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3)

《施主》

一個壞消息到底還是得到了證實:我們的雜誌從下半年起逐步取消財政補貼。擺在眼前的道路隻有兩條——要麼靠各種經營和讚助生存下去,要麼關門。以前大家做夢也不曾想到的結局,這會兒真的來臨了。幾個人相互看著發愣。

婁萌前半年聽到類似的消息還有點幸災樂禍,因為她從來都把自己劃為這個行當裏的“另類”,認為自己是有豁免權的:無論如何這份刊物最終還是要接受『政府』補貼。她說它是某一個門類裏的“代表作”,當然算是這個城市的一份權威刊物;而且更重要的是,根據以往的經驗,主編本人在市裏頭麵人物那兒轉一圈,許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任何規定都可以大打折扣。這是不容置疑的。其實我們都明白,不是刊物本身——今天看它實在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而是我們的婁萌,她倒是這個城市乃至於這個時代難得的一個“尤物”,必須好好保存下來。憑以往的經驗似乎可以說:沒有人會無視“尤物”,整個城市裏都沒有這樣的傻家夥。

可惜這次卻真的是一個例外。不斷出台的新規定、各種各樣的傳聞以及最後的證實,終於讓婁萌灰心喪氣。她覺得很沒麵子,情緒壓抑了一個星期。看著她那副抑鬱的樣子,我和馬光、編輯部裏所有的人,都像挨了揍似的。

馬光背後以半似玩笑半似認真的口吻說:“在婁萌這樣的美人兒手下做事,咱們都應該抖擻精神,拿出一股男子漢的勁頭來。讓我們抓起武器衝上去吧!”他這樣說時甚至攥了攥拳頭。

這又使我想起鬥眼小煥寫給婁萌的那兩句順口溜。可盡管如此俠義和豪邁,我們也仍然沒有多少辦法:經濟杠杆鐵一般堅硬。如果真的到了最後時刻,我知道婁萌和她的那幫狐朋狗友都會蔫下來。我們平時交往的人有問題,比如李貴字之流。我相信他們在關鍵時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大家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事態往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在這段時間裏,如果說雜誌社裏的人還產生了一點反省之心的話,那也隻是一種特別的愧疚。是的,這裏倚仗婁萌的特殊地位,過得也過於奢侈了,兩輛高級車子,高檔電器設備一應俱全,裝飾過分的辦公室,還有讓任何一個機關事業單位都要眼饞的福利待遇。算了,現在這些不必一一數叨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越來越清楚明朗:我們這份雜誌離完全取消補貼隻是個時間問題。

阿環說: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們也要像其他人一樣躬腰乞食了。

沮喪之後,首先要找的就是這個城市的“企業家”。這一來馬光倒變得身價倍增。時代造就偉人,而馬光在這方麵從來身手不凡。由此來看,馬光頂起編輯部主任的角『色』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可也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馬光說許多人——那些腰纏萬貫的鐵杆朋友——一個個全都失蹤了,而李貴字是最先溜號的人。這個本來可以好好指望的大靠山說溜就溜,也許真的像他自吹的那樣,這次乘直升機到海外度假去了。於是我們這會兒才知道,原來馬光聯係的有實力的“企業家”當中,真正可以依靠的貨『色』寥寥無幾。競爭愈演愈烈,需要出力的地方也越來越多,施主們早就叫苦不迭。各種各樣的讚助要求終於讓他們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開始躲躲閃閃。

馬光對婁萌搓著手說:“沒辦法了,看來我們不得不跑跑遠路了——就像打兔子,附近山上的都打光了,獵人也就不得不提著槍下山去了。”他為這個比喻而得意,鼓鼓勇氣說:“好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企業家有的是,慷慨解囊者也不乏其人。地大物博,幅員遼闊,我就不信我們的雜誌活不下去!”

