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聲部》
一
整個城市好像突然沉寂下來:沒有我們期待的種種消息,也沒有出人意料的尖音。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照舊,這座城市就像一條漂滿了雜物的河流一樣,正日夜不停地慢慢流淌。年輕人的城市應該閃爍變幻五光十『色』,有長『吟』和嘶鳴,有狂歡和嬉戲,有傳奇英雄的拔劍長嘯,有鬼怪神仙,有空中飛艇和地下暗河,有一大早從公園裏出逃的大河馬……沒有,它每天從一大早就開始曬太陽,明天的一切仍舊如同今日,總是同一張麵孔同一幅風景在我們眼前晃動。我們甚至盼望真的有一個藏在老城深處的老妖,它法力無邊,半夜裏為所欲為,吃人不吐骨頭,渾身生滿疥瘡,讓我們在恐懼尖叫中與之進行驚險的追逐。可惜沒有,身邊全是平庸的日子。
我常常琢磨霍老的自傳片斷,對那些紅杠竹紙上寫下的漂亮行楷幾近入『迷』。我不僅是看過一遍而已,而是極力想從字裏行間讀出更多的隱秘,有時想起什麼,會將前邊讀過的段落重新找出來。我發現這些文字既是認真追溯往事,又像是一次漫不經心的講述,但大致不會讓我懷疑其真實『性』。除了個別可以理解的情感誇張之外,所記述的舊事應當還是相當可靠的。我注意到了文字縫隙中透『露』出的一些隱秘,如其中寫到的呂擎父親的事情——這令人十分震驚,那會兒的愕然和費解讓我一時無心再做其他:想不出霍老為什麼要如此輕易地記下這幾行字,如果是故意汙人,其後果卻是可怕的。呂擎父親作為一位令人崇敬的形象,就此留下了汙痕——有人從此就會用另一副眼光去端詳往事了。至於霍老所說的因為呂擎父親的揭發而招致不幸的那個大漫畫家,我暫時還不能肯定會是靳揚……平靜下來想一想,實在找不出霍老當時刻意詆毀那位大學者的必要。一切隻可存疑,隻在心裏結下一個又大又硬的疙瘩。
前一段時間,我們發現自己正在接近他人預設的某個陷阱,內心裏竟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探險般的興奮。我們既為那些忠厚長者伸出援助之手而感激,同時也為一些人的謹慎惶恐而暗自發笑。這當中,隻有紀及那張蒼黑的臉上表現出深刻的厭煩,好像在說:我們哪還有時間進行這種遊戲,無論是對於個人和整個知識群體,都沒有時間了。他隻為一個事情難過和憂心,那就是愛情。本來就很糟糕的胃又在起勁地反抗了。他陷入痛苦的同時又深感無聊。他對一個時代和一個城市完全缺乏幽默感,也絲毫沒有遊戲的心情。
可是我和朋友們漸漸發現:無論是誰,他一旦牽進了某種遊戲之中,其固有的一些規則就會凸顯出來,一切都將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該來的必會『逼』到眼前,雙方誰也停不下來了。所以我們大家仍然要集中精力,要注意打聽一些事情,這不是煞有介事,而是一種需要——當馬光說這一段時間霍老身邊的人正做著反擊的準備時,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問:
“他們要反擊誰?”
