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平原往南遙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擋住了視線。那是著名的黿山山脈。這道山脈似乎分切了兩個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一架大山,那兩個故事也許會很快融合交織到一起。與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親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準確點說他們是山裏人。是否土生土長的山裏人不得而知,因為不同的記載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簡單點講,寧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這一點即便在平原上提起來也無人不知。它的名聲傳過高高的黿山山脈,勢力卻一直留在山的南麵。山這邊的平原有聲名顯赫的外祖父一族,還有差不多與之齊名的“戰家花園”,所以寧家要過山來就得小心翼翼了。
與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寧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親的老爺爺這一代,他們已經是省內最有名的幾個大地主之一了。與很多傳統大戶一樣,祖上有個規矩,就是不準分家。可是一個時代的風氣幾乎是無堅不摧的,當時“分治”的呼聲遍布大江南北,具體到一個大家庭怎麼就不可分治?老爺爺兄弟三個分成了三攤,於是大山的那一麵一下就有了轟轟烈烈的三個寧家。
我最牽腸掛肚的當然還是我們這個寧家。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就必須承認,我們從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不必驚詫。剛剛獲得權力的老爺爺喜笑顏開,琢磨著辦一些有趣的事情。因為繼續為增加財富絞腦汁是愚蠢的,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財富了。老爺爺打心眼裏喜歡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讓家裏人一律尊稱他們為“大師”——這種叫法與今天的意義頗為不同,那是“大師傅”三個字的省略。大師中有變戲法的、唱戲的、看星相的、神醫、牲口販子,甚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土匪。這個土匪年輕時候連中三槍,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沒死,還自己爬出了火網。老爺爺說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麼?他一直到了暮年還是極為欣賞老土匪身上那三個疤痕。最後的那一年,老爺爺與之交談最多的就是這個人了,對那些冒險的故事百聽不厭。老土匪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但那雙眼睛還仍然野氣生生。
在各種各樣的大師的陪伴下,我們這個寧家走進了自己奇異的曆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斷地打我們的主意,如一個能夠單掌劈斷青石的人,他的來訪曾使全家歡天喜地,可宿了幾夜,離開時偷走了我們的三匹好馬;還有一個會耍連環刀的人,許諾將功夫傳給少爺,結果第七天上欺負了一個丫環,她坐在地上邊哭邊訴,家裏人去尋那人算賬,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到了我的爺爺寧吉這一代,終於產生了奇跡。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寧珂議論自己的父親,母親偶爾提到,父親的神情是木木的,不發一言。顯然對於一位複雜的曆史人物如何評價,對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沒有那樣的一位爺爺,也就沒有我的父親。
爺爺寧吉是被大師們簇擁著長大的。他喜歡每一位大師;但最喜歡的還是好馬。他收集了各種各樣的駿馬,特別鍾情於純一『色』的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當家的去世不久,寧吉就成了一位騎士。
無論一位騎士給一個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帶來的豐碩的精神之果卻可以飼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這兒為止,我們寧家終於從喜歡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為有趣的人這一步。這無論如何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過一個騎士,心中就熱乎乎的。
寧吉騎了一匹紅騍馬,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於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他一走就是半年不歸,扔下了家裏數不清的事務,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兒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輩殘留的幾個大師。那個土匪大師也死去了,並在臨死之前教會了寧吉使用火器。
這支火器是長杆兒“雞搗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楊。寧吉第一次試槍就擊斃了一隻近在咫尺的蘆花大公雞。這隻雞在雞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雞,而且欺侮時緊緊啄定它們的頸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飛揚。寧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盡管隻是一隻雞,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爺爺的俠義心腸,同樣也大致能夠讓人猜想他日後騎士生涯的『性』質。
關於爺爺和他的馬,就是寫幾本大書也講述不完。扼要地說,他騎馬翻過大山,首先來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濱城市裏遛了馬,知道了這兒有個“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過曲府的門檻,因為一個騎士既然來了,就不會留下曆史的遺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斷地遭劫和獲救,結交了無數的朋友。有一陣他在東部沿海遇到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好漢,領頭的幾個能吃生魚,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歡上了。他在他們當中住了很久,還一起參加了幾次搶掠。他甚至考慮過自己是否入夥。在隨這些好漢周遊的日子裏,他一陣高興就指點他們:春天裏桃花開放的日子,他們最好能去搶搶南山的某一個寧家,那戶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說定之後他就慢悠悠地回轉,回到寧家時正好山溪開凍,桃花也開了。他對前來迎接的家裏人說:“準備家夥吧,過不了幾天劫匪就來了。”
