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熙死的時候,皇長孫尚不足六歲, 他對趙熙應該沒有太多的印象才對, 怎麼會還能記憶尤深?

李聞道麵上仍然掛著笑,他垂著眼, 手指碰了碰茶碗的杯沿, 便起身對趙琅說:“我不便離開太久, 話既然也說完了, 我便先回去了。”

說著他向兩人頷首示意,抬步便欲走。

這時戚樂卻開了口,追著他話裏的細節問了一句:“早就認識。是太子妃所言,還是太子所言?”

趙琅聽見戚樂這話莫名,隻覺得哪有認識人是認識畫的。李聞道聽見了反而卻不覺得氣,他甚至含笑回答了戚樂:“這我便不知了。皇長孫三歲便可誦百家, 我若是問得太細,他便是不起疑, 也要生起防備的心裏了。”

戚樂抬眸, 倒是沒什麼特別情愫地瞧了李聞道一會兒。臨了她也笑著說:“好, 那我換個問法。皇長孫是從畫裏認識,還是從旁人的口中認識。”

李聞道意味深長說:“是畫。”

戚樂從李聞道的話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她向對方略頷首,替趙琅行了告別禮。李聞道出門, 他揉了把臉, 確定麵上又染上了酡紅, 這才一步一晃的又往原本定好的包間去了。戚樂在屋裏, 還聽見有人半途同他遇上, 李聞道低聲窘迫解釋,說自己來遲,是認錯了屋子,差點被打出來。

眾人一陣嘻嘻哈哈,瞧著李聞道並不自然的神色,也不去追究真假,就這樣嘻嘻哈哈拉扯著他又去了。

戚樂等聲音都靜了,方才回頭對趙琅說:“情況差不多了解了,我們回家去吧。再晚外祖母也要起疑了。”

趙琅還在苦思,他抬手阻止戚樂,困惑道:“等會兒,讓我再想想,怎麼就情況清楚了。皇長孫從哪兒認識畫裏的熙姐?”

戚樂看著趙琅,就像是在看這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蓮。

趙琅被她這眼神瞧得寒毛都豎了,脖子往後仰了仰,這才結結巴巴問:“你這是怎麼了,突然這麼看我?”

戚樂沉吟道:“你是不是去青樓也隻會喝酒的那種人。”

趙琅莫名:“不然呢?”他忽然意識到戚樂的意思,臉都憋紅了:“非禮勿言!你別頂著明珠的樣子說這種渾話!”

戚樂無奈道:“總不能你真不懂吧?”

懂當然還是懂的。但趙琅從小跟著趙熙東奔西跑,活在趙頡的打罵下,他和趙熙成了一個樣,生於富貴豪門之家,卻太不像富貴豪門之家的子孫。趙琅會講究情真摯偽,卻不願去相信人欲難填。他抱著一種無畏的天真,而這種天真至今沒有害死他,還又得感謝他對至真至性的追求,對虛偽假意的天生排斥。

戚樂瞧著他,趙琅漸漸也回過味來。

在意識到戚樂所指後,趙琅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低聲道:“不會吧……”

戚樂說:“至少李聞道是這麼想的,他就是猜到你大約不願去相信他想的,一開始才會隻說一半。如果我沒攔他,他剩下那句‘畫裏’大概也不會說出口了。”

趙琅緩了緩,他給自己倒了杯水灌下去,還是一時不能接受。

他對戚樂道:“你沒見過太子吧?”

戚樂心想,她見個屁,安明珠這身體,能在宮裏站上一個時辰不倒?

趙琅沒理戚樂的表情,他道:“我雖然覺得太子妃不對,但從來沒想過太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太子的個性幾乎同皇長孫差不多,是個極溫和的儲君。”

戚樂道:“所以呢?”

趙琅啞然,他說:“這麼多年了,我隻聽過太子在陛下的震怒中救人,從沒有聽過他害人!”

戚樂又問:“那這位太子救流民了嗎?”

趙琅道:“流民的事……是父親與高大人,太子未必知情,他知情也能力有限。”

戚樂敲了敲桌子,她說:“小舅舅,怎麼說你讀的書該比我多吧?太子,國之儲君,你同我說他也許不知世有流民,你同說他力有不逮。既然能皇城腳下有什麼都能不知,既然連皇城邊的事都能受製臣子力不逮——連你都能做到的事情他都不到,也就別提什麼溫和的儲君了吧。”

“這種溫和,證明不了他就是個無害的人了。”

趙琅雖不喜歡皇長子,卻對太子並無太大的惡感,他聽戚樂這麼說,也忍不住有些惱意。

趙琅道:“那按照你的說法,連臣子都無法掌控的太子,又要怎麼,又要為什麼——”

趙琅說了一半說不下去,戚樂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甚至說了句:“怎麼不繼續了?”

趙琅失言,戚樂幫他說完:“因為太子對趙熙有妄想與他是不是個無用溫和的人,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必然的關係。”

“你隻能說,太子‘或許’對趙熙沒有做出過任何事。因為他之後所有的舉動,都能用他的性格來解釋。他出現在趙熙的葬禮上,因為他是個溫和且容易共情的人。他對安明珠關懷有加,也可以是因為他是個溫和且慈愛的長輩。”

“你能用他的性格將一切都解釋過去,粉飾過去。但有兩點——趙熙古怪的死以及趙煦讓你覺得奇怪的神情——這兩樣卻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過去的。”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兩件事看起來似乎與太子都無直接的關係。”戚樂不緊不慢地一步步替趙琅將可能的話全說了,她抬眸道:“隻是這麼說,又有一點無法解釋。”

“皇太子是從畫裏知道的趙熙。趙熙是太子的姨母,趙熙何須用畫教他認人,她隻需如同關照安明珠一般,口述予皇長孫便可了。唯一可能用畫,不方便直說——或者根本就不想說,隻是無意間被皇長孫發現了——又在東宮裏,皇長孫到底是從誰那兒得知的趙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