“反擊誰?不完全是紀及——可以說主要不是紀及,而是他背後的那一批人。在霍老眼裏這才是潛在的、最大的威脅,這些人一有風吹草動就走到了一起……他心裏清楚,隻有一個紀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大撥人,這些人會蠢蠢欲動,一有機會就向他發出了挑戰。而他們過去連嚐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現在的情況不同了,時代變了,許多人的膽子變大了。紀及是因為年輕,因為剛剛來到這座城市,不知深淺……”
馬光有條有理地分析著。我在想紀及。紀及終止了那個傳記項目,是因為厭惡,從心裏否定了霍老。他對霍老所有的著述都不屑一顧,對其經曆也隻有輕蔑。我對他這種脫離了時代環境的偏激之情可以理解,卻在心裏存有諸多保留。他完全忘記了一個人與一個時代的對應關係,多少犯了簡單化的『毛』病。我真想讓他看一下那些自傳片斷,後來又覺得沒有必要了。他對霍老有相當頑固的看法,多次對我分析這個人,用語不乏生動,也不乏深度:
“此人長期以來都是以雙重麵目出現的:在政界他是文化元老,在文化界人家是行政權威,時間一長兩麵都習慣了,習以為常了,誰都得尊重這個既成事實,誰拿他都沒轍!再說人也會有一種從眾心理,有時還渴望出現和保留一兩個領袖級人物——也真的需要一個頭發向後梳理、足不出戶、隻在關鍵場合才偶爾『露』『露』麵的形象;有這樣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出現在他應該出現的場合是十分必要的、完全合理的——如果這個人突然沒有了,那就會引起很大的不安甚至不適,以後還得重新尋覓這樣一個人。大家會不約而同地在心裏為這樣的一個形象預留專門的位置。如果誰要取消這個形象,那就會破壞很多人的心理秩序。破壞者可得有不少勇氣,還要不怕麻煩,不怕掉胳膊掉腿、缺皮少肉才行——從根本上講,這是不被允許的。至於說那個已經約定俗成矗立起來的人物,他的學養如何、德望如何,並不是至關重要的。學養深成就大的人在一座城市裏一口氣可以找到許多,但這些人都不合使用——實踐證明他們是不中用的,他們隻能待在一個沉悶的角落,咀嚼自己的那一份。用一些人的話說:雖然他們是專家甚至大學問家,但他們的一條腿是瘸的。盡管他們可以著作等身,但就是缺乏某種特別的東西或者說是獨到的素質,比如他們大到對整個時勢的把握,小到對一座學院或一個機構的領導能力;而且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麵對最重要的問題、在關鍵的時刻,從來都處理不好——這時候反應遲鈍當然不行,太清楚了也不行;而是要恰當地糊塗一些,要半眯著雙眼,嘴裏‘啊啊、啊啊’地叫著,以爭取時間,慢慢弄明白到底要站在哪個地方才行。木訥訥的才好,必要的時候一定是口齒不清,而且聽覺也不要太敏。要常常學會兩手攏起雙耳用力聽人講話,能夠聽見的自然聽見,聽不見的永遠也聽不見。這樣的人好找嗎?很少,嚴格講他們才是一座城市或一個時期最寶貴的,是絕對不可多得的人才。而霍老正是這樣的人。所以說每一座城市都不能缺少霍老這樣的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時期都會是重要的……”
馬光說肖桂美近期宣布:紀及以及他的同情者、他背後的那些倒黴蛋,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他們企圖向霍老挑戰,可是忘了自己站在一個什麼地方、向一個什麼人挑戰。“‘他們無論怎樣『亂』動心思,到頭來一根毫『毛』也傷不了霍老,不信就等著瞧吧。’你聽聽,這就是那個小賤人的話。她的嘴抹得血紅,一張嘴——那可是一張‘海口’啊——就『露』出滿口黃牙。這個小混蛋自從嫁給了霍老就有了一股刺鼻的邪味兒,一個徹頭徹尾的賤坯子。認識她真讓人後悔得要命。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奇心特重,一衝動一高興就想幹點什麼,結果常常委屈自己。有時我並不喜歡那些娘兒們,她們的貪婪可不是你這個局外人能夠想象的。就這樣,到後來厭惡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我本來與肖妮娜的事早該了結的,當初完全是因為一時興起,因為惡作劇……你知道我這個人玩耍的心思太重,想跟霍老打打遊擊,想用一種老法兒逗逗他……結果老家夥還是比我棋高一著,俗話說得好,‘薑還是老的辣’,這一來正好是霍老報複了我!”
這些話包含的層次太多,我聽不明白。
“你看,是這樣:我總覺得那個霍老夠蠻橫、路子也太野了一點,就想給他點顏『色』看看,偏偏就要和小賤人來往——想不到這正好合了霍老的心意:他對小賤人也厭膩了,正希望她離遠點兒呢。他需要有更多的時間來追逐王小雯和其他人,正想找個借口讓小賤人不敢鬧事呢,這一下正中下懷!可惜我察覺得太晚了——我們,我和小賤人,都上了霍老的當了!”
