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3)

《東巡·九》

烏鴉在空中翱翔,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它們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緩緩流動的車隊。密密的烏鴉好像更多起來。

始皇明白了,烏鴉在給緩緩流動的死亡車隊穿上一件喪服。

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車隊令始皇越來越驚詫。他知道自己的聲威之大,籠罩四野,籠罩了海內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對這支死氣沉沉的車隊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他隻覺得自己繼續在空間飛升、飛升;他一輩子都沒有到達過這樣的高處。漸漸地,他可以俯瞰更遠更開闊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還看到了起伏的山嶺之上有一條青白『色』的巨龍。沒有首尾的巨龍啊,原來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長城。那個下令築城的人是誰?是我嗎?

始皇覺得一切恍若隔世,它們變得撲朔『迷』離,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近了,有時又推得遙遠——直推到遠古,推到了先王的時代。他似乎又聽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那種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個英姿勃發、渾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時麵對的是強大的六國,以及比六國更為悍暴狡詐的群臣。宮內臣僚們交頭接耳,厚厚的帷幕掩著他永遠也搞不明白的玄機。宦官嫪毐炙手可熱,更有呂不韋和母後的帷幄運籌。他們將一切都藏在幕後。繆毐君臨一切,母後對他言聽計從。他們打得何等火熱。呂不韋在治理朝政之餘尚有閑心『操』縱文事,竟然讓文人墨客著書立說,而且懸千金於門上,說什麼著作定稿之後,誰能改動一字,就贈予千金。這是何等的傲慢驕橫。當時宮內竟然文事興隆,一片書聲,誰也不知道這朗朗書聲之下掩藏著一個竊國大盜。

那時的始皇隻在暗中將劍磨亮,認定不久就是繆毐倒黴的日子,即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們議論他有鷹隼一樣的雙目,兩道劍眉——它們又粗又長,眉梢還要往上揚起。他的細長眼睛稍微有點小,他就把頭發紮成一束,緊緊一繃,這就使兩隻眼角往上吊著。這一切都說明他是一個剛愎自用、心比天高、內藏悍厲的君王。他麵對銅鏡這樣想過,也就開始動作了。

嫪黨滿門抄斬;呂不韋喝了鴆酒;母後在囚禁中度過殘年。他二十多歲才算真正執掌了權柄。這期間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變法的商鞅,手邊幾乎從未離開那部後人整理的商君言論書簡——這個施行嚴刑峻法的人令其無比懷念。他死得悲慘,車裂四肢,卻是大地上一個不散的英魂。商鞅,還是商鞅!他抽出盧鹿劍,在臥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兩個大字。

從哪裏飄來了陣陣琴聲?如此美妙婉轉。他聽出,那是齊國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經發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齊歌、奏齊樂。因為就是這些軟綿綿的齊國之音奪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獷有力、高亢嘹亮的。隻有這樣的歌聲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奮勇。而這齊樂完全是另一種調子,它們讓人腿軟骨酥。有人就哼著這樣的歌在鹹陽大街上扭動不止,『臀』部劃著弧形,兩手奓著在身側擺動不停。這種奇怪的舞蹈——他專門問過一個見多識廣、從東部沿海來的儒生,對方說那是東部沿海的漁人模仿一種大魚的扭動;那種大魚一鑽出水麵就是這麼扭動,水浪嘩嘩響著為大魚的舞蹈伴奏。當時他怒喝:“鹹陽街頭,隻要看到跳這種舞的,立斬!”

