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我們家從古至今就愛交往一些有趣的人。這些人今天看不僅是可愛,而且還可疑;大概是他們害了我們。

當一場場麻煩——包括戰爭——過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為人們交口讚譽的英雄;而我們家既沒有刻到碑上,也沒有記到書上,反而經受了數不清的屈辱。這真不公平。

家裏的老人在世時,天天盼著下一輩出一個有誌氣的人,比如說他能在多年磨難之後挺起來,出去找找公道,為全家討回清白。這隻是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不是沒人試過;而是多次試過,不行。我從很小起就知道:要實現這個願望是非常非常難的。但我牢牢記住了,記住了要做什麼。

後來我按照家裏老人說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這樣一晃就是十幾年。時間隻是讓我進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麼難。

由於總也做不到,最後反而不再焦思如焚了。我在想:我的憤恨和奔波到頭來不過是求個結論,而那結論也許一張小紙就寫完了。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全記下來呢?那就遠遠不止一百張紙。

這樣一想,我就放棄了那一張小紙。

為了那一張小紙我求了多少人。求人的滋味是難受的,老要忍著……現在行了,現在我隻求自己了,隻求自己記憶上不要出錯,並盡可能地對往事有一個真實的理解。

四十歲好像是人的一個坎兒。過了四十這條線,對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變。比如我在這之前極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這之後主要是崇拜父親。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沒有見過;而父親,我與他整整相處了五六年。父親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後很久都是這樣。外祖父就不同了,沒見過,隻見過照片,隻聽外祖母反反複複地講他;還有母親,她總是深情地懷念自己的父親。母親常常歎息:啊,你要能長成你外祖父那樣有本事的一個人就好了。

我知道,我如果長成了那樣一個人,不僅完成全家的囑托不成問題,而且會是儀表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濃眉大眼,說話聲音洪亮,而且總是打扮得那麼得體。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衣著,外祖父在穿戴方麵從來都沒落伍。他是一個注意儀表、非常精細和在意的人。我漸漸知道,這同時也表明了他愛著很多東西,非常非常愛:愛所謂的生活,愛人——他曾深深地愛著外祖母和別的人。

到現在為止,我這一生有不少時間在探究著關於外祖父的秘密。因為對於我而言,這個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秘感。他的婚姻、愛情,來來去去好大一遝子事兒,最後還有死,都令我極為費解。

在那個海濱城市裏,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詞,最時新最光榮的一切總是與它連在一起。比如說,碼頭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輪船上下來的第一個人物是一個戴大簷帽子的人,他是船長——船長首先拜訪的人家就是曲府。從黑『色』小轎車上下來的人、穿了長裙的美女、英國海關裏攙著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沒有多少人議論它的發家史,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好像自從有了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麗堂皇地坐落在這兒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種權威『性』,是不必懷疑的一個老問題,是先於全城人的記憶而存在的一個事實。

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當時人們都知道是老爺。老爺就是曲予的父親——外祖父曲予那時候剛滿十八歲,正真誠而熱烈地參與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務,卻從來不被人重視。人們遇到什麼事情隻說:老爺怎麼看?頂多加一句:老太太怎麼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

曲予已經在省會讀了六七年書,十八歲回到曲府,求學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遠的地方深造,他正猶豫。由於老爺的身體不太好,一年裏召過二十餘次名醫,所以做兒子的也不宜遠行。還有老太太,她在兒子離開後總是日夜思念,幾次得病都是因為思念。曲予是一個獨子,獨子一走就帶去了全部的母愛。“家裏多麼好,哪裏還能比家裏好?”她總是拉著兒子一雙白皙的手這麼說。

家裏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許是最後一次從省會歸來才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古老的府第經過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僅保留了外觀上軒敞的氣度,而且內裏也越來越講究舒適了。一些廳堂已經換掉了紅硬木家具,而代之以皮麵沙發;有了連接內室的衛生間,有了抽水馬桶。當時全城除了英國人的海關,大概惟有曲府大院裏會找到這類東西。