“她什麼時候知道了王小雯的事?”
“早就知道了。我曾經給小賤人指出過這一點,本想讓他們內訌,誰知小賤人說:‘那都是一些用心險惡的人在造謠生事,他們在別的方麵動搖不了霍老,就在生活作風上敗壞他。霍老是那樣的人嗎?多少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誰能在這方麵捉住他的把柄?’我聽到這兒吃了一驚,真的搞不懂了!誰不知道霍老在這些事情上臭名昭著,她竟然替他辯護,可見兩人已經在暗中達成了默契。當時我恨死了,心想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賤人’……我忍著,聽她說下去,‘王小雯到家裏隻是做一點秘書工作,因為霍老年紀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比如說送打字稿啊,傳閱文件啊,還幫我們做一點點小事……’我故意說:‘這已經是大事了!’她說:‘小事。現在的人,哼,都自私得很,誰願意為別人貢獻自己那一點?誰又能急別人所急?王小雯能……’”
我聽著馬光的複述,不解地看著他。
馬光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那個小賤人也抱怨,說霍老盡管吃『藥』練功,可到底年紀大了,消化不良,精力也大不如從前了,躺下就睡,不願多說一句話。她閑下來有多少話要跟霍老談啊!她想請教他,也想安慰和被安慰……‘難哪,做女人難哪……’”
馬光說著笑出來:“她自以為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過要講起來也不那麼簡單,那是在一個特別的圈子裏:他們都知道有一個穿著瘦褲腿、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女人。她是全城最早去迪廳的那一撥花枝招展的女人,還試著吃過搖頭丸,好在沒有成癮。”他做著頻頻搖頭的樣子。
“打扮嚇人,剛認識時總說自己出身華僑,是南洋妞。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都說,謔,還南洋妞哩!那個海邊的小城都知道這裏出了一個有本事的閨女,背著拳頭大的小皮包,在外麵找了一個大官。他們不知道霍老的官到底有多大,隻說省長都不如他大哩!不過村裏人都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連過年都不回,爹媽病了也不回。有一年春節好不容易回去了,一進門就嫌家裏腥氣,還打了小妹一耳光。她父親氣不過說了幾句,也被她罵了個狗血噴頭……這都是那裏人親眼見的。”
我想不出兩個辛苦一生的老人有多傷心。一對樸實的、靠勞動養活自己的人,生出的卻是一個如此廉價的東西,她沒有自尊,沒有一點兒根『性』。我從心裏為兩個老人難過。他們真不幸。
馬光接著說:“那兩個老人的年紀還沒有霍老大,她父親可能比霍老還要小幾歲。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信……真的,用王如一的話說,就是‘夫複何言’!”他誇張地伸長兩臂,“現在隻要提起紀及和你,她就咬牙切齒,說看著吧,看你們的下場!說你們在一塊兒嘀嘀咕咕,往霍老身上潑了無數汙水,所有的不實之詞都來自你們……在這座城市裏沒有人敢不尊重霍老,兩個小醜竟然糾集了一撮壞人對付一個德高望重的人……還說這也絕非偶然,看看那個紀及的出身吧!”
我愣愣地看著他:“出身怎麼了?”
“她說紀及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惡毒的人,早就是我們的敵人——‘他飽嚐了專政鐵拳以後,就滾到一個小山溝裏去了,結果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在陰暗角落裏生下了這麼個黑孩子。這個孩子像他爹一樣陰險,別看平時悶聲不響的,一些惡毒的心思可真不少。他咬著牙上了大學,讓我們的社會花了那麼多精力和財力把他培養成一個博士,然後又分到一個高級科研機構,可隻記著為父報仇——你看他報仇的第一個對象就是霍老!他終於找到了發泄自己內心仇恨的人……’小賤人還說這個黑蒼蒼的人之所以有嚴重的胃病,就因為他惡毒,在深夜裏和那個惡毒的父親對話,練一種咒語——詛咒我們的國家和社會……可惜現在陽光燦爛,沒有這些毒菌生長的機會和土壤,於是他那部詛咒書就拿到海外去出版了——狐狸尾巴一下就被我們捉住了!呂南老是誰?一位久經戰火考驗的革命者,人家從燕京大學時候就是一位地下工作者了,一眼就能看穿……”
我忍著,心裏重複著“詛咒書”三個字,咬了咬牙關。我說:“可是呂南老最近說了,‘對年輕人要愛護’!”
