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縱線,看作為主軸的諾門罕戰役(日本習稱“諾門坎事件”)。這場戰役是1939年春夏之交在靠近內蒙新巴爾虎左旗諾門罕村的中蒙(當時稱“滿蒙”)國境地帶展開的。交戰方一方是日本關東軍,一方是蘇蒙聯軍。關東軍投入6萬兵力,結果在強大的蘇軍機械化部隊勢不可擋的反擊下丟盔棄甲,死傷和失蹤近兩萬之眾,一個師團全軍覆滅,致使關東軍不得不重新考慮進攻蘇聯的計劃。這樣一場五十多年前的戰役何以引起村上的特別注意呢?據村上在那篇“解題”中解釋,他所去的普林斯頓大學有幾個圖書館,他最常去的是“東洋學科”附屬的圖書館,那裏有很多關於日本的書籍。一次在曆史書架上東找西找時間裏,發現有不少圖書寫的是“諾門罕事件”。村上說他小時候在圖書館翻書時,有一本書上有形狀奇特的飛機和坦克圖片,看文字說明,得知是諾門坎戰場用過的武器。不知何故,自那以來,他就對那場曆時短暫然而異常血腥的戰役懷有按捺不住的強烈興趣,同時為“Nomonhan”(諾門罕)一詞的異國聲韻而心醉神迷。
而現在,我在同日本相距遙遠的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裏,作為同少年時代相距遙遠的一個中年人,手拿關於諾門罕戰役的書啪啪啦啦翻動書頁。我發覺自己至今仍為這個詞的聲韻而迷戀得無法自拔。於是我隨意把這些書一本本拿在手中忘我地讀了起來。這樣的邂逅說不可思議也真是不可思議。
閱讀之間,我忽然想到:這正是自己始終尋求的題材。那是一場奇妙而殘酷的戰役。哪一方都沒獲勝,哪一方都沒失敗。圍繞一塊幾乎沒有戰略價值的地方的原本不存在的國境線投入大量軍隊和武器,眾多士兵丟掉性命。最後由於政治決斷而一切在曖昧之中結束戰事。非現實戰略催生非現實戰鬥,流出現實的血,然而將軍們的大半都沒有為此負責。我決心將這場戰役作為小說中的一個縱軸使用。我一邊看書一邊把自己帶往1939年的蒙古草原。我聽到了炮聲,肌膚感受到了掠過沙漠的風。
不難看出,村上所以將諾門罕戰役作為縱穿小說的一個基軸,除了偶然因素,還因為這場戰役有四個特點:奇妙而殘酷,決策的非現實性(草率),曖昧(不了了之),無人負責。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日本近現代史、日本式暴力的主要特點。更重要的是,村上切切實實感覺出這樣的曆史、這樣的暴力至今仍在繼續,不僅在國家組織或其理念中繼續,甚至還在包括自己本身在內的個人身上繼續。應當說,正是這種長期潛伏於內心底層的可怕的感覺、直覺“自然而然地本能地”要求村上拿起筆來,書寫暴力,追究暴力,清算暴力,從而減少暴力以至拒絕暴力。
回顧起來,村上筆下很早就寫過暴力和邪惡,如《尋羊冒險記》(1982)中的“先生”、《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的“夜鬼”和“組織”等等,但真正自覺地、深刻地,縱橫交錯淋漓酣暢地描寫暴力並以暴力為中心點則是第一次——《鳥》的確堪稱村上創作道路上一個裏程碑式的轉折點。
就曆史這條線來說,暴力主要集中在三個點:諾門罕、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尤其集中在前兩個點上。發生在諾門罕的暴力通過“間宮中尉的長話”加以表現,其中剝人皮場麵可謂暴力的極致,觸目心驚,不寒而栗,每一個字都在滴血都在慘叫都閃著刀光,視線簡直不敢再往下移動。間宮中尉本人被逼跳入茫茫沙漠正中的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在對蘇軍作戰中被坦克壓掉一隻胳膊。雖然後來九死一生返回日本,但整個人已徹底成了“空殼”,不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愛,山本在他的夢境中不知被剝了多少次皮,耳畔不知多少次響起山本淒絕的慘叫。“淪為空殼的心和淪為空殼的肉體所產生的,無非是空殼人生罷了”,隻是履行“繼續存活這一職責”罷了。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是他在即將“作為空殼從此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之前,終於有勇氣把這段親身經曆的暴力講給了主人公“我”。也就是說“我”是唯一了解間宮中尉的曆史之人。由此不難看出暴力對人的傷害何等慘重:暴力不僅在肉體上使人“變成血肉模糊的塊體”,而且在精神上使人淪為“空殼”,使人對曆史緘口不語。換言之,曆史在此中斷,其真相被埋葬,民眾無人知曉。民眾知曉的乃是被官方修正液塗抹過的曆史。唯其如此,村上才決心下到曆史的深井,啟封那段充滿血腥味的黑色曆史,回放暴力!
曆史縱線的另一個暴力集中點就是侵華戰爭。主要通過第三部第二十八章“擰發條鳥年代紀#8(或第二次不得要領的殺戮)”提起在“戰前的滿洲”即我國東北地區發生的暴力。在蘇軍即將攻入東北之際,關東軍司令部的一名中尉會計官奉命處理“滿洲國首都”新京特別市(今長春市)的一座動物園裏的動物,槍殺除了大象的所有動物之後,八個關東軍士兵端槍押來四個中國人。四人是“滿洲國軍軍官學校”的學生,因殺死兩個日本教官逃跑被抓而麵臨處決。其中三人被用刺刀刺死,“五髒六腑被剜得一塌糊塗,血流滿地”。最後一人被棒球棍打死(因為他用棒球棍打死了兩名日本教官),一個士兵將棒球棍“全力朝中國人後腦勺砸下”。不料被砸死的中國人“卻以不知從何而來的最後一滴生命力像老虎鉗子一樣緊緊抓住”臉上有青痣的日本獸醫的手腕,一起栽進事先挖好的坑中。即使腦袋兩次被子彈打中也還是抓住獸醫不肯鬆手。在場的中尉和士兵看得目瞪口呆。小說後來借間宮中尉之口明確說道:“我們日本人在滿洲幹的也不例外。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了多少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