曲予最喜歡的是府中那幾棵白玉蘭樹。它們長得何等旺盛,開的花又大又早。當它們的香氣彌漫在院子裏時,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種莫名的衝動。他常在白玉蘭下踱步。可惜圍牆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個英俊的少年在這兒走來走去——他背著手,臉『色』由於激動而微微發紅。他穿了中山服,銅紐扣閃閃生輝。

老太太點燃了小手爐,瞥著窗外,心緒好極了。她的屋子每年總要使用很長時間的小手爐,從秋末一直到初夏。她說這是生兒子時沾了涼水,結果一雙手和胳膊特別怕冷。煩人的疾病與最美好的果實有了牽連,也就不算什麼了。其實兒子曲予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一隻小手爐。她伸手到旁邊去取茶——她這些年喜歡上了一種加添桂圓和梅子的香茶——手一下碰到了變涼的杯子,臉立刻沉下來。她沉沉的臉是很嚇人的,旁邊那個細小的、蚊蟲似的聲音響了一下:老太太。她閉了閉眼。注水之後,熱熱的杯子遞過來。她呷了一口,咳了咳。

老太太旁邊的姑娘叫閔葵,平常府裏人隻叫她葵子。葵子已經十九歲了,還大少爺一歲呢,可是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她長得又小又瘦,很像南方人;其實她是北方人,生在城北一百多公裏的地方,是鄉下。可能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小時候沒有長起身個兒。剛才她和老太太一樣,也因為多看了踱步的少爺一眼,就耽擱了沏茶。她的心怦怦跳,黑漆漆的大眼垂著,再也不敢抬頭了。

葵子主要伺候老太太,餘下的時間幫廚。她差不多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走起路來都沒有聲息。她的全部都屬於曲府,幾乎從未想過將來有一天還會離開這個大院。她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隻把老太太當成母親——她到了深夜就這樣想,因為已經沒有母親了。人總不能沒有母親啊。可是她多麼害怕老太太。老太太那雙清澈的美目洞察一切,還有黑得不可思議的一頭烏發、長長的鼻中溝、紅潤得與年齡大不相稱的嘴唇……所有這些都讓她暗暗膽怯。

她相信老太太吃過了傳說中的仙桃,因而極有可能長命百歲。她記得十四五歲時,常常跑到城南的林子裏玩,那裏有看不完的有趣東西,比如各種野果、動物。她有一種奇怪的本領,能輕而易舉地與那些動物溝通。誰不怕狐狸?可是一隻長尾紅狐有一次跑到離她一兩尺遠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了它隱隱的眉『毛』、那一雙永遠汪著清水的眼睛。紅狐深藏的悲哀她一眼就記住了,驚訝了半天。這對於她是一個謎,即便不是謎也無從講起。她與誰說說她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呢?草獾頑皮地笑著,長耳兔在四周徘徊,刺蝟大白天咳嗽,一隻短耳鴞就沉沉地落在她頭頂的一個枝椏上。它們總是這麼圍攏著瞅她,看她不緊不慢地往嘴裏送野草莓、桑葚、酸棗和小沙果。它們一蹙一蹙的濕漉漉的鼻頭閃閃發亮,很像深秋裏成熟的堅果。她從春天開始到林子裏來,一直玩到深秋。隻有冬雪飄下來之後她才蜷在曲府老宅裏,像一隻冷暖自知的花貓。曲府裏人人對她都好,特別是老爺,從來沒有嗬斥她一句。那個老太太啊,那個被全部的福分埋起來的女人哪,為什麼那麼令她害怕呢?

