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將軍口氣忽轉:“叛軍主力是由烏槎國士兵與滇、貴等地十七異族戰士混編而成,烏槎國蒲吾王子掛帥,擒天堡與媚雲教眾則由龍判官與陸文定單獨指揮,丁先生並未在軍中任職。但根據我方情報,他卻被泰親王拜為幕後軍師,有調動全軍的權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親王、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幾方勢力的聯盟,能力超卓,我必須對他有所了解。但關於他的所有信息僅限於表麵,我聽天行說過與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經過,既然你曾與丁先生有過密切的接觸,所以我想聽聽你對他的看法。”
許驚弦聽明將軍並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鬆了口氣,畢竟鶴發早已不問江湖之事,未必與明將軍有聯係,無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雙目雖盲,卻有‘神算’之稱,心思縝密,城府極深,有雄辯之口才,擅長把握對手的心理,乃是為不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據屬下觀察,此人雖來曆不明,但應是身懷武技。內力屬陰柔一派……”
明將軍目光閃動:“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嗎?”
“不!與此人打交道,總有一種被其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他雖目盲,但做事極有目的性,他說出的每句話都似乎經過仔細斟酌,毫無破綻,讓人難以把握其真正意圖,必須小心提防,否則極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會讓人害怕、懷疑、驚懼……卻很難對他產生一絲信任。”如果是談及他人,許驚弦或許不會對明將軍說得如此詳盡,但對於丁先生,他卻寧可將自己的疑慮全盤托出,希望借助明將軍的智慧認清這個神秘人物。
明將軍沉吟:“如此一個人,竟能得到各方勢力的一致認同,倒真是奇了。”
許驚弦微微一怔,他倒是從未想過這一點。按理說誰也不放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合作,可是他卻偏偏促成了幾大勢力的聯盟。泰親王與烏槎國暫且不論,媚雲教與擒天堡結怨多年,又豈能被他輕易說動?
明將軍轉過身盯著許驚弦,緩緩道:“因為他無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願意與他合作麼?”
許驚弦謹慎道:“這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屬下懂得什麼是國家大義,所以不願助紂為虐。”
“吳少俠深明大義,令我欣慰。”明將軍微微一笑,似乎對許驚弦的回答頗為滿意,再度發問:“你對刺明計劃知道多少?”
“屬下曾聽丁先生提及刺明計劃,顧名思義應該是針對將軍的的刺殺行動,但對於其具體內容,卻知之不詳。”
“龍判官曾對天行說他會暗中策應我,你以為如何?”
“屬下與龍判官隻見了一麵,難以判斷。”
“依我看,這隻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計,那時叛軍尚未準備充足,並不希望朝廷即刻發兵。”明將軍輕歎道,“事實上泰親王掩飾得極好,叛軍起兵之前不露絲毫端倪,朝中對於出戰一事極為猶豫,主戰派與主和派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但我已無法再等,因為一旦到了梅雨季節,氣候炎熱潮濕,而我軍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戰鬥力必然大減。所以我才執意上疏請奏,力主出兵,卻因此惹來政敵之忌……”
許驚弦終於明白為何朝中會派來馬文紹做副帥牽製三軍,那是因為當今皇帝最忌憚的人不是泰親王,而是掌握著天下兵馬大權的明將軍。
明將軍續道:“泰親王預謀已久,朝廷大軍才過了黃河,滇、貴數城一齊反叛,局勢已不可收拾。但對於叛軍來說,正麵交鋒並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複雜的地勢展開消耗戰。他們堅守長江隻是為了拖住我軍前進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澤密布,山瘴彌漫,更有許多毒蟲猛獸出沒,那裏才是叛軍抗擊我軍的主要戰場。”
聽了明將軍這一番分析,許驚弦茅塞頓開。兩軍交戰絕不僅限於排兵布陣,對於氣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萬算,也無法料到我軍能夠用截流之計迅速衝破長江防線。既然贏得時間,當可揮師南下,一鼓作氣蕩平反賊。”
明將軍輕輕搖頭:“將帥無謀,徒累三軍。在一些事情還沒有想清楚之前,我還不能輕率作出決定。”他話鋒一轉,“聽說你為了替楚天涯傳話,與擒天堡旳葉鶯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對於封冰和君東臨你有何看法?”