第五天上那些東部好漢真的來了。他們伏在門口的樹下打冷槍,專等大院裏『亂』起來時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亂』。這樣待了兩個時辰,突然大門洞開,燈火立刻輝煌起來,接著跑出一個騎大紅馬的人。這個人儀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裝,手拿長筒雞搗米,呐喊著衝出來。長筒雞搗米響了,但槍子兒並未打到好漢們身上。他們慌忙退卻,武士就一陣急追。這是好漢們一生經曆的最沒有臉麵的事情。由於寧吉打扮怪異,又描了濃眉闊口,那些劫匪朋友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他。
幾天之後,寧吉重新騎馬東行,找到了那些好漢,問他們得手了嗎?幾個人連連哀嚎,說別提了罷。寧吉歎息:“這也怪我。我隻急於幫幫你們,卻忘了告訴一下關節:那戶人家這些年出了一個英雄,手持單槍,勇不可擋,要劫財最好打聽準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別說你們十個八個,就是一個團也無濟於事呀!是吧是吧!”好漢們深以為然。寧吉接著給了他們很多錢,算是這一次失利的安撫。
這就是後來被家裏人反複渲染的一個真實故事。就在那次之後,他開始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先是自縣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裏之外的省會。在省會,他見到了本家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參事寧周義。寧周義輩分雖高,年紀並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長輩的身份訓導了這個放浪形骸的侄子,讓他立即打馬回頭。寧吉說:“我聽著啦。不過我早聽說江南一帶吃一種醉蝦,那蝦入口時還是活的,一咬一蹬,鮮鮮的滋味沒法言說。我先往南走走,吃過了醉蝦就回家來哩。”
這一番話讓本家叔氣得手抖,他就用這抖抖的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寧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雞搗米,但剛比劃了兩下就被一旁的衛兵下了。那些衛兵個個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參事,而且都知道參事是省長老爺的至交。
寧吉被押起來,馬也拴在公家廄裏。按時有人送飯,頓頓飯都有醉蝦。飯後總有人問一句:“吃過醉蝦了嗎?”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沒有。”
寧周義老家有個妻子,這時隨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個嬌小的南方人,走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醉蝦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著寧吉,發現他頭發梢都豎起來了。她叫著大侄子,勸他說句軟話。他就說:“俺這南邊的小嬸子啊,你夥同俺叔幹啦,你一遭兒把俺也做成醉蝦吧!”
阿萍心軟得很,流出了眼淚:“我親手做的醉蝦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過這樣……”寧吉說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蝦不可。
後來他還是被放開了。有的說是寧周義不忍長期鎖著寧家的人,還有的說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舊騎著那匹紅馬、拎著長筒雞搗米往南漫遊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關於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當年,南方給人十分奇特的感覺,它讓人感到那是一塊溫濕的邊地,語言不通,風俗怪異,時不時地還有瘟瘴。它比外國還要神秘。所以說當年的寧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蝦再回家這一說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視。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揮起巴掌絕非小題大做。寧吉去了南國,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等於宣布從此割斷了與寧家大院的關係。人們不信一個跨過了黃河和長江的人還能回返。這種判斷並沒有錯,實際上寧吉再也沒有回家。
他的漫遊有始無終。直到今天,在後來人的心目中,他們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遊『蕩』的騎士。
當然,這除了滿足一個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濃濃不倦的談興之外,在當時帶給寧家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災難。都知道當家人沒有了,妻兒老小驚恐不安,連養了多年的護院狗也神『色』慌張。『奶』『奶』哭幹了眼淚,她已經在絕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無心料理家事,隻專心撫養孩子。由於前些年寧吉的肆意揮霍、更早時候大師們的巨大耗損,寧家的資產已經極為單薄了,要維持日子就不得不變賣山巒土地。其他兩大家寧姓出於家族禁忌不願在這時候收買,旁姓又無力出像樣的價錢,所以在當時那些土地都賣得很賤。這早已來不及可惜,因為一家人的出路要緊。在非常拮據的狀態下,那些過慣了優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師隻好相繼離去。寧家的這處大院突然空曠了許多。
在一個幹旱的春季,一場突來的大火在寧家大院燃起,幾幢主要的建築很快毀於一旦。該是結束的時刻了。下人們紛紛尋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長病不起,在接下來那個炎熱的夏天去世了。父親寧珂當年隻有十幾歲,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據說他對前來援助的本家嬸子說了一句:“我還有父親呢!”
