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卡夫卡》:命運、“異界”與精神救贖(2 / 3)

隻是,讀者中也有許多人說莫名其妙:為什麼田中殺人而卡夫卡君手上沾血了呢?那是可能發生的。為什麼說可能發生呢?因為“物語”就是要在超越解釋的層麵表達以普通“文脈”所不能解釋的事情。“物語”所表達的和“物語”以外的表達有所不同。

村上春樹談《海邊的卡夫卡》

載於《文學界》2003年第4期

一句話,在村上式“文脈”裏,兒子殺死了父親。那麼“遲早要同母親交合”那個預言或詛咒又如何呢?應該說也應驗了。以少女形象出現的佐伯在甲村圖書館那個牆上掛有“海邊的卡夫卡”油畫的神秘房間裏,以“睡著”的狀態同“我”即田村卡夫卡君進行交合——“想必佐伯把我當成了她早已死去的少年戀人,她試圖把過去在這房間發生的事依樣重複一遍,重複得極為自然,水到渠成,在熟睡中。我想我必須設法叫起佐伯,必須讓她醒來。她把事情弄錯了,必須告訴她那裏存在巨大的誤差,這不是夢,是現實世界。然而一切都風馳電掣地向前推進,我無力阻止其勢頭。我心慌意亂,我的自身被吞入異化的時間洪流中。”田村卡夫卡君就是這樣被動地把那個可怕的預言變成了現實。對此讀者當然還要提出疑問:現實中的佐伯已經五十歲,而同田村卡夫卡交合的則完全是少女,怎麼可能是他的母親呢?何況又處於睡夢之中。但如上麵說過的那樣,在村上設計的語境(“文脈”)中,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這也正是“物語”特有的優勢和可能性。換言之,常識性邏輯和理性不重要,重要的是裝在“fi(小說)”這一容器的隱喻本身。

顯而易見,這一構思來自索福克勒斯的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即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俄狄浦斯是忒拜國王拉伊奧斯和王後伊俄卡斯特的兒子。他出生前,其父王從阿波羅神那裏得知此兒將來會殺父娶母,於是將出生不久的俄狄浦斯拋棄在峽穀裏。不料嬰兒被老牧人救起,並由科林斯國王波呂玻斯和王後墨洛珀收為養子。俄狄浦斯長大後得知那個可怕的預言,為了避免預言的實現而離開以為是自己親生父母的波呂玻斯和墨洛珀。在逃往忒拜國的路上同一夥陌生人吵架,動怒打死了一個老年人,而那人正是他的生父。到了忒拜後他為百姓除掉了人麵獅身的女妖斯芬克可,因此被擁戴為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娶了前王後即他的生母為妻。至此,那個“殺父娶母”的預言全部應驗。其後他屢遭不幸。真相大白後,他母親羞愧自殺,他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自願放逐。

一般認為,《俄狄浦斯王》的主題是通過個人的堅強意誌和英雄行為與命運之間的劇烈衝突來表現命運的強大和善良英雄的毀滅。命運之所以強大,一方麵是因為它是無可選擇的,如《卡》中大島所說,“不是人選擇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人”;另一方麵是因為命運有時是荒謬和邪惡的,甚至安排人去做“殺父娶母”這種傷天害理、無可饒恕的事情。而村上恰恰把這樣的命運擺在了一個十五歲少年的麵前。而且變本加厲,通過瓊尼·沃克殺貓的場景暗示少年的父親是一個性格無比邪惡和扭曲之人。同時借少年之口說出“父親玷汙和損毀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而使少年繼承一半邪惡基因,而這有可能是他母親在他四歲時把他拋棄的一個原因。總之,這個少年基本天生是一個壞小子,一個被嚴重損毀的人。何況,俄狄浦斯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殺父娶母的,而田村卡夫卡君則在離家出走時就把十二厘米長的沉甸甸的“尖頭鋒利的折疊刀”帶在身上。當他得知父親遇害時也好像沒有感到悲傷,“就真實的心情來說,遺憾的是莫如說是他沒有更早死去”。甚至認為有可能是自己“通過做夢殺害了父親”。而同母親交合,雖然是被動的,但也並非完全蒙在鼓裏。讀者在這裏勢必質疑:這樣的十五歲少年還能得到救贖嗎?他的人生還有希望嗎?

村上春樹決心讓他得到救贖,決心給他以希望。希臘神話中,善良、勇敢正直的俄狄浦斯沒有得到救贖,徹底毀滅了。而在這部長篇裏麵,糟糕的田村卡夫卡君反而得到了救贖,走向新生。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之處。唯其如此,一個是經典的希臘悲劇,講述命運的不可戰勝;一個成了“浪子回頭”的故事,強調命運可以克服,人生還有轉機。

那麼田村卡夫卡君是怎樣得到救贖的呢?一個辦法是讓他思考。村上春樹說:

我特別注意的是,雖說出場的是十五歲少年,但也不要有太多的啟蒙意味。不引導他,不做那樣的事。我想做的是讓他思考,讓他用自己的腦袋判斷。作者不可引導他。用前麵的話說,就是將各種各樣的原型擺在他麵前,促使他自然而然地理解、消化和接受。我認為這是賦予作者的重要任務。

(《少年卡夫卡》,村上春樹編,新潮社2003年6月版)

換個說法,就是要讓各種各樣的東西從田村卡夫卡君腦袋裏通過,要從所有角度把知識塞進去,村上在前麵提到的那次接受采訪當中認為這點非常重要。可是由誰來幫助田村卡夫卡做到這點呢?主要是大島。可以說,大島在很大程度上充當了這個少年的精神導師角色:

大島一邊開車一邊就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展示他的博學。或許有人對此反感,覺得是在炫耀知識,但大島是想通過這些把某種東西提供給卡夫卡君這個少年。他這人絕對不直接說不可怎樣做,而是通過他身上存在的某種知識形態來傳達什麼。

村上春樹談《海邊的卡夫卡》

載於《文學界》2003年第4期

的確,大島從不居高臨下地對田村卡夫卡君指手畫腳,隻是以平等的態度傾聽對方的訴說,提供知識和建議時也從無強加於人的意味,更多的時候是表示理解,以其特有的溫情和關愛促使少年思考和做出判斷。這其實也是村上筆下絕大部分主人公一貫的姿態。因此,盡管大島是患有性同一障礙的所謂不男不女的“陰陽人”,但絕不使人討厭,莫如說讓人懷有好感,尤其第19章大島對闖進圖書館吹毛求疵的兩個女權主義者那番言說,可謂機警灑脫,妙趣橫生。最後大島對少年平靜地說道:“缺乏想象力的狹隘、苛刻、自以為是的命題、空洞的術語、被篡奪的理想、僵化的思想體係——對我來說,真正可怕的是這些東西。……作為我,不願意讓那類東西進入這裏。”耳聞目睹事件整個過程的十五歲少年當然不可能無動於衷。如村上在中文版序言中所說,從中既可以領教世界是何等凶頑(tough),又可以得知世界也可以變得溫存和美好。所謂成長大概就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