命令傳下,一天就斬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來,這些引誘腐蝕人心的東西總是久禁不絕。他連連歎息。回憶起這一切,他覺得武力似乎可以將一切堅硬的東西磨碎,但就是對這種軟綿綿的沁人心脾的東西無能為力。比如說,在把這些跳魚舞的人斬絕之後,僅僅是一年多的時光,又傳來另一種東西,它們仍然是從齊國傳來的,那裏靠近大海,打魚人與胡人、與那些奇怪的島人頻頻接觸,傳來了各種不可思議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說從齊國的大商人載來的一些男女中,可發現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褲子。這些褲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細一看又別具心裁。它們緊繃腿上,身腰『臀』部具顯,結果引得全鹹陽城的人都大睜雙眼去看,有時還尾隨他們走上很遠。後來鹹陽城內的姑娘少『婦』們跟上穿緊身粗布褲的男人走,而那些小夥子們則跟上穿了這種緊身粗布褲的女人走。成何體統!他把那個大聊客老齊喚來,問個端底。老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隻說:

“這種褲子不可小視,看來隻是遮羞之物,實際上是毀國之衣;穿上這種褲子,難保不會心思詭譎啊;秦國的風習規矩將會掃『蕩』一空,法治也將不保。”

“這種褲子怎麼稱呼呢?”

“它們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魚皮做成的;因為所有魚都穿了緊繃繃的粗鱗衣,他們於是特意紡出像魚鱗一樣的布穿在身上。他們喚這種褲子為‘魚皮衣’;可是幾千年後,人們也將給它取下一個新名兒。”

始皇皺起眉頭。他本來想發布一個新的旨令,就是將鹹陽街頭所有穿“魚皮衣”的人全部斬首;但後來一想恐怕“過猶不及”。他細長的眼睛閃了閃,生出一個嶄新的念頭。他讓人在鹹陽街頭騰出一溜兒巨大的空屋,將所有穿“魚皮衣”的人一律收進屋中,然後命令那些最為悍暴、粗野和好奇的士兵手執剪刀,將所有這些衣褲都剪碎割爛,並且不再給遮羞的新衣,讓他們帶著條條布褸走上街頭,讓他們無地自容!

一聲令下,鹹陽城裏紛紛行動起來。結果最時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當時在鹹陽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於是他們一族再也不願收留。又因鹹陽城內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連坐法,所以街坊鄰居都不敢收留這些年輕男女。他們一個個下場淒慘,不得不忍辱負重逃到邊關,加入了修築長城的隊伍。大將蒙恬來者不拒,馬上給他們發了套裝。這些套裝也是粗布製成的,不過寬大結實,上麵編了號碼。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裝在鹹陽街頭閑走,竟然聽到了齊國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膽,也想不到執掌京畿的中尉竟這樣鬆弛。因為唱齊歌奏齊音樂是必定要遭受發落的。可是這次卻是一個例外——

他迎著那聲音走去。原來是一個華麗的車子,車上由貝殼裝飾,一看就知道從齊國而來。牽馬駕車的是一個穿戴絲綢的巨賈,車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裏彈琴唱歌。所有人都駐足傾聽、觀望,嘖嘖稱奇。就連那些衛士見了驚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時忘記了應盡的職分。他暗自感歎,認為此女無啻於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兒,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後喚住了一個身強力壯的衛士,掏出了腰牌。衛士急忙下跪。始皇揪著耳朵將他提起,對他咕噥了幾句,然後悄然離去。

那個粗壯的衛士命令身邊幾個兵士將車子圍住,接著將那個歌唱的齊國美女、連同她的琴,一塊兒扛在肩頭,飛也似往宮內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搶美女!”大街上有人叫著,『亂』作一團。

那個牽馬的巨賈搓手頓足,可就是沒人幫他。

美女被扛進宮內。始皇穿上袞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長得高大而俊美,淚痕未幹,見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動。始皇托起她的下巴問話。齊女一一作答。始皇說:“隨從商賈最無出息。朕封你為宮中貴人。”

那個美女就成了齊姬,得到了始皇的寵幸。始皇對其無比愛憐,日夜帶在身邊。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車竹簡,可是自從齊姬來到宮中,改為每天隻看一車竹簡,而且還常常是草草掠過。一個善於進諫的大臣拜見始皇:“陛下,齊國女子履曆不明,再說又來自敵國,陛下與之朝朝暮暮,既有傷體魄,又有損國格。”

“此話怎講?”