許驚弦一驚,明將軍知道他與葉鶯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為奇,但替楚天涯傳話之事隻有龍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幾人知曉,他又從何得知?如此看來,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將將軍府的臥底,自己的回答必須慎之又慎。
刹那間,許驚弦決定除了自己的身份與丁先生吩咐的機密任務外,其餘事情都不作隱瞞,連遇見花濺淚之事亦如實相告。
當聽到君東臨在傲骨堂外提及當年北城王謀反,泰親王落井下石,封冰對泰親王的仇恨頗深時,明將軍眼中閃過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麼。
聽許驚弦講完,明將軍正容道:“當年魏公子雖與我為敵,但我亦向來敬重他的為人,奈何彼此政見不同,終導致勢成水火,對於他的死亦懷著一份歉疚。所以這些年焰天涯雖執意與將軍府為敵,我卻始終沒有對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難民的態度,倒頗有魏公子之遺風;至於君東臨,公子之盾名不虛傳,隻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城東一處大宅燃起大火。明將軍高聲喚來守衛派去打探。過了一會兒,守衛回報:“城東呂鄉紳攜全家老幼離城而去,臨走前放火燒去自家宅院,無人員傷亡,孟將軍已派人去捉拿。”
明將軍低低歎了一聲:“傳孟將軍回來,放他們走吧。另外好生安撫城中居民,盡量杜絕類似事情的發生。”守衛領令退下。
許驚弦不解:“那呂鄉紳有通敵之嫌疑,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誌,何須勉強?強硬的手段並不能解決問題,必須要采取適當的懷柔之策。”明將軍沉聲道,“自古南疆難平,那是因為當地百姓極重地域觀念。尤其對於那些異族來說,不尊王化,隻知侍奉各自的首領。他們並不認為泰親王謀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會把朝廷大軍當作入侵者。”
明將軍的語氣中有一種深深的憂慮:“長江並不僅僅是一道防線,一道屏障,還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未過長江之前,兩軍士兵隻是替他們的君王賣命;而一旦我軍跨過長江,就已進至敵軍將士的鄉土。從今以後,每一位敵軍士兵都將懷著保家衛國的信念與我們戰鬥,都將是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去拚死一戰的勇士,他們將會釋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許驚弦忍不住道:“其實對於南疆百姓來說這並不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爭。隻要能殺了泰親王,敵人的聯盟自然瓦解,烏槎的兵馬也隻能退回本國,否則他們就成了入侵者。”
明將軍一笑:“我與泰親王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線督戰,將一切指揮權都交給了蒲吾王子與丁先生,自己則龜縮於後方。”
“或許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聽說過木邦城?”
許驚弦一怔,記得曾在清水小鎮中聽田老漢說起這個名字,鎮上一些年輕人被來曆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裏做工。不知明將軍為何會突然提起?
明將軍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那裏是烏槎國與我國接壤之處。據我軍探報,早在半年前烏槎國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為熒惑城。泰親王與其殘部就藏於此地,那裏四麵環山,遍布沼澤密林,極難行軍,我曾派出數名高手潛入熒惑城,卻皆是有去無回。熒惑城必是防衛森嚴,要想剌殺泰親王又談何容易?”
許驚弦此時方知究竟,想不到泰親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遙遠,派遣高手行剌實難奏效,隻有先擊退烏槎國大軍,再作理論。他知道“熒惑”乃是古人對火星的叫法,泰親王以此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見前方城樓上兩人一路說笑著並肩行來,正是憑天行與挑千仇。許驚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見憑天行,還以為他另有任務,想不到竟是與挑千仇在一起。不知憑天行說了句什麼,隻見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於平常的高傲矜嚴之態,雖然裝束依舊,但那份神秘的感覺已是蕩然無存。
明將軍促狹一笑,低聲道:“我們快躲開吧,莫要被他們撞見了。”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一對情侶啊,嘻嘻。”怪不得以往聽憑天行說起挑千仇時,總覺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這緣故。
不知為何,就在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湧上他心頭的不是對憑天行與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個凶神惡煞般罵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將軍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兩人的婚禮……”那一霎,許驚弦甚至忘記了對明將軍的仇恨,覺得麵前之人隻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個統率三軍的大將軍。
但是,明將軍的話,卻讓他有極為不祥的預感。
當晚,許驚弦在床上徹夜難眠。許漠洋與林青是對他性格影響最大的兩個人。在義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學會了一諾千金、以誠待人;而林青則讓他懂得了應該怎樣去做一個堅持原則、有擔當的男子漢。既然他已經答應了丁先生參與刺明計劃,就必須完成任務,但是在軍營裏的生活卻讓他漸漸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損大義,兩種道德在他心裏來回衝突著,無法得到平衡。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臥底的真正意圖,但隻要替他盜取那件“關鍵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諾,等到平定南疆後,再憑自己的力量伺機找明將軍報仇。如此,才不枉義父與林靑對自己的一番教誨。
—旦下了這個決心,許驚弦頓覺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輕鬆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他不喜歡臥底的身份,寧可拔劍直麵強大的敵人,也不願笑裏藏刀、暗箭傷人。
朝廷大軍攻下宜賓後,下一個目標是烏蒙府。叛軍亦知一旦烏蒙府陷落,若明將軍揮師南下直取昆明,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則盡在朝廷控製之中,局勢將會極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將溫勃古率兩萬烏槎國士兵駐守烏蒙府,嚴令隻許固守,不得交戰。
明將軍數度派兵搦戰,溫勃古卻隻是穩守不出。烏蒙府雖沒有高厚的城牆,但依山靠水,易守難攻,若是強行攻城,損失必巨,所以明將軍隻是率大軍遠遠設下營寨,尋機誘敵出城。這一日明將軍召集眾將,在中軍大帳商議破敵之策。有人獻計道:“烏蒙守軍兵糧充足,裝備精良,強攻一時難以奏效,何不繞道而過,奇襲昆明?”