“是的,這句話起了一點緩解作用。可是你要明白,呂南老既可以說這樣的話,也可以說另一些話。我們不能對一句話寄托太大的希望……”他歎息著看我一眼,轉了話頭,“你一定要原諒我,我以前可能太浪『蕩』了,愛開玩笑愛冒險——總覺得生活太單調太平庸,總想去那些別人沒有去過的角落看一看,結果就遇到了一些危險,比如說眼下的肖妮娜……最近她盯得我很緊。我知道她要幹什麼,總是躲著。她一遍遍電話催,急三火四的。我會脫身的。呂擎他們不要誤解我——呂擎對我過於嚴厲了。你知道我心裏是敬重他的,絕不像他想的那麼壞……”
我在想其他的事情。我說:“反正既然已經那樣了,你就和肖妮娜保持聯係吧,這樣我們起碼可以了解一些情況,幫幫紀及。”
馬光喊著:“天哪,你這是讓我‘舍身求法’呀!”
“你已經舍身了,又不差那一點。”
“這是很難的……這還得試試看……”
“算了吧,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謙虛。”
“這很難的,這得試試看……”
二
回家時,我看到嶽父正在練書法——他們這一茬人差不多都成了書法家或詩人。他正在提筆運腕,一抬頭瞥見我,立刻把筆擱在硯台上:“你過來一下。”
嶽父搔了搔梳理得整齊的背頭。他們這一茬人都喜歡留這種發式,它似乎代表了整整一代人的權威、氣度和修養,甚至還有他們的立場。不知怎麼這種發式總是讓我望而生畏。我覺得自己與這種發式之間有著那麼多的糾纏、一些解不開的疙瘩。有時我會覺得遺憾,嶽父也留著這樣的發式。我走過去,他拍拍一旁的沙發,先自坐了。我不知道他要講什麼。但我從他的目光裏看到了一絲疼憐。
“你嘛,最好不要摻和紀及的事情啦。”
他沒有轉彎。我聽下去。
“我以前給你講過麼,那涉及到霍老。”
我點頭。嶽父咳咳,聲音低緩地說下去:“霍老我是很了解的,他對你們來說是個老領導、老前輩了。他現在身體還好,可是工作太忙,可以說日理萬機。你們應該愛護他、維護他。小紀嘛我不了解,這青年可能有點才華,有點名聲,但也不可以不講分寸,由著『性』子來,犯些荒唐的錯誤……”
當他停下來時,我終於有機會解釋道:“這隻是一般的學術問題,學術問題是提倡爭論的,並且要在平等的氣氛下爭論……”
嶽父轉了轉臉,不再看我。這是他考慮問題時才有的一種表情。他這樣待了一會兒,說:
“哪裏。事情比你想象的還要複雜許多。它在海外的影響是很惡劣的。海外,如今鬥爭多麼激烈!所以,這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
我的聲音稍大:“不,各種爭論、包括海外的不同聲音,都是正常的。”
“你不要再說了,我應該比你了解情況。我隻希望自己家裏人不要卷進去,不要犯錯誤,到那時後悔也就晚了。”
我默不做聲。
嶽父歎息著,不勝憐惜地走到寫字桌前了。我也湊過去。他以前常常講自己使用的是一種“香墨”,裏麵有什麼麝香和冰片——可是這次我卻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臭味兒。
這天梅子也對我重複了與父親類似的話。我不願講什麼,隻是看著她。梅子長了一雙杏眼,凝望的時候既可愛又可笑。當年就是這副目光讓我怦然心動。我在心裏說:你沒法看清自己的丈夫正在做些什麼,別看你有一雙杏眼。我甚至沒有給你看一眼《東巡》,為什麼?就因為擔心你壓根兒就看不懂,也不會理解。你在這個一本正經的家庭裏待得太久了,已經沒什麼幽默感了。這當然是不幸的,但還稍稍可以忍受。因為這個年頭不可忍受的事情太多了,沒有幽默感又算什麼。須知幽默感太多也會出事的,眼下我和朋友就是一例。這個事情的責任完全在我,或許還有呂擎。我們在動手做這一切的時候都是自然而然的,甚至連自己都沒法阻止自己,更沒有權衡什麼利害得失。真的沒有。我可能要給家裏添一點煩惱了,可是愛情能夠把我原諒。她是我的同路人,而不是我的同誌。這已經很不錯了。盡管我們走到了一起,而且深深地相愛。她在我耳邊喃喃絮語。她在說一些別的。對了,還是換個話題吧。我想我們應該談點別的。那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事情還是暫且放一放吧,放到明天或後天,放到一個更適合談它的場合。