“秦國地廣人稠,美女如雲,何必去齊夷邊地尋一女子,此其一;齊王詭計多端,使用此計蠱『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還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風足懼,齊女伴隨日久,社稷偉業如何了得?再說……”

始皇打斷了他的話:“簡單點說就是了,你的意思無非就是這個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點頭。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點著他的腦瓜:“你這個老朽,以為敵國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別說齊國,六國美女朕皆睡得也!”

他發現自己伏在了厚厚的雲朵上——好像某個畫師在板壁上畫過這樣的模樣,就是人待在成片的雲朵上,踏雲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雲端,躺在了雲朵上。好軟的雲朵。他駕著白雲在高空馳騁。往下望去,大山變矮,人成了一個個小黑點。所有的河流都曆曆在目,還有莊稼、梯田。他隻嫌那個從東部駛來的車隊走得太慢了,它簡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動;後來他才隱約知道,這車隊是往鹹陽而去的。好像車子上要發生什麼大事——這事兒委實不少,大概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個疆土才變得一片死寂,鴉雀無聲;所以才有那麼多黑『色』的烏鴉隨著車隊一路盤旋。

他努力讓身下的雲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細辨認,終於看到了車隊裏垂頭喪氣的兵士和一個黃臉皮的人。他認出那人是李斯,另一個胖胖的人就是中車府令趙高。他從高處才把趙高的樣子看清楚,原來這個人那麼醜。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龍般的長城,發現有人在剛剛修好的長城那兒撒『尿』,不禁怒從心起。他想懲罰那個人,卻又覺得這種懲罰沒有來由。他憑什麼去懲罰那個人呢?難道這個長長的巨大的城牆真的那麼神聖?真的那麼不可褻瀆?這又是誰修的城?是我嗎?

這會兒,他看到還沒有修好的一小截城牆那兒,人群像螞蟻一樣,他們扛著磚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這時候如果有一場雨,那麼這些螞蟻就要順著山坡滾下,那可有一場好戲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槍驅趕著築城的人,吆喝著,凶神惡煞一般。他對那些兵士有著說不出的厭惡。大山的慢坡上,有一片巨大的連起的帳篷。那是督修長城的大將軍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個叫扶蘇的人——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身上一陣發熱,那是觸動了血緣之故。原來這個叫“扶蘇”的人與自己有一種血緣關係。他慢慢想起來了,這是他和齊姬生的兒子。嗬,他在帳篷口出現了,好一個英俊的年輕將軍!他真想湊上去撫『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閃動光澤的臉膛。扶蘇年輕有為,英氣『逼』人,隻可惜有時太書生氣了一點……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在車隊向西緩緩行駛的時刻,他在雲端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他似乎覺得,這孩子應該派一個更好的用場。究竟要這個小夥子幹什麼還不清楚,不過他知道扶蘇來到自己身邊的日子已經『逼』近。他那對細長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扶蘇不久就要在雲端與自己會合。那時候他們爺兒倆將緊緊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會分開了。不過那時候的扶蘇將不停地泣哭,淚水一灑下就變成滂沱大雨,衝毀江河、堤壩,泛濫成災。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淒怨恨的眼淚呀,永遠也洗不去滿地血痕……

始皇還想起他年輕時的一個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著布衣在鹹陽街頭行走,和那些擺攤的百姓攀談,覺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識字的人,粗手粗腳,盡講一些奇聞怪事。他們有的竟然把始皇說成一個長著三頭六臂的人,還說始皇是一隻鷹隼變的;有人說始皇力大無窮,一頓飯可以吞下二十頭『乳』豬,可以拉動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舉起十二把石鎖,聲音也響得嚇人,一聲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聽了暗笑,問:“你們見過始皇帝嗎?”

“沒有。始皇怎麼能見到呢?”

“你們到過六國嗎?”

