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賭命玉髓(1 / 3)

任天行上前兩步,略一拱手,沉聲道:“這位大師想必是在此悟禪,我等凡夫俗子還是不打擾大師清修為妙。”

話雖如此,他卻並不退後,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鎖定對方。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雖然口鼻呼吸皆無,但胸腑間內息流暢,循環相生,分明是正在修習一種與中原路數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顧思空身體凝立不動,呼吸卻驟然長短無序起來,似乎正在運用某種神秘的功法調息。白衣人敵友難辨,顧思空江湖經驗豐富,先放下與任天行的嫌隙並肩對敵。

金晉龍則是若有若無地歎了一聲。這一路平安行來,總讓他有風雨欲來的危機感,此時白衣人乍然現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顧、任、金三人各自暗運神功戒備,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樹老根,動也不動一下,不知是無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眾鏢師雖不知任天行與顧思空的本領究竟如何,但從平日行事亦可瞧出兩人的高手風範。此刻幾人盡管無法判斷白衣人的底細,但僅看任天行與顧思空如臨大敵的模樣,傻子也能猜到對方決不會是個死人。

忽又見那白衣人的身子幾無察覺地微微一動,一位鏢師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並肩子上啊……”

這些鏢師雖然武功不高,卻都不乏江湖經驗,原不會如此大失方寸。但這白衣人的出現實在太過詭異,一句話頓時引發了蔓延到每個人身上的緊張,大夥兒齊聲呼喝,看來隻等有人一聲令下,便會一擁而上將那白衣人斬為肉泥。

金千楊此刻方才搖搖晃晃地擠上前來,見到房中情形,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與此同時,那原本如若僵屍的白衣人驀然抬起頭來。

刹那間,場中的每個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難以對外人道的荒謬念頭。“鏗鏗”幾聲,幾名鏢師已然拔出刀來。但與刀光同時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兩道目光!

這兩道毫無預兆猛然綻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凜、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與顧思空能夠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動,包括金晉龍在內的其餘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兩道目光在刹那後又變得無限溫暖起來,每個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白衣人並無任何挑釁的意思,而隻是在用一種充滿著研究意味的目光掃向自己。

忽然,房內傳來白衣人一聲古怪的歎息,聽在每個人的耳裏,輕若飛絮落地,卻又重如巨錘擊胸。接著,從白衣人喉中又發出類似呻吟的怪異聲音,無數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語由他口中傾瀉而出:“結願蜉生。逆心往歸。魔障劃念。焚斂華夢……”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拚盡全力,生怕別人聽不明白,又似是說不清楚漢語。漸漸地,他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語速越急,似誦經,似夢囈,一口氣不停歇地說下去,也不知要說到何時。

眾人相顧茫然。看著那白衣人渾如入魔的樣子,金千楊忍不住道:“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大家根本沒必要這麼緊張呀?”

聽了這話,除了任天行、顧思空、金晉龍與羅一民之外,其餘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或許對他們來說,故作輕鬆的嘲諷蔑視才是化解莫名驚懼的最好方式。此時此刻,也隻有故意的放聲大笑才能讓他們緊若繃弦的心情平複下來。

這時,白衣人忽抬頭道:“在下偶發奇夢,倒令大家見笑了。”在他雜亂的話語中突然夾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反而惹得眾鏢師的笑聲更加大了。

——這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平凡的臉孔中透出一份鄰家大叔般令人親近的氣質,讓人不知不覺之間,便消除了緊張和隔閡。

任天行沒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顯凝重。他江湖經驗豐富,眼力高明,雖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懷有絕世武功,但從他腕踝處大異常人的脈絡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具奇術,當是平生勁敵。與之放對,縱然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夠穩勝。

顧思空的武功修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絕非易與之輩,當下沉聲問道:“請教大師,有何奇夢?”