馬光率先出發,到這個城市之外去尋找施主了。

他的離開,使我覺得事情真的到了某個“坎”上。雜誌的命運不過是一個征兆而已。就像那個李咪最終要投奔李貴字一樣,我們這份雜誌也不得不向某一些人伸出乞討之手了。人們以前有個錯覺,總覺得這份雜誌的形象就像婁萌一樣,美麗大方,潔淨優雅。現在看這種感覺是靠不住的,它僅有的一點矜持眼看要被如數摧毀。說實話,一份雜誌變得這樣狼狽,既於心不忍,又憤憤不平。我盡管以前對它也有諸多看法、諸多保留,但此刻站在了一個“坎”上,仍然還是要投入一場保衛戰。是的,既然在一位大美人兒手下做事,在某種時刻,也就不由你不去做一個男子漢了……

這是我在辦公室裏想到的,隻是白天的想法。

到了晚上輾轉反側,又是另一些念頭。我不由得要在心裏反問一句:為這樣一份雜誌折騰值得嗎?對我們這個世界而言,按時印出這樣一遝花裏胡哨的紙頁到底又有什麼用?不錯,它常常被冠以堂皇的名義,但說出的卻是一些不鹹不淡的餿話和謊話。它更多的時候就像一個貧血的不誠實的孩子,要養活就得花費不少銀子。而且更為不幸和顯而易見的是,這孩子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永遠也變不成棟梁之材。於是對待這個不成器的家夥,惟一的辦法就是讓他浪跡街頭……說真的,這家夥原本就不是嫡生,還跟在身後哇哇哭叫,要吃要喝像真事兒似的。主人即便再有憐憫之心,最後也還是要把他踢到一邊——流浪去吧!

馬光回來了,陰著臉,顯然沒有得手。

幾乎與此同時,女打字員阿環出馬了。一個少女過早地穿上了呢裙,兩腿一彈一彈走在街頭,像有一架破爛鋼琴一直在暗中為她伴奏似的,每一步都踏在了節拍上。是的,這會兒也許一個不太道德的少女才能更好地踏上時代節拍……幾天後她回來了,把什麼東西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那是一張大麵額的讚助單子。

馬光一個勁兒地吸涼氣。婁萌眉開眼笑了。

怎麼感激這個小姑娘?怎麼答謝她?好在她早就與馬光不分彼此,也就談不上感謝不感謝的了。婁萌按例行辦法為她提取了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還熱情洋溢地讚揚了她,號召大家向她學習。

誰都明白,“學習”兩個字後麵隱下了什麼。這使每個人都不再輕鬆。事情過去不久,有一天婁萌突然對我說:“你也該大顯身手了。”我說我可不行。她那雙美得讓人生疑的大眼睛空空洞洞,盯向誰就讓誰渾身不自在。那是詢問和撫『摸』的目光,有形無形的光的觸『摸』……它這會兒好像在說:你不行?在橡樹路上出出進進的人也敢說“不行”?我低下了頭,隻想喊一句:我這回可真的是不行啊!

就在婁萌繼續盯著我的時候,馬光走過來,對她建議道:“有個大主兒,就是那個‘環球集團’。他們過去架子很大,不過這一段遇到了一點麻煩。咱們可以在他們身上打打主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乘人之危趁火打劫。

“那個總裁金仲與我有一麵之識……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前幾年這個人夠倒黴的了,才三十來歲就老得不成樣子,胡子都白了一半,一張臉腫膀膀的。我倆喝過酒,淨聽他的牢『騷』——幾年過去這家夥就大發了……我一直琢磨怎麼套住他。當然這回要下大本錢。”他這樣說時,一直盯著婁萌的胸脯。

後來他們兩人就到一邊去了,大概在嘀咕一個什麼損人的絕招。果然,後來馬光又出門去了,一連十幾天不見影子。

當馬光再次出現時,忙得簡直顧不得與他人打招呼,總是跟婁萌嘰嘰喳喳。有一天我聽他們說:“就這麼定了,就這麼定了。”

婁萌突然找到我:“你有沒有興趣?有興趣就跑一趟!”

她原來要把我打發到那個“環球集團”去。我不僅不感興趣,而且從心裏害怕這種事兒。可這次我轉了轉頭,在開口回絕之前抬頭看了一下旁邊牆上的地圖——我發現那個環球集團恰好就在東部半島,它大約在南部大山和北部平原的交界處……我的心頭一熱:那兒離我的老家可不遠了啊!我差點說出早就想去那兒了,可這會兒還是忍住了。我承認,這次東部之行對我具有特別的誘『惑』力。我有些不忍拒絕。

“我們刊物要發一個重頭文章,好好寫一寫‘環球’,我們覺得這事由你去做最合適了。”

