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學(1 / 3)

“舅舅?齊安先生?”

杜衡第一反應自然是迷茫,他大聲叫著思離與齊安,但無人回應。他翻身下床,房間裏的燈尚未燃起,屋外也尚有日暮餘暉,杜衡定定神,跑出屋外,跑到巷口,也沒發現二人身影。抬望眼,恰逢餘暉燃盡,日墜月起,杜衡趁著最後一抹光跑回屋子裏,用桌上的火折子掌起燈,然後翻箱倒櫃尋了一把鎖,出屋鎖好後,持燈走向夜裏。

杜衡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大膽子,敢一個人在夜裏出門,還是在這樣一座空的令人發慌的小鎮,也許是他一日之間見過太多東西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但他還是很擔心,畢竟這裏他不熟悉,而舅舅和齊安先生又莫名其妙走掉了。

他執燈站在巷子口,回頭看一眼深長且愈發暗的小巷,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從裏麵鑽出來,一隻野獸或是一抹幽靈。他又看向燈光能照亮的前方,那裏依舊是濃鬱的黑夜,今晚的月亮藏在雲後,啟明星倒亮,不過照不清楚路。杜衡想了想,決定去白天看見的那家百文齋去問問,他記得那裏是有人影的。

“不會是壞人吧?壞鬼也不行啊。”杜衡一邊胡亂想著,腳步卻不停,越走越感覺後背發涼,猛一回頭,空無一人,再向前,再回頭,一路上漸行漸遠漸心慌,除風聲過簷外就隻有自己的呼吸聲,他大步跑在街道上,一邊跑一邊小心護著燈,拐過一個角,發現自己迷了路,卻也不停留,隻大步向前,不小心燈火被吹滅,四周陷入黑暗,他大叫一聲,甩掉燈火撒腿狂奔,恍惚間看到一抹亮光,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然後就哐當一聲撞到了柱子上。

杜衡慘叫一聲,揉了揉腦袋,抬頭看到書生意氣四個大字,那氣字的墨色淡了一塊,再摸摸腦門,原來是印在了自己額頭上。他用力搓了搓,發現難以用手去掉,隻好作罷,抬頭看一眼百文齋的牌子,心裏打定主意再也不要一個人夜裏出門。

不過此時他終於看清了店門兩旁的對子,右邊寫著端端正正的“書生意氣”四個大字,左邊卻潦草的刻著“狗屁不通”,杜衡撇撇嘴:“真是狗屁不通。”

這兩句話不像是同一人寫的,右邊那句字跡清秀,筆力強勁,左邊那句字體狹長,不像使筆,像是用刀劍一類劃上去的,杜衡記得虞山的劍門石上,就有劍客刻下的“是非功過”四個大字,據傳刻字那人終了棄劍跳崖,不知所蹤。

杜衡深吸一口氣,上前敲了敲門,他注意到這門上也刻了一朵石蘭花,這才記起自己喝湯前沒有嚼舅舅給的石蘭花,他拍一拍自己的腦袋,猜測這可能是他昏睡的原因,他小心的從懷裏掏出那束石蘭,發現它尚有嫩色,還沒有枯萎,將花揣在袖子了,杜衡繼續敲門。

沒人回答,杜衡就一直敲,裏麵的人耐不住了,大叫一聲:“小崽子你有本事敲到死!”

杜衡樂了,他早知道裏邊有人,還不止一個,這時候調皮的心思上來了,他幹脆倚在門沿上,悠哉悠哉的敲起了譜子,先敲玉蘭辭,再敲漁鼓樂,他哪裏敲得全,常常是先敲幾節,再敲幾章,敲門敲出了編鍾的味兒。樂聲雜亂,折磨更甚於噪音,裏邊的人是買賣書畫的,識譜,自然也覺得這聲音不是一般難聽。杜衡畢竟少年心性,開始還小聲敲,後來幹脆邊砸邊踢,可無奈裏邊就是沒人開門,杜衡一咬牙,使力一推,裏邊正有一年輕書生,依靠在一張藤椅上讀書。見杜衡推門進來,那書生將書放下,眯著眼看著杜衡。

“敲啊,怎麼不敲了?”