“我在夢中經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終於得到上蒼垂顧……”

“不過黃粱一夢,何來垂顧之說?”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為冥冥中上蒼是憐憫我、關愛我的,所以他才賜予我在世間修行的能力。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我體會到的是生命的萌發與靈魂的喜悅。就算無食果腹,無衣遮體,我也能始終保持著愉悅,並不覺得那是人世間的磨難。因此,修行的道路雖然漫長無邊,我卻不覺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個修行的僧侶都能作大師所想。”

“那些修行僧與我不一樣。”

“哦,有何區別?”

“他們信神、信命、信天,而我,隻信自己。”白衣人的這一句說得傲氣凜然,卻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難生異議。

“那麼對於大師來說,你夢中的修行是否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也不盡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讓自己不斷完美的過程。我們的差別,隻是修行的方式罷了。”

“不知大師是用何種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個人的弱點,然後用於自省。”

“哈哈,此可謂大言不慚,想要找到每一個人的弱點談何容易?”

“覺其困難,隻是因為許多人隻是在肉體上強健了自己,卻沒有在精神上勝過對方。”

“那麼不知大師有何領悟?”

“上蒼已經給了我一雙明辨世間的眼睛……”

這是一段簡練晦澀的對話,讓人無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圓滑純熟的智慧,還是因為過度自信失去理性後的胡攪蠻纏。

任天行越聽越奇。白衣人的話仿佛癡人夢囈,可是其中卻也不乏細微深奧的道理。他遇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此等人物,暗忖也許可以從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來曆。

任天行心念方動,白衣人如受感應,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來:“與諸位見麵之事務須機密,所以我才將這些吐蕃士卒暫時製住,他們並無性命之憂。”

聽他如此說,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暗中鬆了口氣,至少麵前的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還未請教大師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發:“鶴發。”他手腕上那一隻翡翠玉鐲綠光燦燦,尤其醒目。

“鶴發?”金千楊笑道,“莫非你還有個朋友叫童顏?”

鶴發居然正色點頭:“你們一會兒就可以看見我徒弟。”

一眾鏢師聽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了下來。

不知為何,雖然鶴發突然現身的方式令人驚懼莫名,但在場身經百戰的諸人都不曾感覺到任何威脅,盡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決不會是無緣無故地軟倒在地,卻無法引起他們調動足夠的警惕。

金晉虎沉吟發問:“鶴發大師說自己有一雙明辨世事的眼睛,卻不知可以看到些什麼?”

“命數!”鶴發這泰然自若的簡單回答立即引發無數好奇,七嘴八舌的提問頓時接踵而來。

大多鏢師還都是第一次來吐蕃,隻覺這塊神秘的土地必定會孕育許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請教。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邊遇到算命之人無不嗤之以鼻,但於此情形下卻都躍躍欲試。

鶴發微笑道:“大家不用著急,相見即是有緣,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上蒼的指引。”這一刻,他麵對的仿佛不是一幫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鬧著要糖果的孩子。

這邊,金千楊大聲道:“請大師先看看我吧。”

鶴發凝神靜氣,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楊卻未曾感覺到絲毫不耐。

終於,隻聽鶴發緩緩道:“樹下野草,無憂風雨,不遷不生,遷則難活。”

金千楊猛然一愣,這短短的幾個字幾乎道盡了他抑壓數年的心結,他無意識地脫口發問:“請問大師,我該何去何從?”

鶴發不語,轉而望向金晉虎。金晉虎毫無由來地退開半步。

他的懼怕並非緣於鶴發的目光,而是因為他太清楚金千楊的性格與鬱結,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鶴發一語道破,而與此同時,他的心底卻又有著隱隱的期待。

鶴發不由分說地開口道:“浮名塵務,何苦倦戀。其實人生如白駒過隙,有過幾次機遇便已彌足珍貴,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錯過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晉虎胸口大震。隨著年事漸高,他總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時鍾意卻終於錯過的女子;一身勤練卻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機會另立門戶卻終於放棄的心態;對兄長不肯將鏢局重任托付給自己的煩惱;老而無子的遺憾……

在他並不算太坎坷的一生裏,似乎總覺得時時都因為差了一口氣而未能到達應該抵達的巔峰,所以這幾年來,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過去的某一個關鍵時刻他應該做出什麼不一樣的決定。

他以為,這全都是因為他老了,壯誌漸消,所以才會沉溺於這樣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卻因鶴發的一句話茅塞頓開。

金晉虎愣在當場,一旁的金千楊卻仍在繼續追問:“請大師教我,應該何去何從?”

