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鐵鞋製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著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許驚弦並不急著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著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麵容上,盤算著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賭氣離開禦冷堂後,與鶴發童顏同去烏槎國隻是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禦冷堂劃清界限,寧可漫無目的在江湖飄泊,所以在知道鶴發真正身份乃禦冷堂昔日碧葉使後,便毅然與之分別。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雖然他內心深處不願再插手禦冷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於情於理他似乎都應該重回禦冷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隱隱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內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想到這裏,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隨著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缺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湧而出。這份感激並不僅僅出於贈劍之恩、交托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為在鬥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於悟出了以弈天決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著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禦冷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隨行,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借助禦冷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致了他反出禦冷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淬火後的劍才會更鋒利,經過曆煉後的心智才會更成熟。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於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正如鬥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試練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裏麵還記載著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回。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回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清水小鎮的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鬆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著寒風吐出蟄於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一時隻覺天地遼闊,眾生皆渺。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紮著,陷身於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而如今的他已學會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將在這繁雜世間裏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嚐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隻要他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麵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小弦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將身上汙垢洗淨。夾雜著冰塊的河水衝在身上,渾如針剌,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著扶搖大呼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為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內心的仇恨煎熬得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複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準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衝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呼,穿穀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鬱氣發泄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於荒野之中,一麵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麵體悟如何將弈天訣應用於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麵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複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才睡去。
遇見錫金牧民的帳蓬,便去討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幹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的。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呼吸也暢快了許多。等到翻過—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裏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錫金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裏已至蜀境,人煙較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嶺上列著層次分明的農田。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為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隨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回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錫金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隨蒙泊國師初入錫金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於明將軍之手,他懷著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搏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複仇的強烈渴望。當他憤然離開禦冷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但此刻卻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嗬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裏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就在這將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舍。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曆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隨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他也永遠割舍不下那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態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隱者,既品味著夜行於野的的孤獨,又感受著久違的風土人情。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幹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著劍道之真諦。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他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外,正要進城,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掛起幾籠紗燈,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想象著家家戶戶團圓合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抬頭卻見到城關上寫著兩個大字一峨眉。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適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惡之意,紛紛避開繞道而行。原來他從禦冷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丟失,並無衣物替換,身上穿著的羊皮襖早已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錫金少年,難怪惹人厭煩。傲氣湧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雖隻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鬱鬱。和風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靄重重,浮雲嬉山,穀內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蒼鬆翠柏間,更有巨鍾、瓷佛與銅塔,極具禪意。許驚弦漫步入內,此刻時辰尚早,並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隻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閑。峨眉山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著普賢菩薪,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個頭,便聽到鍾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鍾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複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著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於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鍾之聲亦引發了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麵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將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抬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從大梁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於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他腦子裏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眼角餘光瞅見此人一身青色勁裝,麵蒙黑紗不見嘴臉,唯有―對亮如晨星的陣子瞪視著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雉,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隻恐灰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隱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麵,便躍上大梁。本以為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鍾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那青衣人在梁上搏伏良久,終於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跡可疑,或許是要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曆。但方才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態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岩疊翠”等數處景觀,時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嘴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層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頊寺廟的僧侶,自已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喂食,再自己吃些幹糧,默想著弈天訣,閉且打坐。走了幾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蒙朧睡眼,隻見前方隱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旳掩映下跳蕩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為何會有燈火?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不過聽說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才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內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麵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著,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水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俱見層層薄霧嫋繞著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隱見岩壑交錯,奇石突兀。崖頂上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瞧得真切,微覺驚訝。雖然瞧不清對方的麵容、但缺身形上判斷並非清晨在報國寺所遇見的哪位青衣蒙麵人,而那些紙燈皆似用上等宣紙所製,綿軟輕薄,份量極輕,但青衣人隨手一送如推重物,這份舉輕若重的功力實非等閑,分明身負驚人武功。但若說點燈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無人之際故弄玄虛?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顯然已聽到許驚弦的腳步聲,卻並不回頭,口中淡淡道:“重赴舊約,傳燈舒懷,一時忘形擾君清夢,還請見諒。”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卻流露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聽青衣人開口說話,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眼前至少並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節,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倫,他卻為何半夜來到山頂,莫非也如自己一樣無家可歸?一念至此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反正被夜風一吹再無倦意,索性坐於一旁,靜觀青衣人放燈,權當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許驚弦,俯身重又拿起腳下一盞紙燈。他的左肩似是有傷,行動間略有不便,但擦火、點燭、揮手、放燈……手法極其熟練,節奏更是絲毫不亂,每個動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間隙。隻有經過特別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穩而精確,不浪費一點力氣。
兩人各懷心事,無言地望著一盞盞逐漸飄遠的紙燈,直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將十幾盞紙燈盡皆放飛,等那最後一點亮光在縱橫彌漫的霧氣中消失後,兩人如有默契般不約而同歎了口氣。
青衣人遙望雲深之處,緩緩踏前半步,喃喃自語般道:“這裏常年雲鎖霧繞,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無數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舍身崖。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名目才更容易引發輕生的念頭……”
許驚弦聽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來舍身崖尋死的?瞧那青衣人隻要再前移半步,就會掉入萬丈深淵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來,卻又怕他被自己一嚇反而失足,靈機一動:“為何還留著一盞燈未放走?”料想隻要引得他回頭,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轉過身來,語氣驚訝:“你如何知道還有一盞燈?”忽又無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盞燈中,哪一個代表你的親友。”
他年約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劍眉與冷峻的麵容,而是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煙雨,帶著一分淒涼與九分惆悵。
許驚弦大奇:“這些燈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明知故問。”青衣人落在顯鋒劍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能死在此劍下倒也不冤。”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隻怕老兄是誤會了。”
“每年此時,我都會到這裏放十七盞送魂燈,你若不是來殺我的人,如何知道準確的數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這個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談論生死之事,麵色卻寧靜如初,仿佛他關心的並不是誰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處。
那一瞬間,許驚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淒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種將痛楚壓抑到極致後的漠然,看似已解脫,但隻要稍稍觸動,就會卸下麵具流臑出往日的點點傷痕。他心頭不由浮起那一句“傷心人別有懷抱”忽覺悲從中來,一時說不出話。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輕輕歎道:“從今日起我已埋劍棄武,你若殺我決不還手,就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靜立原地不動,空門大露,似是等著許驚弦動手。
許驚弦苦笑:“兄台必是誤會了,我與你素不相識,剛才隻是擔心你有輕生之念,所以故意說還有一盞燈誑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許驚弦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節,請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頗懷傷感的麵容因這一笑而盡顯瀟灑。
許驚弦見青衣人隻著一襲輕衫,疑惑道“酒在何處?”