有人反對道:“昆明乃是重鎮,駐守敵軍足有三四萬之眾,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烏蒙府守軍從後夾擊,我軍腹背受敵,必將陷入混亂,須得慎重。”眾將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明將軍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襲昆明,有幾條道路?”
“共有三條通路。除了直達昆明時官道外,還可沿著牛欄江經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車麵,或可走功山、湯定、安豐一線至昆明北麵。前者道路平坦,但須繞行橫渡數條河流,頗費時日,預計三日方可至昆明;後者多走山嶺,但距離要近得多,預計急行軍一日一夜即可。還請將軍定奪。”
明將軍不置可否,攤開地圖研究了一會,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擊我軍,最好的地點在哪裏?”
“如走官道,會澤一帶最為危險;如走水路,莫古鎮的會陽灣將是敵軍的最佳埋伏地點;如走山路,安豐府北十裏的千丈峽地勢險要,峽深且長,一旦中伏,恐難全身而退。”
明將軍沉吟道:“這幾日可有大霧麼?”
“末將已查問過當地有經驗的農夫,預計未來四五天內皆有大霧。”
明將軍頷首:“好!那就在這四五天之中,兵發昆明。”
眾將皆摩拳擦掌,紛紛請戰。明將軍卻是淡然一笑:“我軍遠道而來,對於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及敵人,諸位覺得我們中埋伏的機會有幾成?”
“敵人隻有提前預判到我軍的路線,才有可能在相應的地點設下埋伏。隻要我軍行動隱蔽而迅速,再憑借著大霧的掩護,完全可以在敵軍設伏之前通過險地。雖然有些冒險,但險中方可求勝,值得一試。”
明將軍語出驚人:“要想讓敵人上鉤,我們必須要中伏。”眾將愕然相顧,不知明將軍何出此言。唯有挑千仇緩緩道:“敵軍不會硬撼我軍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夠。”
明將軍望向她:“如果我軍三路齊進,敵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設伏?”有幾位將官已暗暗皺起了眉頭,兩軍軍力本就相差不遠,如果分兵而進,若是被敵人全力出擊其中一路,恐遭敗績。但瞧著明將軍那胸有成竹的模樣,無人敢當麵提出異議。
挑千仇不動聲色:“那要看哪一路打著將軍的帥旗?”
明將軍大笑:“我當然不會那麼蠢,三路兵馬皆會打上我的旗號。”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結論:“烏槎國士兵大多身材矮小,靈活異常,慣於山地作戰,應該會選擇千丈峽。”
“千仇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明將軍撫掌,“那就讓叛軍先蠃一場吧。”
兩日後的淩晨,溫勃古得到通報,圍在烏蒙城外的朝廷大軍正在撤退。溫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樓觀望,果然見城外大軍多已撤走,隻留下空空的營帳。透過蒙矓的晨霧,隱約可見大軍兵分三路,皆打著明將軍的旗號,朝著昆明的方向而去。
“將軍,我們是否應該回援昆明?”
“這是明將軍的誘敵之計,沒有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立刻放出飛鴿,給蒲吾王子傳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領三萬烏槎士兵埋伏在千丈峽崖頂,靜靜等待著遠遠行來的五千大軍走入峽穀之中,當明將軍的帥旗在迷霧中顯現時,他那陰沉冷厲的麵孔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
千丈峽兩壁筆直,峽深數裏,僅容六七人並行,五千將士不得不排成長蛇之陣,魚貫而入,再加上隨軍押送的大批糧草輜重,戰線拉得極長。
—位烏槎國戰士在蒲吾王子耳邊輕聲道:“報告王子,據估計敵軍已有三千人馬深入峽穀,前軍離峽穀出口還有三裏,請求出擊。”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穀的帥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過明宗越。”
然而,大軍忽然停了下來,數匹快馬由帥旗處急馳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軍飛去。隨即大軍轉而後退,看來已然發覺中伏。
蒲吾王子豈會錯失良機,巨掌一揮,冷喝道:“出擊!”