顧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糾纏不休?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來走麼?就算鶴發大師能看到你的過去,也並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來……”

金千楊一震,凝神細想。而鶴發的目光則轉向顧思空。

顧思空哈哈一笑:“大師不必費心,我並不相信你的評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點。”

鶴發微微點頭:“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點。”

顧思空皺眉:“此言何解?”

鶴發道:“你太過自信,以為憑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擊必然更大。這個世間有許多我們無法預知的變數,而你,需要懷著一顆敬畏的心麵對上蒼。”

刹那間,顧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師城外暗器王林青那驚世駭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給他頸邊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更在他的心裏造成了難以言語的陰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個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隻怕永遠也無法達到絕頂的高度。

從那之後,他的武功再無寸進!

顧思空心念起伏,麵上卻不動聲色:“不過是些泛泛之談,何能服眾?”

鶴發低聲自語般道:“無畏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知道恐懼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觀著鶴發,心中既覺震驚,又覺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騙子會事先打探對方的情報,看似萍水相逢,其實早已了然於胸。而他此刻關心的,隻是鶴發的真正目的。

鶴發望向任天行:“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鶴發思索半晌,忽然歎了口氣。

“大師為何歎氣?”

“因為你不是你。”

“大師說笑了。”

“若是讓我在眾人中擇一為敵,你絕對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人選。如此人物,卻隻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實讓人難以置信。”

“承蒙謬讚,我亦不願與大師為敵。”

一旁的顧思空不忿道:“隻怕大師是找不出任兄的弱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吧。”

鶴發不為所動,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讓我想到另外一個人,一個同樣幾乎沒有弱點的人。你身上有種氣質,十分像他……”

任天行雙眼微眯:“大師說的是誰?”

“明將軍!”

這三個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飾著,苦苦一笑:“隻怕大師的這番話一旦傳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鶴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大師知道了什麼?”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第二……”鶴發停頓一下,方才意味深長地繼續道,“你的弱點就是明將軍。就算你盡力去模仿他的氣質,但你依然不是那個可以得到他絕對信任的人!”

直到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憑天行方才真正體會到麵對的是一位怎樣超卓的人物。

他作為將軍府的五指之長,遇人無數,但無論是高明的見識、冷靜的判斷、細致的觀察、縝密的心計,這個未聞其名的鶴發都絕對可列在三甲之內。這些尚屬其次,他更是從未想過自己內心最隱秘的秘密會被人當麵揭穿,油然而生的驚訝之情遠遠超過了想要殺人滅口的欲望。

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無名指無名與小指挑千愁,這五個將軍府高手乃是近幾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稱為將軍府的五指。他們可謂是將軍府中除了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之外最有實權的五個人物。

當將軍府的勢力重心漸漸遠離京師、逐步籠罩江湖之時,正是因為兩個月前碎空刀葉風在蘇州府一舉殺死無名指無名,又斬斷中指行雲生的一條臂膀,方才令散亂無序的江湖豪傑看到了對抗將軍府的希望,一時紛紛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之下,在幫主夏天雷的率領下,已隱隱形成與將軍府分庭抗禮的局麵。

隻可惜碎空刀葉風在蘇州一戰之後,從此不知死活,不現蹤影。

除了金晉虎隱有所料,包括金千楊在內的眾鏢師都萬萬料不到這個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漢子竟就是名動江湖的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想到與之同吃同住近兩個月,眾人百念橫生,開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談論起來。

鶴發撇開震驚中的憑天行,又盯住下一個鏢師,看來這裏的所有人無論尊卑都逃不過他那能直入人內心的眼神。

身處異境,乍遇高人,其餘鏢師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請教鶴發品評。鶴發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態,看似隨意開口,但每句話都能引起對方的一陣驚歎。

又論及過兩名鏢師後,鶴發的目光忽然鎖住了羅一民,唇邊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這位大俠先請。”

羅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後,聞言微怔,苦笑道:“大師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俠,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不敢煩勞大師。”

鶴發道:“不然。盡管對於每個人來說,命數由天而定,是否知曉對自己的未來全無幫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這位大俠卻偏偏自甘於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對自己的命運毫無興趣,還是別有隱情?”