“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樹林深處走去。許驚弦直覺這個青衣人雖然古怪,卻絕不似壞人,便尾隨他而行。僅從背影看去,但見他身輕步快、衣袂飄飛,分明就是一位灑脫於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雙眸子裏會有著難以盡訴的痛苦。
穿過林間小道,轉過一個山角,前麵有一間小茅屋。青衣人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房門,用火折兒點著油燈,舉手相請。
房間不大,僅有一桌一椅一張木床,簡單而潔淨。桌上果然還放著一盞已完工的紙燈,比另十六盞紙燈要大上幾分。許驚弦想到自己剛才一心救人竟誤打誤撞而說中,或許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請,卻不知為何他放飛其餘紙燈後獨留最後一盞,其中大概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蝸居簡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變戲法似的多了一壇酒,仰頭先飲了一大口,然後將酒壇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雖不擅飲,但欣賞青衣人豪爽意態,便接過壇來飲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火燒,忍不住皺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們錫金人有句話說得好:仇敵來了,要給他最快的刀:朋友來了,要給他最烈的酒。”說罷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許驚弦本想分辯自己並非錫金人,但轉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褸,形容落魄,這青衣人卻並不以貌取人,言語行動間依然給自己足夠的尊重,當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貴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釋?便隻是朝他豎起拇指,搶過酒壇,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過酒壇痛飲,輕喟道:“今日見到你,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難道你當年很像我麼?”
“不,我與你完全相反。你與我萍水相逄卻毫無防範之心;而那時的我,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以前我隻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時,卻太晚了。”
“既然能化幹戈為玉帛,為何嫌晚?”
青衣人澀然道:“因為他已被我殺死了。”
許驚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悶頭喝酒。兩人你來我往,不多時,一壇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湧,青衣人麵上寞色卻更濃,悵然一歎:“可惜隻帶了一壇酒上山。”許驚弦平生從未喝過這許多酒,隻覺頭大如鬥,一時站立不穩,摔在桌下,抬頭呆呆望著青衣人,越看越覺得他像宮滌塵,口齒不清地笑道∶“無論如何,能與大哥相識,足頂得上數壇美酒。”
其實青衣人與宮滌塵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遠、超脫塵世的氣質卻極為近似,而許驚弦內心深處始終念念不忘昔日與宮滌塵結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際,不免恍惚錯認。
“哈哈,小兄弟倒是個有趣之人,但須謹記人心險惡,日後行走江湖,可不要太過於信任別人了。”
許驚弦的舌頭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識,你又怎會害我?”
“別的不說,單憑你身攜寶劍,就足以令人生出覬覦之念。”
許驚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壞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總是要等到做盡壞事後才露出他的掙狩麵目。想當年我初入江湖時,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務,以為憑著一柄劍與赤誠肝膽,便可闖蕩天下,到最後才知道自己隻是在被人利用。”
許驚弦感同身受,憤然道:“既然發覺被利用,就當懸崖勒馬。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可安身立命,豈可受人擺布?”
“話雖如此,不過…”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麼?”許驚弦想到殺父仇人寧徊風,重重點頭。
“那麼,你殺過人麼?”青衣人接連發問,“如果有機會殺死你的仇人,你會懷著什麼樣的心態?”
許驚弦心頭—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師殺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也是唯一次,盡管事後決不後悔,卻從不願意回想起。如今或許是因為酒的緣故,那日的情景曆曆在目,清晰如昨。
“當你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去殺人時,你會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每一個敵人的死亡都會令你感到光榮。可是當有一天,你發現那個崇高的目標隻是一個謊言,不過是一個騙你去殺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條條鮮活的生命變成冰冷屍體的過程,就隻會覺得惡心…現在你知道為何我每年都要來峨眉山上放十七盞送魂燈了嗎?”
許驚弦無言以對,青衣人淒然一笑“十七盞燈,十七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