星期天的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重讀自己的這部“平行文本”。我慶幸自己沒有像紀及那樣將其發表——不是擔心什麼,而是覺得修改的餘地太大了。我似乎剛剛捕捉到了一種內在的韻律、按住了它的脈搏。我想我會有更好的書寫。我開始激動起來。我明白自己曾經是飽含激情地講敘著陳舊的故事,那個大曆史和大傳奇。我沒有『迷』茫於一種荒誕之中,沒有。清晰、理『性』,如同“平行文本”的另一半。當然了,從虛構作品的角度看又是另一回事兒,但它肯定已經超越了虛構,也超越了一般的專業。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評價自己這部蹩腳的《東巡》。
思緒一會兒就轉到了霍老和他的自傳片斷上。我在想其中寫到的呂擎父親。這時我正把以前聽過的一段曆史公案與之聯係到一起,身上立刻出了一層冷汗。那是藝術學院的朋友告訴我的:曾經有一個漫畫家叫靳揚——此人就因為被一位著名的學者所揭發,從此身陷牢獄之災。一位多麼有才華的人,死的時候還很年輕。靳揚的死曾經震動了全城……這事上年紀的藝術家才知道,他們一提起那段往事就氣得渾身打抖。現在,我心裏蹦出的一個問號就是——霍老自傳中寫到的那個畫家和學者,這會兒真的可以雙雙對號入座?
那個畫家的死,那個極悲慘的故事,隻能由漆黑的顏『色』來記錄……我不願在這個時刻去過多地想它。
而這些日子裏,呂擎正在讀《海客談瀛洲》。不僅是他,他們學校那些朋友,那些教授們,都在傳閱這本書。當然,一本學術著作不會有這麼大的反響,許多人看的倒不是什麼專業問題,專業方麵沒幾個人能懂。大家想看的隻是其中可能隱含的秘密——即一本所謂的“詛咒書”……
詛咒書!詛咒書!詛咒……
本來這“詛咒”應該是極其吸引人的,因為它在寫那個古代傳奇、那一段航海史。徐福出海求長生不老『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陌生的隻是紀及這樣的“詛咒”。我這時真想告訴他們:你們還應該看看它的“平行文本”——在它並行不悖的另一半裏,你們渴望的問題也許就會得以解決。此“文本”乃本人所為也。可是這還需要時間,也許不久的將來你們真的會看到兩個文本的對照讀物呢。這將是“詛咒”和“『吟』詠”的結合,而絕不是什麼惡作劇……
呂擎與其他人不同,我相信他。連日來,他一邊讀紀及的書一邊作了許多筆記。如果這本書真的是一本“詛咒書”,那麼他也完全聽得懂其中的咒語。
三
於甜背著那個惹眼的大花書包,突然出現在我們家。梅子趕緊迎接,熱情得很。不過我一見於甜就覺得她的眼睛稍微有點浮腫,好像哭過。於甜真的越來越胖了,也越來越美麗了。
梅子總算高興起來。於甜很少到我們家來,隻要一來就和梅子一塊兒討論結『毛』衣。有時我甚至覺得奇怪:『毛』衣裏麵真的凝聚了這麼多學問,需要她們如此認真和專注嗎?後來我看到過不止一本《『毛』衣編織法》,這才明白:行行出狀元,到處都藏了學問啊。她們一坐下就談論起來,細聲細氣的。女人真是奇怪呀,她們的這種喃喃絮語打動和安慰了多少人,我們這個世界真的需要這種聲音。瞧她們說話像嗬氣似的,“是啊”“可不是嗎”“是啊”“嗯”“噢”,就是這一類聲音溫暖了你,讓你感到生活的可愛和可信。
不過這次我寧可認為於甜是來找我的,其目的肯定與紀及有關。於是我很想找個借口把她從梅子身邊引開,可梅子正跟她扯得熱乎。
“反針?正針?”
