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十三年的春天來得尤其的遲,待柳樹抽了條,河頭破了冰,這春意才不慌不忙地落下腳步。
今日是三月初三,既是女兒家出門乞巧的上巳節,也是江家老太太六十整壽的日子。一大早城外施粥施米的鋪子就依次擺開了排場,熱騰騰的米粥冒著香氣,一勺子下去盡是幹貨,比朝廷賑災時的米粥要來得實惠得多。
江家雖發家較晚,但如今的江家掌舵人江和乃是陛下欽點的右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故此,至江和這一代之時,江家已然晉升為大晉朝真正的豪門貴族,其做派風度,不次於秦、周二家。
今日江老太太做壽,江府自然是門庭若市、川流不息,縱然是見過世麵的京都也比往日也更燥熱了幾分。
“駕!駕!”
馬蹄濺起灰塵,街道兩旁的人群紛紛往後退散,生怕一個不留神喪身這畜生的腳蹄子下。
“哎喲——”人群往後撤的同時,一位站在後麵的老太太不慎被人擠著了,腳下一滑,扭了腳筋。
“哎,這不是徐婆婆嗎?還愣著做啥呢,快扶人起來啊!”
被人這樣一喝,站在老婆婆身旁的人趕緊七手八腳地將人扶了起來。
“快送醫館!”
“哪裏用得著花那冤枉錢,我家裏有草藥,剁碎了敷上就得!”
“造孽喲,這大街上的,不是不準騎馬嗎?”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沒看剛剛馬上的人是誰?快閉上你的臭嘴吧!”
紅棗馬,半大少年,鮮衣狂放,不是江家的幺子是誰呢?
眾人緘口不言,不一會兒,城門聚集的人漸漸散去,獨留那徐婆子背篼裏滾落出來的幾枚熟果子還留在原地。一瞬間的功夫,角落裏衝出一位衣著肮髒的小乞丐,三下兩下將果子包在衣兜裏跑走了。
京都的大街仍然熱鬧著,可這熱鬧裏麵有多少是真歡喜有多少是強裝歡喜,估計隻有這些人自己心裏清楚了。
一輛掛著鈴鐺的香車從旁經過,若有似無的檀香從裏麵飄溢了出來。一陣清風拂過,香車的簾子被吹起了一角,裏麵的人露出了下半張臉蛋兒,朱唇輕揚,聲音清脆。
“狗仗人勢。”
剛巧就在香車旁的小販錯愕抬頭,此時紗簾回落,一絲不漏地遮擋了裏麵的景象。小販皺眉撓頭,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在離京都不遠的山頭上,兩匹棕色的馬兒並肩而立,它們低頭吃草,絲毫不在意背上的人在聊些什麼。
“看到了嗎?”一位身穿藏藍色衣袍的男子朝旁邊人看去,他眉目深刻,鼻梁高挺,似有胡人的血統。
“看到什麼。”回答他的人聲音沉厚,半張臉融入了晨光裏,映得他麵容模糊不清,有些讓人不敢輕易直視。
“當權者肆無忌憚,民眾忍氣吞聲,而你們這些附庸在皇權下的貴人們則選擇一貫的視而不見……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陳愚之似乎並不擔心說這樣的話會得罪眼前人,也不擔心他轉手賣了他去。
“愚之,若你有何想法不如告訴哥哥,哥哥縱然勢單力薄,也願助你一臂之力。”朱照業轉頭,背過太陽,麵容在此刻清晰了起來,他嘴角含笑,端的是一派沉穩淡定。
陳愚之帶著胡人的血統,故而高大威猛,麵容深邃,為人也帶著幾分霸道的氣勢。在他一旁的朱照業乃是徹徹底底的中原人,雖身軀不必陳愚之龐大,但背厚腰正,麵相大氣,眉目間夾雜的一股凜然之氣更是少見。故而,與他較之,陳愚之倒像是護衛跟班了。
“兄長不必打趣弟弟,弟弟才疏學淺、不善權謀,若要報家族之仇,惟願以兄長鞍前馬後。”話已至此,陳愚之跳下馬背,撩袍跪地,雙拳抱於朱照業的麵前。
若是讓他屬地的百姓知曉,稱霸一方的淮陰侯也有跪下求人的時候,那真是眼珠子都要掉落出眼眶了。
“愚之。”朱照業側頭看他,眉毛稍皺。
話已出口便再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陳愚之抱拳,穩聲道:“愚之不信兄長從未抱有問鼎逐鹿之心,隻待兄長一聲令下,愚之願傾全族之力相助。愚之隻盼兄長用心籌謀,他日成就大業之時能了卻弟弟親刃仇人之願。”
不知何時,一派明豔的陽光突然就躲進了雲層裏,山頭暗淡了下來,麵前的京都也變得有些灰蒙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