我不做聲。我在想為什麼我“最合適”。

馬光在一邊不停地鼓動:“老寧,你去就是了,吃不了虧,那家夥大方得很,他隻要高興了怎麼都行。跟這樣的人交朋友是咱們巴不得的事兒。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不過現在是為了雜誌……那兒條件很好,吃住都方便。他們那個小招待所也挺講究,連‘大鼻子’都住在裏邊。”

我沒有吱聲。與“環球”打交道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選中我。但我想得更多的卻是其他,是怎樣找機會去半島好好走上一圈——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城了,髒膩的氣流差不多把全身蒸出了痱子,癢得我徹夜難眠。

我張望著窗外,悶了一會兒,最後糊糊塗塗就答應下來。

接下的幾天裏,我開始整理那個背囊了。它已經用得很舊。隻從它的模樣上看,一打眼就會知道我曾經是個長途跋涉的人——每當我擺弄它,小寧和梅子都要用一種特別的眼光打量我。

這個背囊還是我在那個地質學院時置辦的行頭,裏麵裝了指南針、地質錘、水壺和『亂』七八糟的一遝子物件。了得嗎?我連尼龍充氣帳篷都用壞了兩個。我這一生僅有的一點浪漫故事,就與背囊和帳篷連在了一起……

我正興致勃勃地準備,馬光突然找到了我,把長簷藍帽一下摔在床上,大罵了一句:“狗東西!”

“怎麼回事?”

“你緩兩天再走吧。”

“他們變卦了嗎?”

馬光點頭又搖頭:“王八蛋答應給我們十萬——現在又提出在封底登照片,還提出與我們聯辦這份雜誌……老虎吃天,說不定還想變相收購呢。這群老趕!”

“聯辦也不算什麼,好像有幾個雜誌早就這樣做了。”

“就是呀,這倒沒什麼。不過要‘聯辦’就不是十萬八萬的事兒了。”

“婁萌怎麼看?”

“她這回也猶豫了,接了電話,說要商量一下看。社裏的人都覺得有點不妥,害怕這一來就得受人支配,寄人籬下。有人還說這簡直是‘賣身’,想不到一句話就把咱頭兒惹火了,說:‘你懂得什麼才叫賣身?’我老想捂著嘴笑——可能她懂吧。她說了:‘你們的眼光得放長一點,先滿足他眼前這點要求,然後慢慢來。等我們的雜誌跟他們合作長了,相互了解多了,有了感情,他們恐怕也不會在乎那幾個錢了’。”

我琢磨著婁萌的話。

馬光又說:“我們的雜誌跟他們集團的感情大概很難建立,除非是兩個頭兒之間……”

他做了個手勢,一臉壞笑……

我對這一切全不在乎,因為我一直想的隻是快些去那個半島,想盡快走一趟。至於說為那個集團做什麼、怎樣做,以及雜誌未來的命運,一切都未及細想……馬光假心假意地悲憤了一會兒就走了。

隔了幾天馬光又來通報說:“咱主編回了電話,可對方整整兩天沒消息。第三天辦公室的一個秘書給婁萌來了電話,說如果我們雜誌社聘他們的老總做‘名譽社長’,他們就可以把我們這個雜誌每年的印刷費全包下來;即便不全包,也可以每年拿出幾十萬,這沒問題。”

我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惱怒,隻是有點吃驚。

馬光說:“這一下大概婁萌心裏要犯嘀咕了。她說得找找上邊,說這事兒大概得上邊點頭才成。其實根本用不著,是她自己在猶豫。她不想回絕也不想一口答應。不過說實話,條件倒挺誘人的。”

我覺得那個金仲太貪婪了。不過誰知道呢,在這個特殊的年頭,也許一切事情都必須重新去看了。讓這樣一個人擔任“名譽社長”,這在我一時還難以習慣。我覺得起碼應該讓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專家、學者和名流擔任類似的職務才好。就是說,他們必須是有“名譽”的。

馬光瞥一下我,說:“有什麼辦法?國家困難,包袱沉重,總不能老養著我們這些人哪!”

“你的意思是供養了我們?”

“可不是嘛。”

“我們從來也沒有讓任何人供養過,我們都是勞動者。前一段時間有人總說要‘斷『奶』’。誰喝誰的‘『奶』’?有一天我到一位老先生那兒去——他也算得上一代學人了,滿頭白發,七十多歲,老伴也像他一樣——住得寒磣,老人甚至沒有一個書房,一家三代擠在兩間半屋子裏。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了,付出了一輩子。可按另一些人的說法他們至今還在吃‘『奶』’、還在由別人‘供養’——你不覺得這樣說有點殘酷、是一種侮辱,而且正好說反了嗎?”