本家嬸子盯了他一眼,領上他離開了這個廢棄的家。她是遵照另一個老爺的旨意這樣做的——當時的寧周義正好回來探家,問起這邊的事兒,對寧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興趣,隻是問起我的父親:
“怎樣一個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別伶俐哩!”
“那好,領他來吧。”
就這樣,父親被他的叔伯爺爺好好端詳了一番,腦殼被一再地撫『摸』。叔伯爺爺的手又大又溫暖。這可是一隻了不起的手,這隻手曾經觸碰過那個時代裏一大批呼風喚雨的人物,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人的命運。他當即決定領走寧珂。因為直到那時他還沒有一個兒子,僅有的一個娃娃還是個女兒。叔伯爺爺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親,沒有成功。
二
寧珂跟在叔伯爺爺身邊,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寧周義堅持讓他宿在學校,隻允許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準他乘坐家裏的汽車。對他最疼愛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親,而且年齡比他的母親還要小得多呢。他羞於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隻是叫他“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快回家來!”“你這個孩子,怎麼不坐電車?”她沒有孩子,這會兒對寧珂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寧周義正焦慮於政事。他與其他幾個寧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經早早地放棄了對土地的熱情,把資產盡可能地轉移到幾個大城市去。他的錢莊、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場上周旋久了會變成兩種人:或者是更為狡獪精靈,或者是一顆心越來越沉。寧周義屬於後者。他與省長老爺在政見上分歧漸大,但私人友誼仍如從前。這些年他正考慮從一種處境中退出來,專心經營自己的物業資產,但又於心不忍。他對當時活躍著的幾個政黨派別都有褒貶。北方一些有實力的軍事人物對他並未忽略,其中有幾位還對他發出多次邀請,他都以各種借口回絕了。他一生都想離槍遠一點。
他似乎並不太關心寧珂的學業。他說這種事兒有專門的一撥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們”指教師。而他隻是特別關心孫子的身體,每個周末都要與他一塊兒到一個大廣場上去練投擲。休息時他們的談話也讓旁邊的阿萍笑。他問:“你爬過黿山最高峰嗎?”寧珂答:“想爬,後來離得遠了。以後吧。”“以後就太晚了。我七歲就爬過。”“啊呀。”“你在水裏能遊多遠,一口氣?”“幾尺遠……”“糟。如果落水了怎麼辦?”“那就……”
下一個周末他就領寧珂去一個『露』天遊泳池了。寧珂第一次見到叔伯爺爺的『裸』體,它那麼光滑,被太陽曬得微黑,肌肉發達。總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氣。這個『裸』體一入水就變成了翻騰的蛟龍。它竟然可以騰躍自如,在水裏滑翔得多麼自由多麼優雅。叔伯爺爺喊他,他不得不躍入水中。可是一會兒他就開始呼救了,叔伯爺爺大笑著過來援助。
夜裏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長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裏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發。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後那幾天沒有刮臉,胡茬兒黑得像個土匪。”
“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廄裏。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隻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隻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裏。他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隻是那匹馬和那支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奔馳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情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麼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麼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續講過的父親。母親並不太責備那個人,最多的隻是牽掛。