大多數人都說沒有到過,隻有一個人說他到過六國中的齊國、燕國和韓國。還有一個人說,他隻到過韓國。可是更多的人從來沒有出過鹹陽城。多數人斥責那兩個出過國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麼六國?那都是你們編出來的怪話。隻有一個秦國嘛。”

始皇心生憐惜:他們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頂多不過是走出鹹陽城。他們誤以為天下隻有這麼大……他又問:“你們為什麼不識字讀書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說擺弄那些竹條子嗎?竹條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擺在家裏白占地方。俺爺爺那年就有一捆竹條子,那一天正好沒柴燒,俺就把它捅到鍋底,熬了一鍋稀粥,怪好哩。”

始皇再沒吭聲。他想:還是商鞅說得對啊,隻有大字不識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讀經書見多識廣,就成了人世間最可怕的動物了——立國與『亂』國者皆是他們。當時他心中閃過一念,欲將天下儒生盡收鹹陽城內。

一道旨令頒布下來,秦國要邀集天下儒生。

一月之內,鹹陽城裏就會集了一百多個儒生。兩月之後,又會集了二百多個。鹹陽城的人不斷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車拉著一些竹簡。一車車的竹簡排成了長隊,所有儒生都往秦國而來。始皇立在高高的城頭,看著駛進城門的儒生和卷卷竹簡,心中大喜。他明白,這些人乘興而來,卻不會掃興而去。因為隻有他心裏知道,當六國平定之日,他將關閉城門,不讓一個儒生淪落民間。這樣他就可以確保天下安定;必要時,他也可以讓他們在城內變得無蹤無跡——這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

六國終於平定,江山一統,始皇躺在臥榻之上,最頭疼的就是這一群彙攏鹹陽城內的儒生博士。同為儒生出身的李斯精通儒術,也懂得儒生的心事。始皇發現隻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樣治理這些人。始皇端量著他,覺得這個曼長臉兒上五官端正,還有兩撮胡須,都長得勻稱。他忍不住問:“朕問你一句,你要從實說來。”

李斯趕緊弓腰:“陛下,臣一定如實相告。”

“朕——你知道——並不喜歡你這樣的人……不過朕有時候也不免自問一句:同為儒生,你為什麼對朕這樣忠誠呢?難道你的腦子就不像別人那麼活絡嗎?”

李斯連忙跪地:“陛下,李斯本一布衣,平生隻想追隨英主;能輔佐陛下完成大業,才是至高的榮耀。”

始皇細長的眼睛閃了一下。他真的被感動了。

也就在這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之後不久,鹹陽城內開始焚燒詩書和典籍,緊接著又是一批儒生的坑殺活埋。一時間,海內對燒書一事議論紛紛,坑儒事件盡管嚴守機密,最後還是泄『露』,天下憤激如沸。為此,始皇有些心煩。他與趙高和李斯議論,不知怎樣才算妥當。李斯說:

“長此以往,必定引起國內儒生怨憤,他們尚有一些散在民間,一定會與六國殘餘勾結一起,密謀起事。”

始皇問他有何良策?李斯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坑一是坑,坑百也是坑。”

“你的意思是……”

“六國平定之前,儒生們逃出秦國也就保住了『性』命,可如今海內一統,事情也就由不得他們了。”

李斯和趙高,還有太尉、禦史大夫,幾個貼身的文臣武將,連夜擬定方略,主旨隻有一個:怎樣收拾散布在全國各地民間以及藏匿在郡縣幕後的儒生。始皇令:“此舉必須嚴守機密,盡快實施方略,勿懈勿怠,不得有誤。”

……

車隊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簡直要定在原地不動了,他在雲端之上俯視,一顆心急得都要跳出來了。他為什麼如此著急?那個車隊的主人究竟與他有著怎樣一種聯係?他講不清,隻是心急如焚。他希望那個車隊『插』上翅膀,飛過藍天,在鹹陽城的廣場上徐徐降落。

可是,那個車隊還是緩緩的,緩緩的。車隊之上的烏鴉依舊盤旋著,聒噪著。

《癲狂》

我見到於甜,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她海市蜃樓的事。她睜著那雙大眼睛:“真的?是你親眼見到的?”

“是的。真是百年一遇啊,我該好好感謝……”

“感謝誰?”

“不知道。大概是海神吧?”