馬光愣愣地看著我,撓著頭皮:“想不到你的激情說來就來……還是整裝待命吧。婁萌一點頭你還是得走。我算了一卦,我們的這個‘大施主’不能得罪……”

馬光走了。我覺得心上有點悲酸……真是一個尷尬的時代,無能為力的時代。我想起城市街頭那一個個書攤,一天到晚圍攏了那麼多的人。所有被人氣包圍和熏蒸的,無非是那些黃『色』和血腥,它們簡直下流到不堪入目。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圖片、粗黑標題,撩撥人心的、用心險惡的、各種不懷好意的醜惡就『裸』『露』在通衢大道上。人們對種種肮髒的伎倆已經習以為常,所有這些東西的製作者兜售者很快都獲得了巨大收益,反之就要生存尷尬;至於純粹和真實則必須跌入黑暗。一個勞動者隻能在黑夜裏傾聽自己的喃喃絮語,隻能任人宰割直至流血身亡。這真是一個適合在墨一樣的黑夜裏傾聽和默想的時刻啊,這個時刻隻能讓人詛咒,讓人攥緊拳頭,讓拳心的汗水冷卻成一滴冰涼的水,像孩子的淚,像枯草的『露』。

夜『色』裏,我仿佛看到一個猙獰的惡鬼在笑。我無法忍受,又無處停留。我怎樣才能走出這片喪心病狂的絕地?

也就在這樣的時刻,那個遠行的誘『惑』卻又一次『逼』近了——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切近。我真想一下子撩開這片夜幕,讓它即刻牽上我的手……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天亮後直接去找婁萌。我知道這一天她不上班,就到家裏去了。她不在。隻有一個小保姆,她瞪著一雙癡呆呆的眼睛看著我,說婁主編好像到單位去了。我又急匆匆趕到編輯部——看來事情真是到了緊急關頭,連一向養尊處優的婁萌都顧不得休息了。

她和馬光果然都在。我進門後就問:到底走還是不走,還要等多久?

婁萌皺皺眉頭,又看看一旁的馬光:“我看還是讓他先去吧,反正那個材料最終脫不了要寫。至於聯辦還是怎麼著,都得以後再說。”

馬光手裏撥弄著一支筆,笑『吟』『吟』的。

婁萌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定下來吧!”

《環球集團》

整整坐了一夜火車。火車終點站離那個“環球集團”的所在地還有整整一百公裏。雜誌社曾給那個集團的辦公室打電話,他們要用車接我,被我拒絕了。他們當然不會理解,想不出我這樣做的緣由。其實我不過想自由自在地來去:每次出門都獨往獨來,看上去好像為了把各種麻煩減少到最低限度,實際上卻是由於一種特別的需要——我隻想離開,隻想走出這座城市並撒開腿大走一場——像個真正的地質人那樣一直地走下去,直走個昏天黑地……那片原野啊,那片蒼茫啊,是無邊的苦汁彙成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條漫遊的魚,出城後隻渴望遊動和暢飲。

可是出人意料,就像惡作劇一般,這次一出車站就看到了接我的一塊牌子。一輛藍『色』轎車停在旁邊。接我的人二十多歲,留著小胡子,剪了短發,很利落的樣子。他不冷不熱地跟我握手,嘴裏一連串“歡迎歡迎”、“總裁派我來的”等等。

我有些不解,忍不住問:“‘總裁’就是‘董事長’嗎?”

“一樣,一樣吧。”

我發現當他說到“總裁”兩個字時,臉上有無論怎麼也掩飾不掉的賤坯子氣。這時轎車裏走出了司機,這家夥膀大腰圓,屁股沉甸甸的……

轎車開得飛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陣狂奔。車裏放著怪聲怪氣的西方搖滾,好像是一個外國歌星。我聽不懂歌詞,隻覺得那種咆哮讓人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無論是城裏還是鄉下,大街小巷裏都充斥著這種咆哮:西方人的咆哮。

隻用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的車子就拐進了一片別墅群。一看就知道這個居住區剛剛建起,到處是水泥抹過的簇新痕跡。小區很整齊,可惜沒有像樣子的樹,給人一種十分幹燥的感覺。來到一個爬滿了葡萄藤蔓的小庭院,車子“嚓”一聲停下。院內一個老太太一邊往外走一邊解著圍裙,衝那個跳下車的小胡子用力一笑,走過來。