一位鏢師調笑道:“羅大嘴今日倒不多話,可真是奇了。”

原來這羅一民平時向來出言無忌,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叫做“羅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豈獨是今日?平時羅兄最喜歡熱鬧,最近卻性情大變,有時還不知一個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語些什麼,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瘋了……”

鶴發淡然道:“想必羅大俠是懷著極重的心事吧。”

羅一民勉強笑道:“我隻是有些不適應這裏的氣候罷了,哪來的什麼心事?”

聽了此言,眾鏢師一同笑了起來,幾掌重重落在羅一民肩上:“我看你這小子是吃錯藥了吧。”

鶴發的目光緊盯著羅一民不放,輕聲道:“你本是天性開朗之人。是否因為此行令你覺得重任在肩,難以負荷,所以才變得鬱鬱寡言?”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晉虎亦忍著笑歎道:“大師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來在鏢局中,羅一民的武功低微,處事拖泥帶水,可謂是極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樂觀,人緣甚好,隻怕早被解雇了。

羅一民也在一旁囁嚅道:“大師說笑了,在下身無長技,有何重任亦輪不到我的。”

唯有憑天行明白其中隱情,頓時皺了皺眉,雖無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他的舉動也未能逃過鶴發的觀察,鶴發忽然轉過臉來對他一笑:“聽我此言,唯有憑兄很是緊張,看來此事是你個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憑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鶴發腰間一條窄窄的腰帶上。

那腰帶已很陳舊,帶角都被磨出毛邊,質地極為奇特,雖然非金非鐵,卻泛著類似金屬的光芒,絕非尋常之物。莫非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這一刹那,任天行忽有一種奪下對方腰帶一探究竟的念頭,明知這行為必會引來鶴發的反擊,卻忍不住想要試試他的反應。

鶴發似笑非笑,平靜的語氣猶如在敘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隱瞞?嗬嗬,或許我看錯了,任兄也並沒有我想象之中的那麼強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氣,一寸寸地緩緩退開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鶴發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對簿羅一民一字一句道,“那個‘天脈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這個古怪的名詞並沒有讓“金字招牌”的鏢師有何反應,顧思空卻然驚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鶴發,大喝一聲:“你到底是誰?究竟是何來意?”

一時之間,憑天行亦如臨大敵,氣氛立即變得劍拔弩張!

“駕、篤、篤……”一陣古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於堂中。他右手持著一把短短的小劍,左手拎著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劍敲著鞋上的雪泥,仿佛手裏握著的並不是可以殺入的利器,而隻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這本是雪天裏常見的情形,但在此時此景之下,卻令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一絲寒意。那“篤篤篤”的聲音很有節奏地傳來,夢魘般揮之不去。

盡管外麵依然是狂亂的風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種不想在此處多呆的衝動,一股莫名的煩躁沉甸甸地壓在心中,令人如負千鈞。

同樣的白衣,同樣的乍然現身,鶴發沒有帶來任何威脅,但這,迥然不同,讓入覺得正身處曠野,周圍皆是嗜血的野獸。

那陣令人煩躁的聲音總算停止了,新來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諸人——這是一張孩子般純淨的臉孔,但神情裏卻有一種說不出來兩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們的內髒。

一時間仿佛天地俱靜,唯有鶴發悠然的聲音響起:“我說過,你們馬上就會看見童顏的。”與此同時,忽聽“嘶”的一聲,卻是那個名喚童顏的白衣少年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一聲陰詭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長劍破空,渾若天龍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眾人嚇了一跳,隻見他一襲扁扁的白袍驀然鼓脹起來,越撐越滿,仿佛有什麼怪物正要被體而出。