於甜笑了:“也該感謝我媽,是她讓你們走的啊……”

我沒有做聲。一句話讓我想起了別的——於甜可是一個能夠接近隱秘的人,她知道的事情很多。我真想說一句:我和紀及不僅想看到一個好心的於甜,善良的於甜,一個偏袒和掩護我們的於甜,還需要一個嫉惡如仇的於甜……一段時間不見,她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人比過去清瘦了一點,一雙眼睛更大更黑,增添了一種楚楚動人的美。我就是不知道,紀及為什麼不能愛上這樣一位姑娘——當然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這會兒,我隻想知道在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那場風波到底怎樣了。我直接問到了於節院長,她很快滿臉憂愁。

“在你們離開這些日子,爸爸到過霍老那裏,他們談了很久。從霍老那兒回來,爸爸媽媽關在屋裏,一整夜都沒睡,唉聲歎氣的。我真可憐他們。我知道爸爸愛護紀及,可又實在沒有辦法。這些日子裏,媽媽和爸爸都瘦了。爸爸頂著各種壓力工作,什麼也不說。很多人都知道他有多難。這段時間上邊的人常來電話,他隻要一接電話就好長時間不能平靜。耿爾直和王如一他們也到這兒來,父親在客廳裏和他們談話,談的時間很長。過去王如一和耿爾直很少來,對父親很畏懼,特別是王如一。可是現在他們說話的聲音都變高了,倒是爸爸賠著笑臉,小心翼翼……他們每次離開爸爸都要送出門去,回屋時臉『色』更難看了。我忍不住說:‘爸爸,你到底怕什麼?你現在都這麼大年紀了,完全用不著怕他們!’爸爸看著我歎氣:‘孩子,你還小啊!’說完就回自己屋裏去了。爸爸剛走開媽媽就把那扇門關緊了,批評我說:‘你怎麼能這樣跟爸爸說話?你再也不要這樣講了——知道嗎?’我說‘知道了’。那個晚上媽媽還問我:‘你跟小紀還有來往嗎?’我知道她心裏多少還是惦著紀及,這會兒不知該鼓勵還是阻止我……”

我琢磨著她的話,又問:“最近見到顧所長了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像因為年齡的原因,他從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頂替的人是王如一。”

這倒是一個新聞。我問是剛剛發生的?

“一個星期前,爸爸在家裏說的。”

我吸了一口涼氣:“王如一終於如願以償了。真是卑鄙——”

“你們真該永遠待在外麵,永遠也不要回這座城市!你們該把這裏所有煩人的事兒全都忘掉……”

於甜像個娃娃一樣看著我。我發現她的頭發那麼光順潤滑,在下午的陽光裏黑得像錦緞……

我接到了王如一晚宴的請柬,正看著,顧侃靈來了。他神『色』不安,進門時有點步態不穩。他很少來我們家,這次突然來訪讓梅子有些驚訝。她叫著“顧所長”,對方立刻打斷她的話:“唔,不要這樣叫了,我已經不是所長了!”

老顧有些憔悴,一開口說話有些氣喘:“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吧……”還沒等我作答又說:“誰都不容易啊,王如一差不多為這個奮鬥了二十年,今天才有了著落。”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表達心裏的憤慨。他又說:“二十年,夠長的了,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二十年啊!王如一抓住了這個機會,火線立功。東邊那個城市有個姓唐的副秘書長,他每次來這裏找領導都是和王如一結伴兒……”我想起什麼,問:“霍老身邊有個叫‘騾子’的女人,是不是桑子?”他像沒有聽到,隻顧說下去:“其實我早就該退下來,由年輕人去幹吧。不過王如一——你看過他那部詞典打印稿?”我的腦子還沒有轉過來,顧就冷笑起來:

“這小子大概瘋癲了。他交給我一大遝紙的時候誇下海口,說‘這是石破天驚之作!看看吧,我要在冥頑不化死水一潭的詞典界掀起一場革命’!老天爺,我帶回去翻了翻,給嚇了一跳,這哪是什麼詞典?可他說稿子已經被人高價買下了,馬上就要出版!這個世界真是瘋癲了……”