這原來是一個招待所。我被引進了一個套間。小樓裏有好幾套類似的房間,都空著。

坐下後年輕人自我介紹:“我叫小金。”我立刻想到那個總裁也姓“金”。小夥子解釋說他們原來的村子就叫“金家莊”,後來才改成了“環球集團”——近來又要改名字,改成“金星集團”:“這個名字才好!報上說了,我們集團實際上就是北方的一顆‘金星’。”

女服務員進來,遞上冒著熱氣的、灑了香水的『毛』巾,又遞上茶。我發現客廳裏掛著許多低俗不堪的“名人字畫”,讓人想起一片片髒裏髒氣的破布。我知道他們都喜歡這些東西,每年都要招徠一群所謂的“書畫家”,讓他們在這兒白吃白住,臨走時就留下這麼一堆所謂的“墨寶”。

我一邊喝茶一邊琢磨:大概他們把我也當成了那些人的同類。不過我不會給這裏留下一張“破布”,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它或許更髒。也許在我給他們製造包裝破爛的那種“金箔紙”的時候,我自己也要變成一堆破爛。老天,這樣的年頭啊,一個人一旦有了潔癖還不如馬上『自殺』,因為最後你什麼都不能容忍,你不甘心親手往自己身上抹髒東西,那是天底下最臭的東西。

小金他們走後,我想一個人在別墅區走一走。我弄不清整個這一片是否都做了招待所,如果這樣就未免太奢侈了。遇到一個清潔工模樣的人,問了問才明白,原來隻有我住的那幢小樓前後三處是招待所,其餘大部分是集團領導的宿舍樓。我問:村裏其他人住哪兒?

“北邊,他們住北莊。”

我明白了,這兒就像我以前見過的那些“大企業”和“大集團”一樣,頭目們往往要離開原來的村子,到不遠的地方建一座“貴族村”;當然,隨著財富的積累,貴族村容納的人也會越來越多,但絕大多數人還是要住在原來的老地方。這幾乎是一個普遍現象。奇怪的是有一些搞報道的賤坯子卻故意要忽略這個事實,大肆宣揚所謂“共同富裕”的奇跡。他們對近在咫尺的巨大差異不聞不問,或者是一對賤坯子眼根本就看不見。

站在別墅區舉目四望,到處都是討厭的水泥和陶瓷貼片:沒有袒『露』泥土的地方,沒有綠『色』,連一棵草都沒有。人走在路上鞋子磕地響,讓你想起水泥下邊有被密封起來的活物,讓你想起有新嫩的什麼根脈在底下艱難地掙紮,直到憋死——往前走著,猛一抬頭看到了一塊剛立上不久的路牌,它讓我愣了一下,『揉』『揉』眼好好看了一會兒。因為我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這個路牌上真真切切寫了這樣三個大字:橡樹路。老天,這兒也有“橡樹路”?做夢吧?可這是真的,盡管這裏連一棵橡樹也沒有,別的樹也沒有。我好像漸漸明白了什麼,這裏有無“橡樹”並不重要,因為這和城裏那一撥後來住進橡樹路的人一樣,他們壓根兒就不喜歡樹。他們喜歡的隻是那個名字:橡樹路。

從“橡樹路”走開,漸漸轉到了“工業區”。那兒有紡織廠、印染廠,還有一家“家用電器廠”。空中流動著說不清的氣味,鼻子黏膜很快就感到了不舒服。來來往往的大多是『婦』女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還有一些十歲左右的孩子——我原以為他們是放學後來這兒玩的,問了其中的一個才知道,他們都是這兒的工人——童工!

我問他:“你是哪兒來的?”

