溫渺一身,她跳著往後躲,邊躲邊嚷嚷,季鄴南隔太遠,聽不見她嚷了什麼,隻看見她笑容燦爛,靈活的身姿左右躲閃,像舞動的精靈,刺了他的眼。
秦欽伸了胳膊,將合攏的雨傘遞給她,她站著不動,將伸出手時卻被他使壞地抖動手腕,那傘上的水滴瞬間又四處濺開,她尖叫著就著他的手往後推,卻被秦欽拉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