忘不了十五歲的那年初冬,鄉下母親死去了。從此她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除了要牽掛曲府的人,她再也不想別的人。那個冬天她默默地把炭備下,劈好了柴,一個人往南走出城去,尋找那片家鄉才有的林子。剛下了一場雪,枝椏上的懸冰偶爾落到身上。她記起母親領她到林子裏去的情景,淚水潸潸流下。這天她的淚水再也沒有斷過。四周有悄悄跑動的聲音,她知道又是那些小動物出來窺視她了。她待住不走,盯著陷到雪中的雙腳,那上麵穿了一雙紫『色』小花的高筒棉靴:這是老太太年輕時候穿過的,現在還有七成新呢。多麼好的高筒靴。一隻野鴿撲動了一下翅膀,接著嘩啦啦跌落了一地碎冰,她驚得抬起頭來。就在這時她發現了幾株碧綠的黑鬆間隙有一棵矮矮的桃樹——樹上結了一隻桃子。

她差不多是一步撲了上去,驚喜得喊了一聲。這桃子水靈靈紅撲撲,上麵一層絨『毛』都清晰可辨,香味把四周都環繞起來。它竟然一點也沒有凍壞,而旁邊的一切都被冰掛住了。她想到了什麼,一顆心怦怦『亂』跳。如果早幾個月,她會一刻不歇地趕回家,把它交給母親……淚水嘩嘩地流,風一吹臉上刀割般疼。可是淚水再也不停歇了——哪裏還有母親呢?人的一生原來隻有一個母親啊。

就這樣,天黑以前,她雙手捧著那隻鮮紅的、野外采來的冬桃,踏著厚厚的雪粉回到了曲府。她擦幹眼淚,毫不猶豫地把它獻給了老太太。

用什麼來比喻閔葵這個小家夥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時分一層層閉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裏匆匆走動,有時縱身跳起,去掃一下白玉蘭最低一層的葉片。那些歌頌春天的詩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拋掉了,再換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歡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為什麼他會同時癡『迷』於這兩個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點對立的詩人。有一陣——是剛回來不久的時候——他甚至提議在曲府的花園那兒來兩尊塑像。這可以由他自己動手,雖然他對雕塑一竅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認為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執意要做的事情。他滿手泥巴,興奮得臉『色』通紅,工程進行了一半才記起曲府裏還有個老爺。去找老爺,老爺正在看剛譯過來的一本歐洲小說。他抬頭看看兒子,輕輕一聲就把這事兒吹了:

“家裏的新鮮玩藝兒已經夠多了。”

“可是……”

“夠多了。”

他惱怒的是老爺竟然把兩個詩人的雕像與抽水馬桶和皮麵沙發之類等量齊觀。

那是極為失望的一天。後來他去看母親。每在情緒極為消沉沮喪的時刻,他就渴望看看母親。這會緩解那種難以忍受的什麼東西。此法百試不厭。如果遠離家庭的時候,他就用想象來滿足自己。他想著母親,感覺著那一隻軟軟的溫溫的手撫『摸』頭發的那一小會兒。他推開老太太的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閔葵。

本來他要像過去那樣,依偎到母親跟前,靠到她的膝頭那兒,至少抱住她的一隻胳膊,可是這會兒不知為什麼有點發窘。當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隻有這回看清了那一對閉合的蜀葵花瓣。他低聲叫一句:“媽媽……”媽媽伸手去攬他。往常他就側側身子靠在母親身邊。可是這一次他筆直地站在離母親二尺多遠的扶手椅旁。他沒有讓母親攬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個十八歲的男人應該直挺挺地站著。

很久以後他還想:那是他與母親之間有了第一次隔閡——它的距離就是從他筆直的身軀到扶手椅的那個間隙。回到自己屋裏,他覺得一種很奇特的心緒泛上來,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體驗;它們一絲一縷地泛起。

他開始大聲『吟』唱那兩個人的詩句,像是在欣賞自己洪亮的嗓音,後來有人喚他吃飯都沒有聽見。他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溢出。他終於改大聲『吟』唱為悄聲低語,像輕輕叮囑一樣,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聽不見呼喚他用飯的聲音。

那是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男青年,隻是更細、更高,眼窩奇怪地深陷著。他是另一個對曲府忠貞不貳的下人,是老爺十年前在街頭救起的一個孤兒,甚至連名字都是老爺替他取下的:清滆。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這名字的含義,最後還是有些『迷』『惑』……清滆喊了幾句,注視著離他隻有幾公尺遠的少爺,特別是發現了他眼角晶晶的淚珠,就咦了一聲,雙手在褲子上擦一下,悶悶地跑開。