小家夥口音怪異,要聽懂他的話很費力。這馬上使我明白了,他來自很遠的省份。旁邊一個人告訴,這裏雇用了三分之二的外地人,他們大都來自那些最貧困的地區,月工資隻有三四百元,尚且包括各種各樣的所謂“補貼”。

一個小姑娘說:他們車間裏所有的頭頭腦腦都是本村的人,他們的工資大約是外地人的十倍,而且還有“職務補貼”——實際上是不同的“酬勞”。

我記得在別的地方也見過類似的情況。這一直是集團老總們最得意的計謀之一:不聲不響地調動起整個村子的拒外心理,使村裏人普遍產生出一種優越感和驕傲之情;外地人雖然明知自己受了盤剝,隻可惜身在異鄉毫無辦法,敢怒而不敢言,隻有幾個人湊在一塊兒吐吐肚裏的苦水。

前邊掛了一個橡膠廠的大牌子,同時一股刺鼻的焦膠味越來越濃。

走進車間馬上可以看到,這裏的設備簡陋到讓人吃驚的地步,百分之九十的工作全靠手工。在一些黑『色』膠布前麵一溜坐了幾十個童工,一人一個馬紮,手裏不停地忙著,手指動得飛快。由於長期接觸腐蝕『性』物質,每隻手上都貼滿了膠布。因為要趕定額,他們幹的是計件活,所以一些勞保用品根本不能使用,如果戴了手套,做起活來就要慢多了。

我站在旁邊看,一個領工模樣的女人就直直地盯著我。她口中『露』出一排又大又黃的牙齒,像患有甲狀腺機能亢進,一雙眼睛圓圓地鼓出來。她的目光讓我不由得往角落退了一步,她卻一直走過來,盯著我。

她問我是哪裏來的、要幹什麼。

我說是金仲老總的客人,隨便出來看看。

她一聽“金仲”兩個字,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她重新退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個兩手不停忙活的女孩身邊停下。我問她是從哪兒來的,她一開口說話就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她來自我的出生地——那個平原!那裏可一直是個富庶之地啊,孩子們卻要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打工。我問她:“不上學了嗎?”

小姑娘兩眼幹澀,瘦骨嶙峋,好像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她邊幹活邊回我的話,兩手在膠布上每一用力肩膀就要抖一下,像待在冷風裏一樣。她搖頭,說平原上的村子現在差不多有一多半人都沒活可幹,土地被礦區和新興的開發區占光了,原來家裏的幾畝承包田現在隻剩下了一個邊角,“俺媽說讀書要花忒多錢,讀下來也沒甚用,大學生一個個都成了閑溜子。俺媽托了村裏大叔才把俺送到公司來——那時這裏還叫‘公司’呢……”

原來她在兩年前就來這裏做工了,那時她還多麼小啊。她說與自己一塊兒來的都是南南北北一些孩子,都在一塊兒吃大食堂,睡通鋪;模樣好一點兒的就到集團的賓館裏做服務員,自己以前也是服務員——她說這話時臉突然紅了一下,抬頭看我一眼。這使我注意到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隻是穿的衣服太髒了,臉被黑膠沾成了花的。

“那你為什麼不在賓館做下去?那裏的工資低嗎?”

“那裏工資比這裏高多哩。”

“那為什麼出來?”

她吞吞吐吐:“反正我不做了。我媽也不讓做。她說不如在這裏學個手藝……”她這樣說時,臉轉到了一邊……

走出橡膠廠,我又到相挨的榨油廠、粉絲加工廠、塑料編織廠、印染廠……在一個安裝車間裏,我親眼看到一些工人把從外地購進的電器商標撕掉,然後貼上他們的商標,最後就是包裝。

正看著,外麵響起刹車聲。一會兒那個接我的小胡子進來了,鼻尖腦門上都是汗珠,急急地拍著巴掌說:“哎呀寧先生,你可讓我們好找。總裁要見你呢!”

他幾乎是把我拖進了車裏。

車子急急開出了工業區,一直往西,幾分鍾後在一座十幾層高的大樓前麵停下了。小胡子仍然在前邊引路,“噌噌”上了二樓。腳下是朱紅『色』地毯,穿中式服裝的姑娘站在一旁。前麵出現了一個金黃『色』的牌子,上麵寫了“經理室”。小金把我送進經理室外間,一句話沒說就退了出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套間,外間很寬敞,擺了一圈沙發,茶幾上有一些水果。兩三個人坐在那兒,眼神都有點木。我聽見裏屋有人說話,笑聲,咳嗽聲。“總裁”可能就在裏麵。

我坐下等。

裏麵的人走出來,坐在沙發上的人走進去。原來“總裁”要輪流接見客人。大約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最後的一撥兒才結束。我知道該輪到我了。可是我進去後才知道不太對勁兒:桌前的瘦子麵『色』肅穆站起來,探過身子來握手,一邊聳動著一邊說:“噢噢您好您好,總裁等您呢,我們走吧走吧。”