她擔心他一路上風塵仆仆弄壞了身子,還怕他遭遇其他危險,比如劫匪、從馬上栽下來,等等。她抱著小寧珂,眼睛凝視一個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自己身上。母親多麼漂亮,他認為她是天下最美麗的一個人,他也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誰有過這樣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母親?她的大眼睛清明純淨如水,亮而深;她從不施脂粉,因為稍稍一動一遮就破壞了那種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紅木樹。母親的形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清清楚楚。
也許正因為父親的模糊難辨,他才永遠追逐著他。馬蹄,踏醒了他的夢。他有時正睡著,突然喊一聲就坐起來,大聲地喊。
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都走進來,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一支槍……”
叔伯爺爺笑了。他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發,這頭發真是光滑得讓人感動。他安撫了一會兒孩子,臨走開時說:“最強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帶槍……”
寧珂中學畢業了。當時寧周義對他的未來有兩種打算:一是送到國外深造,二是留在身邊,讓其盡快進入自己的事業。本來他老人家是極傾向於前一種設計的,可是到了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孫子離去的是阿萍,她一說到這上邊就流淚。當時還有一個緊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產業越來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個更可靠的介入者。將來風雲變幻,有這樣一個人上下進出就方便多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退路、一個繼承。
寧周義惟一的小女兒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寧纈,平常隻喚做“纈子”。她這時也來到父親身邊,小小年紀就傲橫『逼』人,指著比她還大的寧珂說:“快叫姑姑!”寧珂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從來不主動喊阿萍媽媽,背後還說阿萍長得像貓,就叫她“阿貓媽”。父親有一次聽到了,沒有聽出意思,還以為女兒在撒嬌,並未在意;後來看到阿萍哭起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嗬斥了女兒。
女兒惱惱地看著阿萍。沒有別人時她對阿萍說:“我長大了也不會對你好。”
阿萍於是更為傷心,也更為愛護孫子寧珂。她堅決不主張孫子到國外去,害怕他將一去不歸——誰料得到出洋的風險呢?
就這樣寧珂留下來,並到寧周義的一個大錢莊上去做事;每年裏,他還要拿出幾個月的時間跑跑其他幾個城市,凡是有買賣產業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時間他儼若成為寧家的全權代理,其實寧周義隻是讓他當一陣實習生。
在寧珂到錢莊做事的第二年,寧周義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他認識到人生的一個轉折來到了:也許對於任何人都存在著某種轉折。轉折不是轉機,轉折是『逼』迫人做出選擇。他知道自己長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實是一場毫無希望的事業。現在正陪伴一幫毫無意義的人,耗失了熱情。無窮無盡的追逐和競爭讓他說不出地厭惡。在一場分明是沒有前途的求索中,維持一個局部一個細節的完美既無可能也無意義。他提出了辭呈,非但沒有被接受,而且還被委以更重要的職位。他成了名義上的三兩位政要之一,實際上卻不怎麼問事。他心裏明白,在當時這種人人苟且、勉強維持的局麵下,有人不過是想借重他在政界軍界、特別是民眾中的一點點威望罷了。而這種威望本身也許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一入縣境就看到縣長在領人迎接,而且一群人還拿著小彩旗。他心裏厭煩透了,隻是忍著。人群歡迎歡迎地叫,他笑得很艱澀。好不容易才挨過這一場。他很快了解到,所有參加歡迎的民眾事先都得到了縣長的一塊大洋。從那次起,他再也沒有理那個縣長。
寧周義這一段最重視的反倒是自己的實業和家庭。他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帶領孫子寧珂到幾個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範,教導這個聰慧過人的青年。
有一天寧珂從一個海邊城市歸來,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結了領帶。阿萍見了就說:“快換上長衫吧,爺爺最討厭洋服。”寧珂於是動手換衣服。正換著叔伯爺爺邁進門來,說:“讓我看看。”他看過了,點點頭:“你覺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別人怎麼看,要依照自己的興趣,做事情就是這樣。”說完回書房去了。