隻聽到轟隆隆幾聲巨響,幾方重達千鈞的大石由穀口高處落下,直直塞入狹窄的穀道中,將退路封死。數萬烏槎國士兵忽由山頂上現身,萬箭齊發,喊殺聲直衝雲霄。
幾排火箭連續射下,戰旗、糧草、樹木開始燃燒,長達數裏的千丈峽立刻成了一片火海。穀外的士兵亦被亂箭射倒數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稍作調整後,大軍派出數百人的盾牌隊,將盾牌高舉過頂,奮不顧身地掩護著數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開封鎖峽道的大石。但峽穀實在太過狹窄,根本無法容納多人,挖掘工作進展緩慢,隨著蒲吾王子一聲號令,山頂上又推下幾塊大石碰入盾群之中,一時血肉橫飛……
一邊倒的戰鬥隻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穀外的士兵開始撤退,放棄了營救行動。而千丈峽中,無情的火炮吞噬著一切,將這裏變成了人間地獄。隻有極少數的幸存者逃過了箭雨與火焰,從石縫中鑽出峽穀。
烏槎國士兵在山頂上高呼狂叫,有人請命追擊,蒲吾王子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漢人兵法有雲:窮寇莫追。就讓明將軍好好欣賞一下被燒得焦頭爛額的部下巴。”他知道,這一場兵不血刃的勝利已足令他挽回長江失守的顏麵,不必再冒險追擊。
午後,溫勃古接連收到三份戰報。
第一份戰報來自蒲吾王子:“千丈峽大捷,斃敵三千,燒糧無數。敵軍經塘上往宜賓逃竄,酌情出擊。”
後兩戰報皆來自派出的探哨:“發現敵千丈峽敗軍的蹤跡,距烏蒙城東二十裏山地處,約有七千人,多是傷兵。”、“另兩路敵軍得聞千丈峽中伏的消息,已放棄進攻昆明,轉往宜賓方向撤退。”
烏蒙府的叛軍聽聞捷報,士氣高漲,紛紛請求出戰。溫勃古反複確認情報無誤,知道明將軍主力部隊離此至少還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機會攔截千丈峽敗退的敵軍。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領一萬大軍殺奔城東。
然而,溫勃古萬萬沒有料到,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城裏。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軍全是幌子,明將軍最精銳的四萬士兵根本沒有遠離,在城東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兩天一夜後,終於等來了掉入包圍圈中的敵人。自鳴得意的叛軍突受打擊,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損近半,殘部被分割為數塊,最終五千被殺、二千被擒,敵將溫勃古亦成為了階下之囚。明將軍馬不停蹄,立刻派將士換上烏槎國兵,撞開城門,攻入烏蒙府……
“什麼?你說那千丈峽活活被燒死的三千將士隻是誘敵擊的誘餌。”許驚弦嘶聲大叫道,滿臉震驚。
憑天行瞪著他:“你亂吼亂叫做什麼?若非如此,怎能趁機攻入烏蒙府?”
挑千仇輕聲道:“事實上那入伏的軍士大多是宜賓之戰的降卒,而且在糧車上紮起許多草人迷惑敵軍,實際傷亡還不足一半,其中隨將軍南下的嫡係士兵隻有一百餘人。”
帳內隻有他們三人,此時明將軍正在與眾將商議軍情,若不是憑天行與挑千仇強行拉住許驚弦,他必會衝入中軍大帳當麵質問明將軍。
“你這是什麼意思?”許驚弦怒視著挑千仇,“同樣一條性命,還要分彼此嗎?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們的土兵、我們的戰友,當然應該一視同仁,難道他們的犧牲就可以不算麼?”
挑千仇不動聲色:“如果真要強攻烏蒙府,我軍的傷亡更在數倍之上。”
許驚弦氣得口不擇言:“你上過戰場嗎?你見過身邊的戰友倒下嗎?你是將軍府的小指,當然不用去前線拚命,隻需要計算傷亡就可以了,你以為那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嗎?那是用鮮活的人命堆積起來的……”
憑天行見許驚弦如此不客氣地指責挑千仇,麵色也有些變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這都是將軍親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計劃雖然是將軍提出來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為什麼不阻止?”