他領我出門,上了電梯,一直躥上十樓。在一個擺放有巨大綠『色』植物球的門前,他敲了敲,然後走進去。裏麵傳來壓低的咳嗽聲。一會兒他又出來了,示意我進去,自己卻回身離開了。

我隻覺得像捉『迷』藏一樣,也多少有趣。進屋後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四周,因為這個辦公室大得嚇人,足有一百五十多個平方:屋裏的一半空間由各『色』花卉掩映下的高高低低的木台所占據,上麵是傳真機和電腦之類;一些皮革高背坐椅正虛席以待,旁邊有寬屏電視、幾個矗起的褐『色』音箱。稍稍偏一點的地方才是一個闊大的寫字台,背後是一排又一排書架,架上大致是漆布燙金的大型套書。這使我開始有點明白了——對方為什麼打起了我們雜誌的主意,原來他不幸地染上了一種與書籍之類有關的疾病。這就活該倒黴,沒有辦法了。架上那些精裝簇新的套書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多少忽略了這兒的主人。到處都修飾得整整齊齊,玻璃閃亮,地毯蓬鬆——它們襯托著一個自命不凡的家夥,此刻這個家夥正在低頭看一份什麼材料,當然是裝模作樣。他頭也不抬,隻伸手指指旁邊的座位,又是輕輕一咳。

我並沒有坐在他指定的那個沙發上,而是站在那兒繼續端量。我心上突然閃過了一個問號——這會兒感到奇怪的,是我在心裏自問:我所見到的“企業家”怎麼差不多全是一個模樣、一個長相?真的,他們這些人簡直個個大同小異!盡管眼前這個人與其他人略有不同,但還是給我似曾相識之感。比如對麵的人有一對招風耳,很胖,鼻子又紅又大,嘴也大,還使勁兒咧著。可是我總覺得這與以前看到的老總們差別不大。究竟是他們努力往同一種概念上成長,還是我自己的一種錯覺,一時還想不明白。比如前邊這個人吧,他讓我一打眼就想起了那些鼻大口闊、心狠手辣的家夥。盡管他結了領帶,戴了戒指,頭發梳得精光,襯衣領子也很白,可就是有一股『逼』人的蠢夫氣味,彌漫了整個空間。

“金老總……”

他抬起頭,“哦”了一聲,伸出一隻小得出奇的手,詢問的目光盯著我。

我遞上了名片。他的臉上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婁主編來電話了,我知道她派人來了。好哇,好哇。咱們這就合作起來了……你可以先了解一下情況。不用急嘎。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嗎?是在橡樹路嗎?嗯,有什麼要求可以跟我的秘書講。”說著抓起桌上的一個電話,按了兩三下,咕噥了幾句。

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姑娘立刻進來了。她長得十分文弱,卻有一個雙下巴。她同樣穿了一件呢裙,這呢裙我們雜誌社裏的小打字員阿環早就穿上了——我於是知道這是一種時髦的裝束。天雖然還有點冷,但在“時髦”麵前再冷也算不了什麼。她微笑著,像在矜持地期待。

“這是我的秘書小白。”金仲說著轉向她,“寧先生剛到我們集團來,有些情況不熟悉嘎,你可以帶他去轉一下,看一些材料,有什麼要求嘎都要照顧好啊。一般的事兒你也就辦了。嘎。”

小白的雙下巴點了一下,發出一聲脆生生的“哎”。女孩子的聲音仍然是這個時代裏最好聽的。

首次接見就這麼結束了。小白笑容可掬,手伸向門口說:“寧先生,請。”

她在前麵引路。我隨她往外走去。可是身後的一聲“嘎”在提醒什麼——我回過頭,卻發現那個總裁已經埋頭看起了文件。

我們踏著一條油汪汪的藍『色』地毯一直往前,然後又在隔開的兩個房間那兒停住。原來這是一間辦公室,是小白的“地方”。我一進門就嗅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兒、一種少女住地才有的美好氣息。我很高興。小白一舉一動都勁抖抖的,身體四周生出一股微風。她一直甩動著油亮的齊耳短發,給我倒茶、遞水果。她比那個“總裁”好多了,那個家夥連一杯茶也沒讓。

我喝著茶,這才感到有點渴。也許我在工業區那兒轉得太久了。“您先看一下這些材料。”她從文件櫃裏找出一大遝打印和鉛印的材料,還有一些是報紙刊物。嗬,好大的一堆!從她搬弄它們的樣子看,像是在搬弄一大堆紙幣。

