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昔瑤,一個聽起來平淡無奇的女兒家名字,但若是旁人得知我的姓氏,便會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別說是平日裏一同在大街小巷扔摔炮、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窮小子,就算是這京城裏聲勢最大的富家公子哥,話語也得在喉中醞釀幾分,眼角眉梢多一寸敬畏。
我姓愛新覺羅,愛新覺羅.昔瑤。當今聖上,愛新覺羅.弘曆,是我的皇伯公,也就是爺爺的兄長。爺爺是當朝鑲黃旗滿洲都統、和碩和親王,愛新覺羅.弘晝。阿瑪於親王府中排行第六,平日裏聽那些個小廝婢女恭恭敬敬地喚他“六公子”,在外頭我也親眼瞧見一些眼帶諂媚的王公大臣叫他“六爺”。
雖說爺爺膝下六兒一女,除卻兩子早年仙逝,除了二伯父,其餘親眷逢年過節聚於王府歡聚,平日裏倒也不常見。有的被派遣邊塞鎮守,有的立了軍功、被賜了府邸,唯有阿瑪和二伯父還住在王府,聽底下人嚼耳根子,說他二人鑽了牛角尖,非要爭著承襲和親王名號,因此常年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阿瑪,”有一日就寢前,我仰著腦袋盯著阿瑪,啟唇問了一些不該我幹涉的問題,“親王的名分,真的這麼重要嗎?”
若是待到平日,以阿瑪堅毅的性格,定會斥我多管閑事。那日深夜,不知是周身疲倦,還是殘燭光暈太過溫柔,就連阿瑪的眼光也變得柔軟。
“昔瑤,”阿瑪俯下身子,蹲到床邊,手背劃過我的臉龐,“這個‘和親王’,是誰都好,但是絕對不可以是你二伯父。”
“為什麼?”我依舊不解。
“因為...”阿瑪目光黯然,沉思片刻複望於我,墨色眼底似乎有什麼東西更加堅定,“你二伯父心思不正,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以他的親人為代價。”
六歲的我哪裏懂這些,聽罷隻是眨巴羽睫,學著大人的模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思不正,不擇手段,反正就是說二伯父不是好東西就是了。
雖然眾人皆以為二伯父對我不賴,但是身在其中,我最了解不過。這個人深刻地讓幼小的我明白,什麼叫表裏不一。當著爺爺的麵,他巧舌如簧,見了我恨不得把我誇到天上去,還經常塞給我一些稀罕吃食。但是背地裏,卻又是另一副樣子。
二伯父有一子,喚作綿倫,年長我八歲。這位綿倫哥哥簡直同二伯父長得一模一樣,一雙深窩眼,雖是叫人看上去有種意猶未盡的詩意,但卻總蘊藏算計。棱角分明,高挺鼻梁有幾分像爺爺,薄唇時常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這爺倆眉峰一挑,唇角勾翹,時常伴隨著輕蔑的冷哼,著實叫人難以親近。
這一日,春風送暖,馬蹄颯踏,十裏街巷燈火杳然。銀月偏掛青天幕,日火才起東隅邊。王府門前幾棵桐樹,四通鄰裏甬道,上覆青石板路,若是你瞧見幾個野孩子中玩兒得最歡的、笑得最歡暢的、穿著嬌豔粉嫩淡藕衣袍撒歡瘋跑的,那定是我沒錯了。
平日裏額娘是不允我如此笑鬧,況且還是在自家門前,用她的話講,“在自家門前丟了自己的顏麵”。但每當她說罷,爺爺通常皺眉糾正,“誒,小孩子,哪有什麼顏麵。”每每話罷,爺爺還會往我碗裏夾一些我最愛吃的菜肴,撂筷還會親昵地淺刮我的鼻尖。
今日瞧薄月騰空,我也知趣,摔響最後一截小鞭,同夥伴們笑鬧過後,兩隻髒巴掌相互拍了拍泥,癟了癟嘴,小聲嘟念,“我該回府了...”
沒玩兒盡興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這些小夥伴大部分衣衫襤褸、草民出身,我怕他們覺得我擺架子,因此疏遠我。
垂眸盯著自己那雙香色錦緞繡花鞋,悄悄瞄著眼前這幾個髒兮兮的麵龐,瞧著他們幾個不氣不惱,其中一個喚作虎頭的小哥咧嘴笑露出一排不大整齊的牙齒,我真想提醒他別叫青鼻涕流到嘴裏。
“沒事兒,那明日我們再來找你玩兒!”
“得嘞!”這句話是我從爺爺那學的,每當我笑嘻嘻地念出著兩個字,心頭便一陣暢快,仿佛剛解決了一樁大事,我也會想到爺爺笑時臉上愈加深刻的細紋,“那我明日出來時,從府裏帶牛軋糖給你們吃!”
幾個小夥伴兒聽到牛軋糖,眼中閃過期待的光,灰撲撲的臉上美滋滋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
瞧著哥兒幾個勾肩搭背地從那條小巷離開的背影,我突然很羨慕他們。或許因為他們的快樂很簡單,一塊兒牛軋糖,或者半截摔炮,幾顆形狀各異的石子都會讓他們興奮半天。他們也不怕弄髒衣裳,一雙草鞋仿佛可以帶他們去任何地方,看各色光景。
而我呢,玉靴錦袍,雲髻寶簪,渾身散發著異彩流光,這種華麗的束縛,或許隻有我自己懂得。我討厭與他們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