於甜看看我,告訴梅子:“反針反針!”
“不是說正針嗎?”
“反針!”於甜溫柔地囑咐一句。她的嗓子細細的,嗓音很好聽。可是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到旁邊尋我,終於引起了梅子的注意。梅子把那些線團收起來,輕歎一聲走開了。
於甜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齊耳短發被重新修整過了。她臉上一雙大眼真正像紫黑的葡萄,她的鼻子原來比常人稍大一些,挺拔,粉粉的,我此刻覺得她身上三分之二的莊重肅穆都來自這個鼻子。如果不看鼻子,不從側麵看去,你會認為這是一個溫和有餘的姑娘。我真的常常不明白紀及為什麼會忽視她的美。如果說王小雯更為嬌小別致、讓人過目不忘的話,那麼於甜則有一種長久難消的莊重之美。
我問:“你見到紀及了嗎?”
“……”
“隻希望你們能經常保持聯係。這也是你媽的意思啊。”
於甜歎息一聲。
在這個秋天裏,女人怎麼都頻頻歎氣?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梅子歎氣,還有,婁萌近來也常常歎氣。
“寧哥,我爸爸被上邊批了。”
“為什麼批了?”
“還不就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我聽見爸爸在家裏抱怨,唉聲歎氣,情緒從來沒像現在這麼低落。你想想這麼大一個機構,在外地還有一些研究所,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睡全要爸爸管哪。可是他還要聽上邊的,那些人願意管就管願意問就問,有時爸爸去請示,他們就說:你放手幹去,不要縮手縮腳;還說,你不要每一樣事情都來問我們,大膽幹吧!可有時候秘書一個電話打到家裏,爸爸才知道犯了忌諱……究竟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隻怕惹了那些人不高興,作難死了。媽媽說你幹脆辭掉算了,說說嘛,哪能真辭呢。想不到爸爸有一次真的跟上邊提出這個意思,人家把臉一沉說:‘老於呀,你有什麼想法嗎?如果有就直接談好了!’我爸那次嚇壞了,回來後再也不提辭職的事兒了。他知道有人為什麼恨著他,話很嚴厲。媽媽更害怕。他隻得忍氣吞聲地幹,頭發都快掉光了……”
“這次怎麼批他了?”
“說爸爸處理事情不果斷,拖泥帶水,會產生很不好的影響,事情會糟得難以收拾。”
“什麼拖泥帶水了?”
“就是處理紀及。他們怨爸爸沒有立刻讓紀及停職檢查——要在全體大會上作深刻檢查,其實這等於開批鬥會。”
“可是紀及的正常工作早就停止了,他的研究項目也不能進行了,還要怎樣!”