這話講的十分之得意,仿佛在與杜衡置氣。這書生容貌俊逸,一對臥蠶似笑非笑,穿一身青衫,手裏捏著一本書,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不知道外麵那書生意氣四個字是不是他寫的。杜衡此時自知失禮,拱手作揖,說道:“杜衡向先生賠罪,尋人心切,萬望海涵。”

這幾句說的恭敬,可杜衡抬起頭來,發現那書生又抬起手中的書,完全不理會杜衡,杜衡於是又行禮,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那書生依舊不言不語,還放倒了藤椅,舒服的躺著讀書。杜衡有些生氣,他還沒被如此待過,他歪著頭,借著燈光看清了那書生手裏正讀的書,是一本嶄新的《天英錄》,這書恰巧杜衡讀過,是講百年前刀客彭若自塞外入關內,由北至南的所見所聞、其間與奇女子張乘羽的恩怨糾葛。這書寫人入木三分,是本好書,杜衡看那書生讀的津津有味,眼珠一轉,開始大聲喊道:

“彭若啊,俞先生是好人啊,你可千萬不能一刀殺了啊!否則七日之後,那柄戊劍就要落到你對頭手裏了啊!”

“張乘羽你快回山啊,你師父要被你師姐下毒了啊,千萬別經過囚牢山,彭若正在哪裏療傷呢。”

“彭若啊,你別看施三爺人模人樣,他可是千麵樓的龍頭,將來要殺你女兒的。”

“別再糾結石碑上刻的字謎是什麼意思啦,你要按秘本的順序去讀的,翻譯過來就是……”

杜衡這邊劇透的起勁,書生那邊卻巋然不動,燈影重重下,被書擋住的臉上不知是何表情。杜衡喊得嗓子都冒煙了,書生還是悠哉的一頁一頁翻著。杜衡說的累了,苦笑一聲,對書生說道:“彭若俠義為懷,終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張乘羽敢愛敢恨,終了歸隱山林不知所蹤,這書讀到後麵越讀越苦的。”說罷,上前用手擋住燭光,那書生也不生氣,將書放下後,笑眯眯問道:“說累了?”

杜衡退後一步,又行了一禮,那書生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用,竟在耳垂處取出一根銀針來,這針極細,若非在燭火下閃爍銀光,杜衡真不一定發現的了。那書生將針取出後,也不放下,笑眯眯的撚著,略帶得意地對杜衡說:“我這秘法能隨意封閉五識,你有本事接著鬧啊?”

杜衡有些臉紅,先前的話說了那麼多,原來盡數作了空談,他恭敬地對書生說道:“先生武藝高超,是我錯了。”那書生卻擺擺手,說道:“又錯了,我這不是武藝,是技藝。”

“是是是,您說得對。”杜衡幹脆放棄爭辯,直言道:“先生博學多才,在下佩服。我夜間來此叨擾,隻是想問,您是否認識齊安先生與思離舅舅?”

書生用書夾住銀針,放到燈下桌上,直起身子說道:“博學算不上,多才馬馬虎虎。你一個小屁孩,說話怎麼這麼老氣橫秋。齊安那孫子我可不想認識,思離一個時辰前從這裏取了芳華樓的鑰匙,你的話我答完了,現在該我問你了。”

杜衡一怔,那書生徑直開口道:“彭若與張乘羽兩人一生俠義,不得善終,《天英錄》雖是後人添油加醋寫的傳奇演義,但這一點總歸沒有改。江湖自古正難勝邪,好人不得好報,你身為杜家幼子,這一點你家裏人和你講過吧。”

這書生講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語速飛快,卻字字清楚。杜衡點點頭,家中確有訓誡:杜府子弟不與俠客為伍、不以正道自居、不以行善為本。虞山杜府不善的名聲,天下皆知。

至於為何有此等古怪家訓,就是另一些故事了。

而書生的語氣變得古怪起來,似乎帶著一些嘲諷,他開口道:“這個問題你舅舅問過我,我現在想問問你。我問你,為善者究竟求的是本心,還是名利?”