這一刻,憑天行的右手已握緊藏於袍中的長劍;顧思空雙腿微曲,似乎酩時準備拔地而起;金晉虎與金千暢業已分別亮出長刀與短刀;眾鐐師重中呼喝,刀槍齊舉;羅一民則下意識地手撫前胸……

然後,就有一道燦若熾陽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隨著“叮叮”兩聲金鐵交擊的輕響,是一道輕若落雪的裂帛之聲。一白一黑兩道人影疾風般掠出土堡,快得幾乎讓人疑心是眼中錯覺,那是顧思空追著童顏而去。諸人發一聲喊,隨即蜂擁而出,隻有憑天行與羅一民留在原地末動。

憑天行的眼神鎖住鶴發,而羅一民則是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胸前,已被驚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顏從中一劍剖開,肌膚盡露,胸腹間一道長達半尺的紅線,一粒粒血珠正從其中緩緩滲出,隻要再多加上半分勁,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憑天行垂首望著右手長劍上的一小塊缺口。童顏那一劍不但速度快捷,勁道亦大的驚人,憑天行與金晉虎及時出手格擋,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憑天行的眼中隱含一股壓抑的鋒芒,朝著鶴發緩緩問道:“大師不逃麼?”

鶴發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會出手?”憑天行聳聳肩,不置可否。

鶴發自顧自地解釋道:“憑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瞞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為了有機會逐一細查鏢隊諸人。而待我探明‘天脈血石’的所在後,便會由童顏出手奪寶。”

“大師判斷精準,不失毫厘;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淩厲,劍氣凜然,絕非無名之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鶴發淡然一笑:“鶴發童顏不過是化外遊民,憑兄自然不知曉。”他伸手指向仍在發愣的羅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如果我們有意傷人,羅鏢師決不會安然無恙,而且若非童顏出劍必要沾血,就連這一道血痕亦不會留下。”

羅一民聞言打了個寒戰。

憑天行沉聲問道:“憑某孤陋寡聞,猜不出兩位的來曆。大師打算如何?”

“實不相瞞,我與將軍府中的某人頗有交情,所以才強令童顏不要下殺手,還請憑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師,先自吳戲言那裏探得消息,然後又去端木山莊查明‘天脈血石’下落,本以為已經來遲一步,萬萬想不到仍能在這裏攔住憑兄,猜破其中微妙。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現在我已得到‘天脈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罷手如何?”

鶴發的提議看似極不通情理,但憑天行思索一番後,竟然點頭默認。

“放屁!”顧思空突然旋風般闖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劍逼住鶴發的喉頭,怒衝衝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脈血石’,你便休想離開!”

鶴發泰然望著離喉間不過半寸的短劍:“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關,決不顯露武功,顧兄是在迫我開戒麼?”

顧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閣下是不是隻有一身裝神弄鬼的本事?”

鶴發長歎:“顧兄以輕功見長,卻追不上我徒兒,想來我已不必動手。”

顧思空之兄顧清風昔日曾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的“登萍王”,輕功之高有目共睹,顧思空的家傳輕功“幻影迷蹤”與“狂風腿法”更勝兄長,但方才確是拚盡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顏,這才在氣急敗壞之下來找鶴發的晦氣。

鶴發自承是童顏之師,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顧思空怒氣上湧之下哪裏管得了許多,當下大喝一聲:“口說無憑,動手才可見真章……”

他腳下踩著家傳幻影迷蹤步法,詭異地繞到鶴發身後,掌中短劍虛晃著刺向其背心,同時無聲無息地一腳往鶴發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憑天行動了,食、中二指如鉗,已扣住顧思空的短劍,同時長劍下擺,正擋在顧思空的狂風腿必經之路。顧思空一聲怒吼:“你小子做什麼?吃裏爬外麼?”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摔倒。

金氏叔侄與眾鏢師恰好此刻趕回來,望見憑天行挾住顧思空的短劍,頓時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知此趟行鏢的真正目的,隻要保證顧憑二人的安全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