“就是呀。爸爸問:‘恐怕已經有點過了吧?’誰知上邊馬上就批起了爸爸。那人說我爸爸已經很久——可能是指這些年來吧,一直是個沒有腦子的人……我爸爸沒有想通,結果一位老領導就火了,拍了桌子。爸爸回來臉都變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他說話聲音發抖,連夜跟媽媽商量,最後還是不願讓紀及站到全體大會上去。因為這沒有理由。爸爸說這樣顯然把學術問題搞成了另一種問題——讓人覺得一夜之間又回到了過去。一棍子把人打死啊,再也不能這樣幹了……爸爸唉聲歎氣,昨天晚上一夜都沒睡好。我可憐他。我聽見他和媽媽深夜了還在說話。我也沒有睡好,為紀及擔心,就到這兒來了……”
我長時間沒有做聲。我想於甜也許做得很對,現在不應該再告訴紀及什麼了。不是擔心他的承受能力,不是。一個能夠寫出那樣文字的人,隻會從心裏鄙視對方。可我還是有些擔心——擔心什麼自己也說不明白。
四
當屋裏隻剩下我和婁萌兩個人的時候,我說要彙報個事情。婁萌正想提著包離開,這會兒看看我,很不情願地坐下了。怎樣開場呢?她的情緒真的糟透了。我一開口有點吞吞吐吐的:
“好長時間沒有看到於院長了……他好嗎?”
婁萌白我一眼,大概知道我指了什麼。人在這時候常常是過於敏感了。她說:“好個什麼,有你們這一號人,他還會好嗎?!”
她很少這樣埋怨別人。我故意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於院長真是一個好人……你並不知道老於在我們這一代人心目中的形象。大家私下裏對他評價很高。他是一個做實際工作的人,不像有人那樣欺世盜名!”
婁萌大喘一口,開始正眼看著我:“是啊。我們家老於就是個出苦力的命。他總是被動,受埋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所以你們也應該體諒他配合他。你看,本來事情平息下來了,可是你們找這人那人的,又惹出了麻煩不是!”
“老先生們想保護一下年輕人罷了。”
“有人想得太簡單了。就不會裝一下啞巴?要知道,他們這樣一來也就幫了倒忙,把一大幫人都牽扯進去,這容易讓人想到更多——一夥一夥的!這隻會把事情搞糟搞爛!現在怎麼收攤我都不知道了……”
我不能明白她的意思,更不知怎樣解釋才好。我看著婁萌一起一伏的胸部,絕望地憐憫著。這是一個多麼溫柔的女『性』,胸中卻要裝下這麼多煩惱。她本來應該無憂無慮地活著,頂多有一點無傷大雅的緋聞;可現在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世事複雜極了,而且無可逃脫——她竟然每天裏有一多半時間要皺著眉頭唉聲歎氣——既為男人的事業『操』心,又要領導這麼重要的一份雜誌,這對於她而言是不是有點過分呢?我這樣想著,一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婁主編,呂南老說了一句話,他說:‘對年輕人要愛護!’難道現在不愛護年輕人了?”
婁萌抓起包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唉……你們這一幫子除了惹事、除了惡作劇,再不會做別的……”
她走了。我從窗戶上往下望了一眼,一眼就看見馬光站在那兒。原來是他們約好了,可能要到什麼地方去。馬光這小子就站在傳達室旁邊等她。我想馬光與她的關係看來比過去接近了許多,這小子真的把她摽住了。他們難道又要去那間和式料理嗎?我有些嫉妒。我想起了日本清酒的香味,想到了那些隔間……那是再適合不過的親吻場所了。聽著婁主編哢噠哢噠的腳步聲,我的心裏酸酸的。
《走向冬季》
一
王如一約我和馬光一起談談他的《徐福詞典》,結果第二天又打來電話改約,吞吞吐吐,讓人覺得反常。通常他跟雜誌社裏的任何人接觸都非常主動熱情,因為他有自己的某些打算。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回避什麼,躲躲閃閃。至於那本詞典,對我和馬光來說倒成了茶餘飯後的作料。馬光常常咧著大嘴喊叫:“啊,得一詞條!得一詞條!”
有一次我見王如一提著包急匆匆往前趕,就大聲喊了一句:“夫複何言!”過去他會馬上停下,而這次卻一邊回首打招呼一邊不停地往前趕:“回頭見回頭見。忙啊,很忙很忙!會連著會,很忙很忙……”就這樣嚷著鑽到了一個巷子裏,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