一會兒老爺過來,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那一頓飯他沒有吃出一點味道。閔葵最後端來的是湯,他用一把圓圓的銀勺舀了一點,剛離湯缽就全灑下了。

這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五,也就是碼頭上開船的日子——當時的客輪每周對開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長是他們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後就得到了一個臨時騰出來的頭等艙。他今生還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情非常奇特。他行前對老爺和老太太說,他現在那麼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們都是在省會裏結識的,是真正的有為青年。總之近來他想起他們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隻是早晚的事了。母親長長的鼻中溝抖動了一下,與老爺交換了目光。後來父親說:“去啦。”

船長的大簷帽上飾了金線,這使曲予想到這個海濱城市將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變動,也許一切都要經曆一場天翻地覆的摧折。不過他對未來還完全陌生。船長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給他戴了戴,他站在鑲了粗劣棗木框的鏡子跟前照了一下,覺得自己美麗極了。當時他準確地覺得是“美麗”而不是英俊。

是的,十八歲的青年,臉『色』紅潤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麵還有一層桃茸。那清澈烏黑的眸子、有棱角的嘴唇……這一切都讓人想起一個女孩。他因為有這種聯想而羞愧。船長為了在曲府的人麵前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和新派,特意從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點咖啡:“加糖嗎?”曲予把大簷帽子摘下來,大聲說:“不加糖!”

他呷著苦苦的咖啡,想著什麼。他又悄聲念出普希金的詩句,又一次湧滿了感激。一個肥胖滾圓的英國女人纏著船長,船長出去了。他記得在海關上見過這個女人,當時她正跟自己的卷『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親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

他差不多吃了一驚。多麼美的海麵。一個人一輩子不看看深海裏平靜的水麵真是天大的憾事。而隻有坐船,坐這樣的大客輪才有這種可能。沒有一絲風,下午的太陽溫柔得像鄉下的大嬸。這水啊,如此綠、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陽光拂照下,成為最好的詩句,最好的回憶,最好的一個象征。他在心裏已經將庭院裏那幾棵白玉蘭移栽了過來。

如果一個人被什麼『逼』迫著、壓抑著,擠到了某一個角落,他還有什麼辦法打發自己呢?他要逃離,逃離,他要把一個種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嚴嚴實實,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脹,讓它抽出芽來……一會兒藍一會兒綠的海水像那些詩句一樣,讓他充滿了感激。

他記起海北一個臉『色』烏黑的朋友說過一句令人喪氣的話:富有人家出來的孩子,說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當時據理力爭,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這句話肯定擊中了什麼。如果不是一年之後他在一本翻譯小說中讀到相似的一句話,他會怎樣欽佩那個黑臉同學啊。不過現在他仍然覺得那個同學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個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還極有可能是個獵戶的孩子。不過這會兒他又在懷疑:獵戶的孩子有可能到省會學堂去讀書嗎?

一閉上眼睛就是合攏的蜀葵重重疊疊的花瓣。他睜開眼,看到海水裏陽光的斑點。他默默地發了個誓。

這一次旅行讓他受盡了折磨。因為他登陸之後,為找那些昔日好友費盡了力氣。不知為什麼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發現對方像換了一個人,不冷不熱,瞪著一雙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麼了?我是曲予,給予的予。是的,你應該給予了,你們已經掠奪了別人很多——從那個濱海平原到幾個城市——當然我們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輩。你能夠給予嗎?曲予聽著這種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個字。他重重地給了對方一記拳頭,那是久別重逢的一種友好表示。可是對方——一個長了一對小眯眼的瘦子卻煞有介事地撫『摸』著被捶過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這是來自另一個階級的拳頭,一種打擊……”