我翻了翻那些雜誌報紙,其中有一多半是一些地方『性』的、影響不大的小報;有許多報刊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在這些印刷物上麵,金仲的名字和集團的名字總是用一串很醒目的標題字印出來,並配了許多照片——幾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金仲在打電話,或者抹腰站在高級轎車前邊。我注意到這家夥的嘴巴在照片上鼓得很大,像某種動物受了傷的『乳』房。

“其實主要的事跡都在這上麵了,您帶回招待所去翻翻就知道了;還有需要我們介紹的、看的,您提出來好了。反正您先從資料上熟悉一下吧。”

我把它們放到一邊。我感興趣的倒是其他一些問題,比如說眼前的這個姑娘做了多久的秘書?從哪兒來?等等。但我不能太唐突。小白在等我喝茶,我把空空的茶杯推到一邊去,站起來。

她立在一邊,一直彬彬有禮地等待,這會兒見我站起來馬上說:“到我們會議室看看吧。”說著又走在了前麵。從後麵看她有一副圓圓的肩膀,脖子上的金項鏈閃閃發光。可能就是這條俗氣的鏈子把她鎖在了這裏。她真該一伸手把這鏈子揪下來扔掉。

會議室就在她的房間旁邊。進去之後,我才明白小白領我到這兒來的原因了。原來這裏擺放了很多上級領導的題詞,還有董事長與省內外一些領導的合影。許多人都為他們集團題了詞。那些因過分放大而變得顆粒粗重的照片啊,整整掛了一麵牆……有一張照片上似乎有她的半個影子。我終於問了一句:“白小姐是什麼時候到集團來的?”“兩年了。”談下去才知道,原來她還是一所藝術學院的油畫係畢業生,後來又讀了另一所著名大學的研究生。

因為她的學校和專業的關係,我立刻想起了陽子的愛人小涓,問她們是否熟悉。小白合著手掌笑起來:“小涓,熟悉一點,我畢業那年她才入學!”

我感到喜出望外,問:“那你為什麼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到這麼偏遠的一個村子裏來呢?”

她的鼻翼活動著,隨著一絲驚訝的表情慢慢消退,上麵滲出一層淺淺的汗珠。她還像剛才那樣微笑:“您還是很傳統啊,現在這樣的大公司大集團招人的條件很嚴格呢……小涓現在幹什麼?”

我告訴她小涓在一所中學裏。

小白歎一聲,好像很為小涓惋惜。

由於小涓的緣故,小白立刻與我熟悉了許多。她好像在抓緊時間給我介紹自己目前的狀態,說:“我在這兒很好的,這裏盡管偏僻了一點,但生活還是蠻方便的,特別是居住條件比城裏好。辦公條件也好。”

我想她肯定是住在“橡樹路”了,問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

小白問我住在幾號樓,我說就是有葡萄藤的那一幢。

“你看,我們總裁對你多重視。在我們這兒,最尊貴的客人才住那幢樓呢。”

“很感謝。不過我這個人潑潑辣辣的,並不那麼‘尊貴’。”

“您太客氣了。”

“真的。我覺得凡是來和你們‘總裁’這樣的人湊堆兒的,一般也尊貴不到哪兒去吧!”

小白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

我住的地方的確舒服得很,除了一天到晚有熱水供應,每天都可以洗個痛快,外間裏還有一盆很茂盛的榕樹盆景。偶爾還上一盤水果,小瓷碟裏總有一塊小『毛』巾。女服務員常常給我沏上一杯茶。她們在房間裏走路躡手躡腳,幾乎沒什麼聲音;要進來,先要輕輕地敲幾下門。好久沒有這麼享受過了,隻可惜待在這兒沒有更好的事情做。

小白又來過兩次,詢問還需要什麼等等,每次都帶來一大遝他們集團的新材料。我把它們都攤在一張長條桌上。我想應該開始工作了。

根據婁主編的意見,這部惡劣的頌詞大約至少要寫上兩萬字或更長一點。但還沒有動筆我就發現,這次麵臨著一個多麼艱難的任務。剛開始隻想趁這個機會溜出來,就像一個快要窒息的人跑到外麵大吸一口新鮮空氣一樣。可是這會兒,坐到這張長條桌跟前,我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樣的一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