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間芳菲盡,故人不相知(十三)(1 / 1)

大胤長寧七年,春,三月初十清晨,了然師太圓寂。

是夜,靈堂裏,我和江魚相互依偎,送別師太最後一程。

有腳步聲漸漸傳來,我望向門口,一片墨色衣袍入眼,上束和田青玉帶,腰係天下承平玉佩,容顏更是沉凝嚴肅不怒而威,我趕緊拽著江魚跪下行禮,“靜姝見過父皇。”

“不必多禮,起來吧。”來人道。

“是。”我緩緩起身,眼神示意江魚先出去。

父皇他靜靜地佇立師太靈柩之前,我抬眼瞧瞧偷瞟著他的神色,隻見他眉宇沉鬱略顯疲憊,望著靈柩的目光卻一如既往得叫人捉摸不透。

帝王的心思,本就不該我來琢磨。

我收回目光,隻垂目盯著腳尖。

他忽然動了動,燃了支香,拜了拜後倏然掀袍跪下,我心裏一驚,也連忙跟著跪下。

他上好香,起身,轉過身來低頭看我。

我深深低著頭,隻能憑他投在地上的模糊的影子來判斷他的行動。

“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顧師太?”他問。

“回父皇,靜姝前幾日奉父皇和太後之命看望師太,中途有事離開了兩日,前日聽聞師太病重,就來此陪伴。”我吊著一顆心,生怕有半句話說錯。皇帝心情好時是極為親和的,便如平常家老父親,可若心情不好,則是帝王之怒,其後果可想而知。

“嗯。”一聲辨不出喜怒的聲音落下,我微微蹙起眉,略有不安。

“剛剛的女孩是——”

“是了然師太的學生,天資聰穎,頗得師太看重。”

“嗯。”

他又問我:“你是晟兒的王妃?”

“是。”

“記得是江尚書的女兒?你的母親是誰?”

“家母係懷州樂氏。”

我愈發得慌了,而脖子低了這麼久也酸得很。

“怪不得。”他淡淡道,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別害怕,我隻是見你模樣有些熟悉便來問問,原來你是樂雲的孩子。你和你的母親很像。”皇帝的聲音逐漸溫和,我也放鬆了許多。

“抬起頭來吧,一直低著怪累的,也別跪著了,你跪了一天了,膝蓋也受不了。”

“謝父皇。”我揉著膝蓋起身,終於挺直了腰板。

父皇看著師太的牌位,悵然一歎,眸中回憶翻湧:“我小時候在……跟著師太讀書的時候,師太很嚴厲,也常罰我跪著,一跪就是幾個時辰,有時候腿麻得沒知覺,好似被人截斷一樣。師太教你們讀書時,也如此嚴厲嗎?”

我應道:“師太一向嚴謹,特別是在讀書的事上,容不得半點敷衍。”

“是嗎?”父皇突然笑了,“我倒是聽說師太教你讀書的時候傷透了腦筋。”

“啊?”我臉一紅,原來我不愛讀書的事連皇帝都知道了,實在是慚愧,我道,“師太傾力教我,我卻是愚笨,想學好,可我實在不是讀書的料……”

皇帝輕笑幾聲,也不知是笑我的才疏學淺,還是笑我為自己強行辯白。

他沉默著,燭火忽閃幾下,他竟親自走過去挑了燈芯,室內驟然明亮。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他突然轉身,目光在我身上審度半晌,道:“江靜姝?”

我低頭應是。

“江靜姝,江靜姝。”他若有所思地念了兩遍我的名字,道,“靜女其姝,是個好名字。名中帶靜的女子都很好。”

聽他念起這句詩時,我心裏卻有些難過。在我父親看來,這首詩所寫內容有違禮教,是他最為不齒的,可我的母親卻愛極了這首詩。

而我,亦不大喜歡自己的名字。

餘光裏,皇帝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別處,一絲落寞轉瞬即逝。

“謝父皇稱讚。”我低頭應道,心裏卻納罕,皇帝今日格外親善,心思也格外沉重,如一個孤單落寞的寡人,回念過往。我歎了歎,不知皇帝心中念的又是哪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