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舊不曾卷刃,還是插在心上,每動一下都是鮮血淋漓的疼,那些回憶更是曆曆在目:
她曾見過,貧弱的士兵或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腳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們從不退縮、不畏死、不貪生,始終奮不顧身。然而,刀刃刺破他們的肉體就如同裁刀劃過紙片,鐵蹄過處,屍首堆集成山,熱血積聚成海,白骨曝於山野。
她曾見過,年輕婦人為了幼子出賣自身,一路隨眾奔逃,最後卻不得不忍痛把心愛的幼子棄在草間,縱是聽著那剮心的哭聲也不敢回頭。
她曾見過,千裏旱地,餓殍無數,生民如倒懸。家國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饑寒和苦難折磨得毫無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樹皮草根,抱著最後一絲不忍,彼此交換兒女,烹人為食。
她也曾見過,中原沃土千裏,卻無雞鳴,更無人聲——那是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遠流長,也曾風流蘊藉,埋過多少英靈,百年來都未經過如此浩劫。
真正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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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慘了,慘不忍睹。
她至今都記得那一點點滲入泥土裏的滾熱鮮血,記得那摻著血肉腐爛腥臭味的山風,記得犧牲將死的士兵漸漸渙散開的眼瞳,記得孩童聲嘶力竭的那一聲“娘”,記得那個數日未曾飲水卻還有眼淚的幹瘦婦人,記得灶台鍋爐裏用渾濁雨水燒著的發白骨肉,記得用那幹癟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饑民......
世間的刀兵金戈下總有太多無辜百姓的血淚,而凡人一切的悲歡離合總是那樣的尋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一遍又一遍的輪回。
隻“太平盛世”這四個字輕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懸於蒼穹,讓亂世苦海裏苦苦掙紮的芸芸眾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確實是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可是她馬上就要死了,這些遺憾卻全都是不能與人說的。她隻能盡力睜大眼睛,用餘下的一點力氣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玩笑般的開口道:“昔日,我在宮裏曾聽皇姐盛讚你‘積石如玉,列鬆如翠'',令她臨鏡必歎......而後,皇姐與南平郡主更是為你反目.......”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當年的永熹公主多少還是有些矜持,沒有當著妹妹的麵把後半句話說出來。但是,能夠令那樣一位美貌驕傲的公主親口盛讚,甚至為此而自慚形穢,不顧身份體麵的與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見,那是何等樣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嚨依舊幹灼如火燒,她咽了一口口水,隻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從石縫裏麵擠出來的甘露,但她還是竭力往下道:“再後來,聽說你驅逐北蠻,收複失土,我亦心向往之,隻恨這樣的人物,我卻從未有幸能一睹真顏......”
“實在是,有些遺憾啊......”
姬月白這樣感歎著,在最後的清明裏,她依稀可以看見那個男人因為她的話而微微睜大雙眸,淡漠冷定的目光裏第一次露出了訝色。然後,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覆在玉石麵具上,似要在她的麵前將那張麵具揭開。
姬月白睜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終究還是沒有看見那張臉——那張曾經令無數少女癡戀心碎,也曾經令無數敵寇望而生畏的臉。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將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結束亂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裏。
她死的幹幹淨淨,可又滿腹遺憾。
故而,姬月白回去後卻也沒有再折騰,反到是讓人拿了佛經來,坐在桌前,安靜的抄起了佛經。
她現下手掌還小,握著筆時多有些吃力,寫出來的字也少了幾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沒練字的心情,隻依著自己舊日裏的筆跡,趁著一口氣,工工整整的抄了幾大張的佛經。
一直等到外頭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燈影晃動,姬月白才隱約回過神來,抬眼去看左右。
卻見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側不遠處,她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銀剪子,正低頭去剪燭台上的燈芯。
銀剪子哢嚓一聲,那搖曳的燭光先是驀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