我隻是翻了翻,早就把它扔到了一邊,倒是雜誌社的馬光常在辦公室念上幾段——幾個月過去,一些段子他都能背得上來。令人驚詫的是,王如一在詞典中不光寫了“七十二代孫”,還寫到了自己的老婆。

“霍老真的會承認自己是徐福後人?”顧侃靈盯著我。

“我也問過婁萌,她說霍老的意思是,這事兒既然專家說了,他也不便幹涉——‘學術問題還是聽專家的好,我們要提倡百家爭鳴’……”

“瘋癲了,瘋癲了……”顧侃靈站起來,在屋裏焦躁地走動,一會兒回身看我,“他請你和馬光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如一『操』辦的這場晚宴。我告訴他:“請了,還一直讓人催呢。”

“名義上是請我們這些人聚一聚,實際上是要慶祝自己的升遷——故意炫耀!你們千萬別去赴宴,我也不去!他說‘老寧馬光都來啊,這可是我老婆辦的,她不惜血本呀,你們一定要給她個麵子啊’!他這等於是往我臉上吐口水……”

老顧的話讓我想起王如一那次擺的“鴻門宴”。這小子大概又想故伎重演。我不想去,可馬光鼓動說:“去吧,吃完了一抹嘴就走,要去看看熱鬧……”我知道他是衝著王如一老婆去的,他對所有風頭正健的女人都有一種不可遏製的好奇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知道你們之間正內鬥哩——可以去探探虛實!”

我把馬光的話重複一遍。老顧說:“這家夥春風得意,踩著我的脖子往上爬,爬上去了,還想就近看看我倒黴的模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倒真的該去,好讓這兔崽子看個仔細……”

老顧的幽默讓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知道他心裏其實是很悲酸的。

“這個無恥的家夥,甚至還請了紀及!”他把一份印得十分精致的請柬掏出來扔在桌上,“瞧印得多講究!還文縐縐的,稱呼什麼‘兄台’……”

上午婁萌桌上就有一份請柬,她問馬光都請了些什麼人?問了幾個人的名字,馬光逐一搖頭,她哼了一聲。我明白這種場合婁萌是不會去的。她對那個女人十二分厭惡。“聽說是個‘快球手’,能多快?如今連這種人也上得了台麵!”說完抓起那個小坤包就走了,請柬就撇在那兒。

老顧說:“除了請柬,研究所辦公室還打電話一一落實,說這是一次高端學術聚會,是關於詞典問世前的介紹和討論……”他對辦公室的電話特別氣憤:“你知道,我當了這麼多年所長,什麼時候讓辦公室幹過這個?這家夥真是小人得誌,一上來就這麼擺譜!”

我勸他:“那就去吧,去看看怎麼回事……”

顧侃靈拍著桌子:“他是想顯擺,想出一口惡氣,以為自己這回總算出人頭地了……”

晚宴在這座城市最豪華的“凱爾凱爾”酒店舉行。它的名字聽過不知多少次了,可就是不知道這個古怪的字眼是什麼意思。許多人以能來這兒用餐為榮,動不動就甩著大拇指說:“凱爾凱爾!”可是我相信他們沒幾個會弄懂這四個字的意思。

“凱爾凱爾!凱爾凱爾!”幾個人站在大酒店的台階上、門廳裏呼叫,有的西裝革履,有的穿了帶壽字的綢衣、青絲褲子,還紮了腿帶子,上衣口袋拉出一截明晃晃的懷表鏈子。女人打扮更是稀奇:旗袍與『露』臍衫間雜,燈籠褲和牛仔服混穿。姑娘留了男子發型的、男人留了一頭披肩發的,這種人在大堂裏比比皆是。最時髦的還是『露』了整個後背、頭戴小黑帽並『插』了幾根彩『色』雞『毛』的姑娘。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好像化了舞台妝,一手牽一個紮了朝天錐的娃娃往裏走。我進了這個大堂有點暈,像暈船一樣。

