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等候四禦,天童在浮灈殿內整整坐了一夜。
這是除了在殿門口站崗的魔兵,誰也不知道的事。
對於一個獨自坐守,什麼話不說,什麼事也不幹的人來講,一夜是非常漫長的,但是對天童來說,這一夜就如同眨眼而過。
如果一個人將身心完全沉浸到回憶當中,他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
雖然當年他獨自離開黑岩,走進鸚鵡森林的那天,曾對自己下過一道決絕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不再追溯和回憶跟過往有關的任何事,自己也不再是什麼妖族王子,一切全都重新開始。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做到了。
可是在這個靜悄悄的夜晚,在一種半夢半醒的恍惚間,他卻又不知不覺、悄悄打開了塵封的記憶箱。
一開始隻有各種朦朧的影像和嘈雜喧響。漸漸的,畫麵變得像水洗過那樣清晰,充斥著各種狂暴的嘶吼、尖叫、撞擊聲。
那是戰爭發出的獨特聲音。
高聳的岩崖上,身著華麗戰袍的男子威嚴的騎在屠戮獸背上,雙眉深鎖,習慣眯縫起來的銀眸正密切注視著山下的戰況。他一手緊攥韁繩,一手不安的摩擦著懸垂在胸前的暗紅色珠子,表情既不樂觀也不耐煩。他身旁站著一位美麗驚人的巫族女祭司,罕見的異色瞳中凝結著冰一樣的寒意。
山下的廣袤平原上,烏泱泱的人潮像蟻群一樣。巫族人在十一位大巫的帶領下,正在與魔軍激烈交戰。放眼望去,皆是猙獰扭曲的麵孔,狂怒的咆哮聲不絕於耳,各種武器在空中到處亂飛,血花噴濺,將褐色的土地浸染成一片猩紅泥漿。
大地沉默不語,冷冷的接納著生死。
巫族人越戰越勇,魔軍卻節節敗退,幾乎潰不成軍。岩崖上的男子終於按捺不住了,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揮舞起光輝大劍,驅著屠戮獸一躍而下,撲進滾滾人潮中。潰退的魔軍被重新集結起來,準備發動最後進攻,一決勝負。
年幼的天童此時正依偎在母親懷中,安穩的坐在後方營帳內,遠眺著戰場,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情。在他眼裏,戰場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隻不過是父王為了討他歡心,精心安排的一場戲劇。再慘烈的景象也是表演出來的。所以他看得心安理得,偶爾還會發出笑聲。可是母親沒有笑,隻是一再用力的握緊他的手,讓他連一絲掙紮的空隙也沒有。他委屈的抬起頭跟她說話,她卻完全沒有聽進去,眼睛張得老大,直瞪著遠處的戰場,胸口急促起伏著——裏麵的心在突突作響,恨不得撞出個洞口跳出來似的。
突然她的身體劇烈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又像雕像般靜默不動。眼睛裏所有的光彩都消失了,變得灰蒙蒙的,像堆積起厚密的烏雲。天童驚奇的望著母親,從她深透的雙眸中看到了父親的死亡——他被一個年輕巫族人奮力揮出的短刀削掉了大半邊脖子,身體搖晃了幾下,便從屠戮獸背上墜落到滾滾沙塵中……
屍體很快被運送過來,戰場的指揮權則交給了那位漂亮的巫族女祭司。她正在不惜餘力的指揮剩下的魔軍,不顧一切對抗她的族人。
小天童呆呆看著橫躺在麵前的這個死人。
記憶當中,他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物,是威名赫赫的妖族之王,除了自己和母親,所有人都要在他麵前卑微的伏拜。他曾經單槍匹馬征服過一頭無可匹敵的怪獸,從它腦髓中挖出一顆血紅寶珠,作為自己王權的象征,還用怪獸的皮做成披風,骨架做成寶座。
然而此刻,他卻躺在這樣一塊破破爛爛的木板上,隻蓋著一塊汙漬斑斑的屍布。身上鮮血淋漓,到處都是被獸類踐踏過的髒汙蹄痕。半邊臉血肉模糊,像抹了一大塊紅色淤泥,鼻子隻剩下一個三角形黑洞。脖子的三分之二被削斷,血流如注,然後迅速被泥土吸幹。
小天童感到胃裏一陣翻騰,差點要嘔吐出來,他忙用手緊緊捂住嘴巴,眼淚汪汪的望向母親。等待她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等待父親會大笑著從木板上跳起來,嚇他個措手不及。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發生。
母親滿麵怒容,眼中充滿了極度的厭憎。她一把掀開屍布,用力將父親胸前的“血髓”拽下來,攥在手心;又用另一隻手扒開他的衣領和鎧甲,戳進胸膛,在裏麵摸索片刻,慢慢將一顆飽滿的心髒拔了出來。神奇的是,這顆心髒竟然還在微微跳動。
母親將“血髓”塞進天童手中,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說道:“藏好,不要給任何人看到。然後去鸚鵡森林找風神飛廉,拜他為師,不要浪費了這雙漂亮的翅膀。等到獲得足夠的力量,你要回來拿走所有屬於你的東西。隻有到那個時候,我才會回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