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挖洞”——工具與目的之間(3 / 3)

(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

(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4年,p.360)

概而言之,孤獨是連接的紐帶,為此必須深深“挖洞”。自1979年處女作《且聽風吟》問世以來,三十五年間村上一直在挖這樣的洞。將挖洞的過程、辛勞、感受和思索通過小說創作傾訴出來。換句話說,村上文學是“挖洞”文學,始終在孤獨與連接或超然與介入之間保持張力。但不同階段的不同作品中多少有所不同。《挪威的森林》之前的《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傾向於放任孤獨甚至把玩孤獨,亦即“挖洞”挖得不深。而從《挪威的森林》開始,則致力於連接或溝通的追求,亦即“挖洞”挖得深了。這是因為,木月死於孤獨,直子的姐姐和直子死於孤獨,再不能讓主人公處於“把自己圍起來”(自閉)的狀態了。而在十五年後的《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和《1Q84》第1部、第2部等作品中,村上甚或將連接以至介入的對象擴大到個人以外,筆鋒直指日本黑暗的曆史部位和“新興宗教”這一現代社會病灶,表現出追索孤獨的個體同強大的體製(system)之間的關聯性的勇氣。幸也罷不幸也罷,到了《1Q84》第3部,村上又將筆鋒逐漸收回,及至新作《多崎作》,已經徹底回歸“挖洞”作業——通過“深深挖洞”而希求“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

於是出現這樣一個疑問:果真“連在一起”了麼?抑或,挖洞的目的果真達成了麼?

這裏,不妨回顧一下這部長篇的故事梗概。主人公多崎作讀大二時被高中時代“五人幫”中的赤鬆、青海、白根、黑野驅逐出去,四人毅然決然地宣布同他斷交,“簡直就像自己一個人被從航船甲板上拋入夜幕下的大海”,以致幾度想到輕生。三十六歲那年在女友沙羅的勸導下開始聯係四人,以期弄清斷交真相。結果還算順利,除了已故的昔日美少女白根,同其餘三人都聯係上了,也見了麵。但很顯然,聯係到此為止,見麵即是告別——“洞”挖了,除了表白當年愛他的黑野,同赤鬆和青海之間全然未能挖出“連帶感”,相互清楚永無見麵的可能了。而見麵本身也未能化解“胸口微弱的異物感”,體內仍有“一年到頭都不會融化的堅硬的凍土芯那般僵冷的東西”。多崎作再次傾聽《巡禮之年》的樂曲時,終於在靈魂深底聽明白了:“人心與人心並非僅僅用和諧連接的,莫如說通過創傷與創傷緊密相連,通過痛與痛、脆弱與脆弱相接相連。”東京城雖然規模極大也足夠熱鬧,但“走進他內心的人一個也沒有”,高中“五人幫”時代那種“了無雜質的原生態心情”已然一去無返。一句話,他依然孤獨。“我的人生實質上止步於二十歲!”

“挖洞”的目的誠然沒有達成,但作為從事“挖洞”作業所用的工具的文體仍未失去其最初的光彩。用書中的話說,依然如“春天的庭園一樣柳綠花紅”。唯其如此——恕我饒舌——我才為其吸引,才興之所至地寫下了這篇讀後感。或許,果如村上所說:“文體就是一切。”又果如莫言所說,好的作家“肯定都是文體家”。

不無遺憾的是,文體似乎被這個浮躁的時代冷漠很久了。而我的一個堪可多少引以為自豪的小小的貢獻,可能就是用漢語重塑了村上文體。在這個意義上——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請允許我冒昧引用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係主任、小說家張生教授在其新浪微博(2013年7月6日)誇獎筆者的話:“林老師以一人之力,重新塑造了現代漢語。”無須說,我也明知這是溢美之詞。

2014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