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斷言,即使在寫完《刺殺騎士團長》之後,村上春樹仍未能從惡的這種雙重性、三重性的連環陣中破城突圍,仍為之糾結和苦惱。進一步說來,這既是具有“沉思、反思的理性”的當代知識分子共通的苦惱,也未嚐不是魯迅當年的苦惱。村上曾在《為了年輕讀者的短篇小說導讀者》中從另一角度提及魯迅苦惱的雙重性:“在結構上,魯迅的《阿Q正傳》通過精確描寫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這一人物形象,使得魯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現出來。這種雙重性賦予故事以深刻的底蘊。”同時認為魯迅筆下的阿Q具有“活生生的現實性”。其實,這種雙重性未嚐不是體製之“惡”與國民性(個體層麵的“惡”)之關聯性的反映。在某種意義上,魯迅的確終生為之苦惱。也就是說,魯迅可能始終在“鐵屋子”和阿Q之間或往來徘徊或奔走呼號。
對了,作為《貓頭鷹在黃昏起飛》這本訪談錄的活生生的現實性,村上談“惡”的時候談到了特朗普:“說到底,希拉裏·克林頓那個人,因為隻說通用於房子一樓部分的事,結果敗了;特朗普隻抓住人們的地下室說個沒完,結果勝了。”村上進而解釋說,“盡管不能說是政治煽動者,但感覺上至少像是古代的司祭——特朗普是熟知煽動人們無意識的訣竅的。於是,仿佛高音喇叭的個人電子線路就成了有力武器。在這個意義上,盡管他的邏輯和語彙是相當反知性的,但也因之從戰略上十分巧妙地掬取了人們在地下擁有的部分。”這也進一步說明,村上不僅僅是經營個人心靈後花園的“都市隱士”,而且也是敢於以故事或小說為武器進行政治抗爭的鬥士。他的小說,不僅有所謂“小資”情調,而且有政治訴求。在這個意義上,他不僅是美國當代的菲茨傑拉德,而且是沙俄時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點兒說遠了,說回《刺殺騎士團長》。那麼這部長篇還有沒有其他較以往作品的不同呢?有。第二個不同之處,就是在尊嚴和悲憫的關係的認識上有所突破。不少讀者朋友可能早就覺察到了,村上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把個人尊嚴看得高於一切。記得《高牆與雞蛋》那場有名的演說吧:“我寫小說的理由,就是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可是在這部小說的結尾部分,村上讓主人公做出了明顯有違尊嚴的另類選擇:對妻子的外遇過失概不追究,而主動提議回到妻子身邊,同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從時間上判斷理應不是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孩子出生後甚至上幼兒園後,主人公仍不知道小女兒是誰的孩子。小說最後這樣寫道:“我深深疼愛著這個小小的女兒,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至於她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或不是誰,對於我怎麼都無所謂。那是不值一提的瑣事,並不意味著將有什麼因此發生變更。”不過對於一般男人甚至任何男人來說,接受生物學上的父親不知是哪個男人的孩子,都不大可能是無所謂的不值一提的瑣事。因為這至少關乎男人的尊嚴。那麼村上為什麼在這裏做出從世俗眼光看來明顯有損個人尊嚴、男人尊嚴的選擇呢?抓耳撓腮朝思暮想的結果,一片混沌的腦海中忽然透進了一絲亮光:村上現在發現了比尊嚴更重要、更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愛、愛與悲憫。或者說,村上開始認為,隻有把愛與悲憫作為情感以至靈魂的底色,才能使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獲得真正的尊嚴。我想這大約是村上文學主題的又一次跨越,一次升華。
而這一跨越以至升華,顯然是主人公冒著生命危險通過地下迷宮,尤其鑽過那條又黑又窄的地下隧洞的結果。前麵也說了,主人公因此戰勝、刺殺了由雙重隱喻和“白色斯巴魯男子”象征的“本源惡”,刺殺了由騎士團長所表象化的亦善亦惡的理念,從而終結了惡,進而超越了善惡,使人性獲得了升華。是的,尊嚴本身沒有超越善惡。這是因為,要獲取、要保持尊嚴,在某些情況下必須行惡甚至訴諸暴力,比如跟蹤妻子及其情人,進而緊勒妻子的脖頸和強暴她。而愛與悲憫則對此一笑置之。進一步說來,這也為村上一向擔憂的日本和東亞鄰國關係的困局指明了出口:愛與悲憫。“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いがみあっていても何もいいことはありません)。夫妻之間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沒有任何好處。換言之,村上以夫妻言歸於好,化恨為愛這樣的閉合式結尾為東亞關係以至世界性悲劇的不重新上演提供了一種啟示性、一個走向再生的理念、隱喻與祈願。這裏需要補充一句,村上始終認為日本最大的問題是封閉性體製帶來的國家暴力性,強調“暴力是打開日本的鑰匙”!
還有一點,是不是新意不大好說,但肯定是媒體最早報道和關注的一點。那就是性描寫。村上小說讀得較多的讀者可能知道,村上一九八七年寫《挪威的森林》之前,無論《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這所謂“青春三部曲”,還是藝術評價很高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都幾乎沒有寫性,沒有性描寫。而到了出道八年後寫《挪威的森林》的時候,他發誓要“就性和死一吐為快”。不過再怎麼一吐為快,村上也還是守住了一條底線,底線就是寫性也隻寫婚前性。實際上此前也大多寫的是婚前性,隻是到了這本《刺殺騎士團長》才開始寫婚外性。妻子紅杏出牆,男主人公“我”也很快另動幹戈。不過前者具體如何上床倒是幾乎隻字未提。後者和兩位有夫之婦的婚外性則寫得相當具體,說有色情之嫌怕也並不為過。喏,你別說,還真有人抓住這點不放。
看去年十二月五日《中華讀書報》,國際版報道“村上春樹入圍第二十五屆《文學評論》劣性獎”。“劣性獎”由英國一九九三年創辦的《文學評論》評審,旨在獎勵“現代小說中文筆拙劣、草率或多餘的性描寫段落”,以此提醒讀者和作者對此保持警惕。村上入圍對象作品是《刺殺騎士團長》,具體引用的是第二部第四十三章的一段:“【此處略去六百七十九字】……就算想中途停下,我也不知所措,以致我擔心再這麼傾瀉下去,自己說不定直接淪為空殼。【此處略去一千四百字】……那是四月十九日天亮時分做的奇異的夢。”無獨有偶,去年夏天香港書展期間,港府淫穢物品審裁處將《刺殺騎士團長》定為二類不雅物品,與老牌色情雜誌《龍虎豹》同級,意為雖可發布,但不得向未成年人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