曲予笑了。他過得極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帶領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發現他們都比過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雙雙眼睛閃著警醒和敵視的光。但他們仍然承認他是他們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興的時候還唱起了一首節奏極其舒緩、調子極為悲傷的外國歌。後來他們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都有點瘋狂了:一種相互傳染的瘋狂。他這才害怕起來,急於離開。但隻有他要走開時,朋友們才表現出真正的、巨大的熱情,一遍遍挽留他,還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這個建議倒具有誘『惑』力。他隨他們出了城,到了郊區。那些林邊農戶中有幾家是極為默契的,拿出家釀的野葡萄酒招待他們,夜裏還講了很多狩獵故事。曲予很久以後回憶這些,仍對那些故事有一陣神往。住過一夜,帶了大量的食物,然後就是進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彎彎曲曲的路徑朋友們和獵人一樣熟悉。更為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不緊不慢走到天黑時,就必定會來到一個窩棚,而且裏麵有提前備下的食物,有點火用的火鐮和火石。他看著這些朋友和老獵人一起,耐心地對著一塊火絨草敲打那塊小石頭時,覺得真像在夢中一樣。

森林中原來有這麼多的窩棚。它們在暗中連成了一個網。朋友們說,這就是最後的退卻,這裏將來有一天會是“前沿”。他們說話時互相注視,不時地捏緊拳頭。他們還仰望遠方——遠方是層層叢林,密不透風。曲予認為他們的目光正穿過它,『射』到更為遙遠的一個地方。隻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顫抖了一下,接著發起熱來。

夜間朋友們都不怎麼睡覺。曲予覺得他所經曆的這一切都是奇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他是不會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夥同學、朋友,僅僅是分離了不太長的一段時間,重聚時竟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而且他們已經不太需要睡眠了,徹夜點著鬆明辯論,那種辯論雖然連老獵戶也能偶爾『插』上一句,他卻聽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夢見船在絲絨一樣的海麵上滑動。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

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種深深的友誼。原來他們一開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隻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對他說:記住我們吧,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到那個城市,去找你或者……

“或者怎麼?”曲予問。

他們互相看著。最後是那個小眯眼快言快語地舉起右手——他以手代槍,指著他的腦門說:“嗵!——這樣。”

閔葵在宅院的西北角一片細密的藎草叢中發現了好多株密花舌唇蘭。它的白『色』小花瓣直立著,別有一種風采。她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就一連折了好多枝。後來她在這一帶又找到了幾株綬草,它的淡紅『色』小花同樣讓她心動。曲府裏有一個大花圃,那些大朵大盆的花木都看熟了,所有這些花都由那個清滆料理,他按時把它們擺到老爺和老太太的房裏去。閔葵這時想的是把手裏的一束花『插』到老太太桌上的水瓶裏。她記得這一帶還有鈴蘭,這時候正是鈴蘭開花的季節,哪兒有鈴蘭呢?

正在這時候曲予急急地走過來。他發現閔葵時,腳步立刻放緩了。“少爺!”她垂下了頭。曲予一直走到她跟前,一聲不吭地站著。“少爺,我回去了。”她稍稍折一下身子,走了幾步。後麵有聲音說:“你等一等……”

她就站住了。她抬起頭,看到了一雙微蹙的眉頭,一對她極為熟悉卻又從未見過的目光。這目光灼傷了她,她趕緊轉臉。可是一切都晚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說道:

“我喜歡你,這樣很久了,我一直想當麵告訴你……請你回答我一句。”

“不,少爺,我不聽,我不敢;我回老太太那兒了……”

曲予再一次攔她:“隻要是真話就行,你說一句吧,你若不同意,我永遠也不會再說什麼的……”

“少爺,我什麼也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回老太太那兒了……”

她跑開了,手裏的花撒了一地。

曲予一枝一枝拾起。不過他沒有追上去,而是把這些花拿到自己屋裏,『插』進清水瓶中。他一天到晚盯著那束花,什麼也不想做了。一連多少天,他總是晚一些到餐廳去,隻為了避開那個嬌小的身影。他的嘴唇很快爆起了白皮,後來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