按請柬上說的,我直接找到“白玉蘭廳”。謔,這個廳足有二百平米,除了寬大的餐桌和一長溜沙發,還附帶有休息室和衛生間;大廳的一端是一個小而精致的硬木雕花講壇,上麵隱約可見一個小拇指粗的麥克。沙發上已經坐了幾個不認識的人,他們在點頭說話。衛生間的門響了一下,出來的人竟是顧侃靈。“哦,老顧來了!”顧侃靈紮了領帶,頭發梳理得光滑極了,讓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他今天要故意打扮得精神一點。我們握手,他說:“今天是各路人馬大會集啊,估計來了不少。”除了沙發上的五六個人,休息室裏還有——這會兒裏麵傳出了王如一的大笑,原來這家夥早就來了。我和顧侃靈剛剛坐下,王如一就走出來,咋咋呼呼叫著“老所長、老上級”,上前和顧侃靈緊緊握手,然後又抓住了我的手長時間不鬆:

“啊哈!啊哈!你來了,終於來了……啊哈!”

王如一禿額上的一綹灰發好像被什麼粘住了,所以他頻頻點頭行禮時,它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掉下來。他把我的手都攥疼了,看人時神情怪異,虛虛的熱情中有更多的好奇。

從休息室出來七八個人,他們走過來時,王如一雙手攤著:“好啊,看啊,這是啊……夫複何言!”他一一介紹,東拍一下西拍一下,興奮到了極點,最後竟然聳身一跳躥出了幾步,大聲喊著:“好啊!貴客雲集啊!好啊!”

正叫著突然就靜下來,大家不由得一齊轉頭:門口出現了一個珠光寶氣的高個子女人,發髻高挽,吊睛顧盼,皓齒閃閃。一股『逼』人的香氣頃刻之間彌漫了整個廳堂。這女人個頭太高了,很明顯高於所有的來賓。她麵帶微笑,矜持有餘,透著一種努力掩飾的傲態甚至驕橫,注視了廳內片刻,突然發出了一陣朗朗大笑——就是這笑聲讓我恍然大悟,這是王如一的老婆!瞧她這副裝扮讓我一時都認不出了……我相信這兒大多數人以前都見過她,他們也像我一樣剛剛認出來人,因為這時大家都發出了長長的歎息聲,顯然是鬆了一口氣。

“感謝各位的光臨,萬分感謝……今天是我們一個重要的、大喜的日子……”

她最後一句剛剛吐出,顧侃靈就在我耳邊小聲罵一句:“一對豬玀!”

一位稍顯臃腫的男人,也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麵,不離桑子左右,剛才一直被她的身體擋住了半邊,這會兒閃出來,讓我一眼認出是那個東部城市的副秘書長——“唐再加,喏,看到了嗎?”我對老顧耳語,眼睛卻一直盯著那人。我發現唐在這個場合似乎有點緊張,四下『亂』睃,看到我時目光趕緊移開。我想,今晚的豪華酒宴,實際上的主辦者大概就是這個家夥。

桑子的長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很像大力傳球的動作。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個講壇。一個盛裝小姐過去幫她動了動麥克。她的聲音立刻比剛才響了十倍,這是一副開闊、略顯沙啞、音域寬廣的嗓子。能發出這種聲音的女人,一般來說都有一張超大的嘴巴和無恥的品『性』。“我們今天,我說過了,是一場朋友的、高端的學術聚會,我們不過是借這個場合慶賀一下、感謝各位多年來無微不至的幫助和關懷……待會兒我們的晚宴才正式開始,屆時將有重要領導派代表來參加我們的宴會……現在,請讓我把來賓向大家做以介紹,他們是——”她一個個念起了名字。當念到顧侃靈的時候,她特意加重了語氣,並強調他是“我們德高望重的老領導、前任所長、王如一的恩師”;念到唐再加時,前邊還加了一個英文單詞“親愛的”,這讓唐無比慌促地上前一步,給所有人鞠了一個大躬。我和馬光則被界定為“新聞界的朋友、王如一的密友、事業上的同道”!馬光一直在我和顧的左右,這會兒兩眼『迷』『迷』瞪瞪,嘴巴大張,呼出的熱氣不得不讓我往旁躲了躲。

“大家歡迎——大家鼓掌……”桑子突然向門口歪著頭,高聲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