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路眼望著漆黑的大門,如同做了一個夢,現在,他終於又回家了。
大白天大門依然閂著,他不知道小榮是否回了家,冷靜了一會,內心裏既激動又擔心,舉手正打算敲門,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下來。
高路在小榮麵前總是展現出一副高貴神奇的樣子,讓小榮『摸』不著頭腦,每天回家他都幹幹淨淨,高高興興,今天他覺得自己有些狼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可掉了幾個扣了,怎麼也弄不好,他皺起眉頭,跑到離家不遠的一個水坑,將頭發和臉都洗了洗,把身上的血跡弄幹淨,大熱的天,他幹脆脫掉了衣服,在水裏泡了泡『揉』了『揉』,擰幹,提在了手裏。
站在坑邊,他那影子隨著慢慢消失的漣漪漸漸清晰起來,他看到了自己那隻瞎眼,周圍紅腫得有些嚇人,被小鳥遊一打腫的左臉看上去明顯比右臉胖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他想著自己的妻子女兒,想著如何給小榮介紹發生的一切,『摸』了一下口袋,裏麵還有幾塊大洋,他後悔路上太過匆忙,沒有給女兒買些喜歡吃的東西。
來到門前,他抓住門環輕輕地敲起來,他不敢用力,生怕嚇著小榮,兵荒馬『亂』,人人都提心吊膽,每次回家他都會這樣,敲三下然後停下來,再接著敲三下,停下來,一連三次。
屋裏沒有回聲,靜靜地,高路望一眼掛在樹梢上的太陽,心裏想,也許老婆正摟著女兒小曼睡覺,沒有醒來。
高路在門縫裏往院子裏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心裏想,讓老婆孩子多睡一會吧。
來到門前大槐樹下,樹下的風有了一絲涼意,知了拚了命一樣叫個不停,那連續的不間斷的吱吱吱的聲,讓人一聽就知道今兒又是一個大熱天。
拿塊磚放到屁股下麵,高路坐下來,聽著知了的叫聲,從褲兜裏『摸』出煙來,點著,吸了一口,抬頭將煙慢慢吹出來,望著縷縷煙塵,聽著知了吱吱地叫,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幾個小夥伴拿著葦杆,一頭拴了細細的馬尾,打了越拉越緊的活結,去套知了。
仰臉舉著葦杆,看到知了,選好位置,從知了的屁股後麵一點點地接近,等知了入了套就突然拉下來,隻聽得吱的一聲叫,那知了早被牢牢地套住,心中又是驚喜又是狂跳,放下葦杆,生怕知了跑掉,慌忙抓在手裏,掐掉翅膀,放進小布兜裏。
想起兒時,想起自己的小夥伴,就算是兵荒馬『亂』,生活無著,心中也有一絲絲留戀,他忘記不了,一個夥伴掐瞎知了一隻眼,然後扔向空中,那知了旋轉著往上飛,圈子越轉越大,他們仰望著天空裏越飛越高的知了,直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
知了瞎了一隻眼,就定不了方位,一個勁地往上飛,一直到累死。
『摸』了『摸』自己紅腫的瞎眼,吸了一口煙,兒時的夥伴有的死在了日本人手裏,有的遠走高飛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自己被張一真打瞎了一隻眼,是否也像知了那樣『迷』失了方向,想到這裏,高路禁不住渾身一緊,脊背冒起了涼風,他似乎正像那隻瞎了一隻眼的知了,日本人成了他心中的天空,他隻有飛進天空裏,沒有了退路,一直到死。
正想著,家裏的傭人將門打開了。
高路慌忙跑了過去,眼裏帶著企盼,著急地問:“太太一定回家了吧,她和小曼都好嗎?”
高路斷定小榮回到了家裏,隻要日本人不抓住她,就算路上遇到了八路軍遊擊隊,他們也不會為難她,因為高路不止一次地提醒小榮,兵荒馬『亂』的年月,到處都有壞人,如果被人抓住,千萬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就說自己是老實本分的老百姓。
傭人看了高路一眼,點了點頭,忙著說:“回家了,都好,都好,在屋裏呢,老爺,你怎麼才回家。”高路搖了搖手,心中平靜了許多,他特意讓傭人叫自己老爺,他覺得老爺這個詞,聽來心裏特別地舒服,今天他卻沒有舒適的感覺,一場戰鬥下來,要不是自己聰明伶俐,也許躺在地上的就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