杜衡楞了楞,似乎沒有聽明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書生眯著眼,似乎想看清杜衡心裏的答案,但杜衡知道什麼呢,他一覺醒來想找舅舅,又不想回答這古怪人的古怪問題。但書生盯著杜衡,非得要他給個答案,杜衡一跺腳,幹脆在桌子另一邊找個凳子坐下,兩隻手撐著下巴,鼓著嘴生悶氣。

書生見他這樣子,竟轉過身來學著他,撐著下巴,鼓起腮幫子,一大一小兩隻青蛙,中間夾著一束微光。杜衡眨眨眼,那書生也眨眨眼,杜衡翻個白眼,開口道:“我才七歲哎。”書生也翻個白眼,回道:“你舅舅問我的時候,我也才七歲哎。”

“那你怎麼說的。”

“求名利啊。”

“那舅舅怎麼說?”

“他說好,沒了。”

“哦,敢問先生,芳華樓在哪?”

書生空出一隻手指了指門外,回道:“在夜色裏。”

杜衡幹脆不說話了,他覺得這書生打扮的人可能需要一個大夫。那書生卻咧嘴笑了笑,自我介紹道:“在下天門宮楚玄雲。”杜衡沒好氣的嗯了一聲,收獲了一個爆栗,那書生滿意的看著杜衡捂著頭,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燭台,說道:“算了,不答就不答吧,杜府的人早晚要知道答案的。芳華樓確在夜裏無誤,你隨我出來看就知道了。”

杜衡揉揉額頭,隱約摸到了一個凸起,那書生斜眼嘟囔了頭角崢嶸後,便徑直走出門外。門外掛的燈籠倒是亮著一隻,可夜色依舊是濃鬱的墨色,杜衡跟在他身後,大步跨過門檻,抬頭看一眼那書生的腰帶,隱約看到繡著一抹金色流雲。書生低頭冷不丁敲了敲杜衡額頭的包,笑眯眯的指著啟明星的方向,說道:“那啟明星通常日出前後最亮,你可知道?”

杜衡捂著額頭,狠狠刮了那自稱楚玄雲的書生一眼,書生卻伸出一根食指在燭火上一撚,指尖之上隨即有一粒小小的火苗躍動,再一彈指,另一隻燈籠也隨之亮起。杜衡這才看到這兩隻燈籠上各畫著一隻小鬼,一拔舌,一剝麵,下筆雖輕,卻自有傳神之意,隻是那拔舌小鬼拔的不是人舌卻是豬舌,剝麵小鬼剝的也不是人麵而是一幅狗臉。杜衡也不害怕,權當是掌勺師傅戴了麵具。倒是那書生瞥了一眼燈籠,嘴角一絲冷笑一閃而過。

燈籠亮起,可也隻照了百文齋前三分地,遠處依舊看不清,書生也不多說什麼,對杜衡喊一句跟上,便徑直朝著啟明星的方向走去。這自稱楚玄雲的,雖是書生打扮,腳步可絲毫不慢,燭火卻也不滅。杜衡眼見他走的悠閑,可偏偏跟的費勁,這楚玄雲像是有意逗耍杜衡一般,越走越快,偏偏不離杜衡太遠,杜衡走的累了,幹脆蹲下來休息,楚玄雲也蹲下來,用嘲弄的眼光看著杜衡,還順手撿了顆石子,十分之精準的砸在杜衡額頭的“角”上。杜衡猛地站起來,張牙舞爪就要去追楚玄雲,可這姓楚的哪裏好追,杜衡一時追不上,起的跳腳。

正此時,杜衡卻記起晨間在那靈衣閣外,舅舅以內力暫助他立於水上,那經脈間熱力流轉次序定是輕功身法一類。可當時是舅舅經掌心傳力,此時他又去哪裏找呢,撓了撓頭,他幹脆略過掌心至丹田這段,想從小腹丹田處照著記憶中的順序使力,他知道丹田氣海是存內力之所在,可怎麼使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