寧珂長久地記住了那個場景,叔伯爺爺的那句話。
寧周義最寵愛的是身邊的阿萍,對她有不倦的熱情。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他剛剛三十歲,阿萍跟隨一個當小官僚的遠房親戚來北方這個省城謀事,其實是想讓他出錢求學。小官僚極為吝嗇,她的飯錢、在大街上買冰棍解渴的錢,他都一一記下,專等有一天讓她償還。沒有辦法,她在南方已經沒有了親人。那雙漆黑的、羞澀的眼睛,寧周義簡直不敢直視。他渴望她能留在身邊做點雜事——當時他身邊沒有家眷,他可以為她出資上學……就這樣,阿萍上了僅僅兩三年學,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她不上學了,她說他就是最好的老師,她一輩子伺候他了。寧周義明媒正娶,並真的做了她的老師。直到很久以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阿萍偶爾還稱他為“老師”。
纈子很快長高了,也胖了,喜歡打扮,專門模仿一些彩『色』圖片上的時髦女人,濃濃的脂粉味兒嗆鼻子。她仍然叫阿萍為“阿貓媽”,還把一些油頭粉麵的少年領到家裏,向他們介紹阿萍說:“這是我的阿貓媽。”
寧珂已經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了。他顯然正在成為寧家最優秀的人物。寧周義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給他去辦理,讓其穿梭往來於幾個大城市,還有機會到東部平原那個海濱城市,因為寧周義要與那裏的海港打交道。
寧珂從那個城市的海港帶回一些舶來品,總是挑選最好的一兩件交給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歸來後就一連幾天歡天喜地,為他做好吃的,給他鋪一個鬆軟舒適的床。她眼裏,他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還在旁邊坐一會兒,問他一些外麵的事情。他讓她像過去那樣講故事,講那個一輩子在馬背上奔走的人——多麼奇怪啊,老寧家竟然有一個人物走進了童話。
我的父親!你騎上紅馬奔馳,從古到今,再到永遠永遠……
三
我夢見一片紅木樹,它的葉子像你的頭發,在霞光下閃動鮮豔的顏『色』。風吹動著它搖動搖動,如同你在頑皮地轉動麵龐。你有一雙『迷』離的眼睛,微鼓的前額,白皙的肌膚。我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峰上向你遙望,你遠遠的會把我當成一棵樹。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脈,它提供我養料,也給我自尊。這無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過去,隻讓我一生遙望著……聽到了嗒嗒的馬蹄聲嗎?那是從天際飛來的,是穿越了曆史塵埃的聲音。那匹馬也許會飛馳進你的紅木林,然後就開始飄飄奔躍。它是一首歌、一幅畫、一行長長的詩。
我從紅木樹、從早霞的金絲光束、從那個漫遊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個泉,它滋潤我充實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對我的泉祈禱,斂住母親給我的眼淚。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你騎在紅『色』的駿馬上飛馳而去,帶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親。你是那一段神奇傳說的父親了……
誰知道一個男子佇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長大了有多少悲傷?誰知道我悄悄掀開了幕布,瞥見了那一切。然後我就睜大了一雙讓人注視和歆羨的黑眼睛看這個世界了。到處都隱下了可怕的故事,到處都埋葬了可愛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歡的葉子一樣輕輕閉合,再也不能睜開。
我第一次看見海時已經什麼都懂了。我忍著。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澀的水,它壯美浩『蕩』而不能飲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長大了。我記得捧起你的葉子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光滑如絲,撲撲的像有脈動。我把臉貼在上麵,後來讓它披遮在頭部。滿鼻孔裏都是野生生的香氣。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溫馨之夜。我就想這樣一直睡去。
屬於我的隻有很短暫很短暫的時間,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我踏的路與別人大同小異,我正為此而無望,而激動,為此而吞淚入心。我不知該冷如冰塊還是熱如赤炭?我的質疑又該對誰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