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六歲時,有些厭惡學武,反倒好文好禮好詩書。彼時杜家尚屬草莽匪類,江湖惡霸。朝廷緝律司一年一修的《池魚集》裏,杜家年年是大頭:前朝餘孽、江洋大盜、劫富濟貧、旁門左道,杜家一個不缺,唯獨缺個正人君子,可巧杜夫人懷胎十月,火氣上頭剛燒了一座孔廟,當天夜裏就生了杜衡。多年後杜夫人無不感歎道:“文聖報仇,果真十年不晚。”
剛生下來時,杜衡還隻是個六斤三兩的孩子,臉皺的和杜老爺子一樣。杜夫人不樂意了,閉著眼生悶氣,心裏盤算著要不要和七情穀討些整容的方子。杜老爺見過世麵,也不在乎這孩子的相貌,隻覺得數月擔憂盡數散去,開心的要飛起來。看一眼麵色不佳的妻子,杜老爺輕聲問道:“你說這孩子起什麼名字好?”
杜夫人還沉浸在昔日對杜衡容顏的想象一朝破滅的悲痛中,哪裏顧得上搭理他,杜老爺也不急,又問了一遍,杜夫人卻冷哼一聲,側過身子睡著了。
多年以後,麵對杜衡對自己名字的發問,杜老爺準會想起,杜夫人的那一聲冷哼。當時的杜家還是江湖之中的龍頭,環繞著虞山的飛簷不計其數,杜家旁門術天下無雙。但他就是想不起來當時自己怎麼會把“哼”翻譯成“衡”。
杜衡自然不知道這些,等他眉眼初開,能記事說話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了。杜夫人練劍不讓須眉,身法翩若驚鴻,偏偏不懂言傳身教,杜府也沒有教聖賢書的人,杜夫人就整日帶著杜衡在虞山上抓鳥。杜衡生性善良,杜夫人上樹捕鳥,他就偷偷把母親捕的鳥都放了;杜夫人又帶他去山下收租,他就偷偷把自己的長生鎖扔到村民的桌子下;有個青衣家丁在演武場偷看,眼看就要被總管發現,杜衡一個著急,撿起青鋼長劍就要舞一套“自殺劍法”,杜府總管周章,號稱雲中客,卻也差點被杜衡嚇成驚弓鳥,好在杜衡無恙,那家丁也消失在暗中,杜夫人事後權當杜衡是好武的材質,心想做個武癡也比做個白癡好,於是就要杜衡打磨筋骨,習武強身,又差人尋了幾個夫子,教習他文字,隻是杜衡對武道毫無興趣,隻覺刀劍冰冷,傷人傷己,倒是對讀書一事頗有興趣,每天泡在書齋裏,杜老爺諾大的書房終於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那書房是杜衡幼時最大的聖地。杜老爺並非愚鈍文盲,但畢竟是江湖中人,這書房的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功用,杜老爺也不在意裏麵有些什麼書,於是府上的下人就照著國子監印發的規格,訂一套書擺在檀木的架子上吃灰。杜衡識字快,又不樂意跟著老夫子學那一套酸儒的作風,授之書而習其句讀後,就成天泡在書房裏看書。他在書中既沒有尋到顏如玉,也沒有賺來黃金屋,更不會就此立下什麼經世濟國的抱負,他太年輕,隻懂善,尚未知惡。
杜衡的讀書生涯並未持續多久,江湖亂象漸起,空桑一脈夜襲杜府,為報十年前杜老爺滅派之仇,不擇手段,先燒虞山腳下農田引走外圍門客,又以七情穀秘引為餌引走府上醫道好手,水源食材盡數下毒,等到周章一掌劈死最後一個刺客時,杜衡已經在前往空桑幽穀的馬車上了。這馬車待遇不低,空桑的天門二侍一個充作馬夫,一個在車裏“照料”杜衡。杜衡被脅持來此,尚未從書中故事脫離,便已受製於人,一路隻覺景物變換,簷角朱門,磚瓦石階,都好似幼時廟會上的走馬燈一般,疾馳而過,又覺一顆心忽高忽低,穿過竹林時高處的露珠滴在眼睛上,一個愣神,就已經下山離家數裏了,其間輕盈如風,而寒意淡漠,杜衡哪裏經曆過這種事情,杜夫人身法絕妙,卻也不會帶著親兒子飛來飛去,最多上屋頂看月亮。如今杜衡尚未知道自己身處困境,反倒看著眼前一襲白衣,記起書中一句話來。
“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倒是脅持他的人聽到這句話,有些詫異了,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杜老狗提起過我?還是提起過流風堂?”
杜衡搖搖頭,表示自己還是個孩子,打打殺殺不合適,恩恩怨怨不清楚,至於杜老狗的稱呼,這是你和我爹的事情,我還是個孩子。那人於是不再多言,隻是饒有興趣的盯著杜衡,杜衡此時亦知道麵前這人隻怕是敵非友,不知道怎麼開口,也盯著他看。馬車顛簸,車內一大一小,四目相峙,杜衡畢竟年幼,加之時值深夜,月明星稀,搖晃之間就昏昏地睡去了,那人倒精神,看著杜衡搖搖晃晃倚在車廂上睡著,方才把身上的白袍解下,蓋在杜衡身上,隨即掀開簾子,也不和另一人交談,隻是望著天空,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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