“戰爭本就是一場博弈,放眼全局,該棄則棄。為了避免更多的傷亡,為了最終的勝利,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有些犧牲也在所難免。”
憑天行歎道:“小兄弟,戰爭原本就是如此殘酷。你想過沒有,如果我軍失敗,最後的傷亡數字會是多少,還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會因此送命……”
許驚弦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不用說大道理,我隻知道有些原則必須堅持,我永遠也不會親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開口反駁,卻忽然停住。明將軍戴盔披甲,穩立於帳外。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將三人的談話盡收耳中。
許驚弦回頭望去,正接觸到明將軍嚴厲的目光,絲毫不讓地與之對視,口中迸出一聲壓抑許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將軍對著許驚弦驀然大喝,仿如平地驚雷:“士兵吳言,說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峽是絕路,為何還要讓手下送死?”
“誘敵出城,不得不為。”
“如果烏蒙府守軍並不上當,他們豈不是白死了?”
“兩軍對壘可不是市井莽夫尋事打架,而是一場彼此算計的攻心之戰。比的是誰能夠提前猜測到對方的意圖,避開對方的圈套,並且讓對方踏入設定的陷阱之中。”明將軍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贏了!”
“不錯,你贏了。但這不是無關痛癢的棋局,那些戰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為讓降卒送死就可以讓你心安理得,他們棄暗投明是為了謀得一個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當你的墊腳石。憑什麼要讓他們用生命的代價換取你的功勞?”
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以為我是為了功勞?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千萬黎民百姓,為了手下數十萬將士的安危!”
“不,你隻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敗!你不擇手段地追求勝利,更甚於維持良心的安定,我們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攻入烏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殘酷的手段贏得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
“我告訴過你,敵人一定要在這裏拖住我軍,就是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雲貴高原惡劣的地勢將二十萬將士吞滅。”明將軍越說越快,語氣裏帶著一種絕對的自信,驀然一掌劈空而出,將帳蓬撕開一條大縫,手指陰沉沉的天空,“這不但是我們與叛軍之間的較量,也是一場與老天爺的競賽,必須要贏得足夠的時間。若不然,在那些沼澤、密林、山瘴、毒泉麵前,我們將會遭受更大的損失,每多過一天,就會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戰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許還等不到我們遭遇敵人,我軍的士氣就會在暴雨、泥濘麵前低沉下去,最終就是全軍覆沒的結局。或許你對此不以為然,認定這是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那是因為你根本看不到這場勝利的價值,也預測不到失敗的隱患。假若有一天能夠夠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切,你再來告訴我,應不應該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軍!”
許驚弦靜默,低頭思索著明將軍的話語。或許他永遠不能做一個優秀的統帥,因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無法讓心腸變得如同鐵石一樣堅硬。
明將軍放緩口氣道:“戰場上千變方化,根本無法避免傷亡。如果可以讓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峽之戰看作是一次指揮失誤。”
許驚弦抬起頭,目光堅決:“盡管是降卒,你也不應該辜負他們的信任。”
明將軍聳聳肩:“從他們跟隨泰親王謀反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你知道!”許驚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托說那是一次指揮失誤,甚至可以辯解那些士兵寧願為國犧牲。可是,你無法欺騙自己,你心裏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懷著對勝利的渴望去戰鬥,以為可以在你的帶領下將功折罪,榮歸故裏,卻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他們知道將麵對一場明知必死的戰鬥,他們還會不會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將軍的神態變了,須發皆張,盛怒若狂,狠絕的眼神猶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許驚弦的身體裏。許驚弦的話像一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他的憤怒並非完全針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鬥膽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於這個少年的話揭開了一個他本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是的,為國為民,為了全軍將士的安全,明將軍大可以替自己找出無數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對於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燒死在千丈峽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難以釋懷,無法讓自己的內心深處得到真正的平靜。
憑天行投入將軍府近四年,無論在任何危急的關頭,印象中的明將軍永遠都是冷靜自如,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頭即將發狂的雄獅,要用利爪掃開一切阻攔他的障礙。
他不禁為許驚弦擔心起來,並不是因為他曾經救過自己的命,而是從心底裏欣賞這個桀騖不馴的倔強少年。或許許驚弦沒有足夠的人生經曆,沒有豐富的江湖經驗,不知進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種自己已漸漸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
隻有在那樣意氣飛揚的青春時光裏,才會擁有那樣堅韌不屈的少年心緒,才能夠隨意揮灑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才可以用一顆單純的心去體驗生命的悲歡離合,而不必在現實麵前低頭,用世俗的觀念去做人生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