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2 / 3)

肖瀟吃了我們親手種出來的葡萄,說:“真甜。這是我今年吃過的最甜的葡萄。”

萬蕙說:“你們園藝場裏不也有葡萄樹嗎?”

“它們長得不好。我想那是因為果樹擋住了陽光。你們的園子才是專門長葡萄的。”

拐子四哥大笑。他在屋裏一拐一拐地活動。萬蕙見男人高興,就拍著手:

“多好,多好哩,你這閨女——四四方方的一個大閨女啊!”

我被她這句話逗樂了。我端量了一下肖瀟,發現她長得的確方方正正。文雅點兒講,她就是那種極其端莊的姑娘。她不像上次見麵時那麼苗條,好像豐碩的秋天使她微微有一點兒胖了,但絕不臃腫。她勻稱,也很結實。

吃飯的時候,四哥非讓肖瀟喝一點兒酒不可。肖瀟怎麼也不喝。可是萬蕙竟然那麼固執地站在男人一邊。

“好閨女,喝吧,這是瓜幹酒,好哩。”

我不想讓肖瀟喝酒,因為我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但後來不知怎麼我也跟著勸起來。肖瀟於是就端起一個拇指大的小玻璃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鼓額在一邊說:“一點兒也不辣……”

她把肖瀟杯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肖瀟『摸』了『摸』她鼓鼓的腦殼說:

“你長得真有趣!”

“就是醜嗎?”

肖明子拍了一下鼓額的屁股,說:

“最醜了!”

鼓額有些惱。肖瀟就小聲對肖明子說:“男孩子可不能那樣拍。”說過後就把他們兩個一下子攬在了自己胸前。萬蕙拍著巴掌笑了,說:

“啊喲喲,大姑娘家,啊喲喲……”

四哥愉快地搔著頭皮。

肖瀟穿了做工極其講究的西裝,口袋上還裝飾了紅『色』的綢布胸花。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她跟我們的破茅屋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隻覺得我們的葡萄園裏就應該有肖瀟這樣的客人。

飯後我領她參觀了辦公室。我有這麼一間辦公室,她說真是想不到。風沙被我們隔在外麵,這裏是我自己的一方安靜天地。我這張又大又平滑的寫字台特別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撫『摸』著,一會兒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真美……她像自語似的說:

“這兒多好。我想你才沒有必要跟那麼多人在城裏擠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覺得有好多話一下子被她撩撥起來。那些話頭兒一經提起就難以終止,隻不過我們現在都不想說那麼多。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的初遇,想起了那時的討論。這會兒我們站在一起,簡直是在一瞬間領悟了很多。我想我們今後的交往彼此都不會失望的。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就她的年齡而言,她懂得已經夠多了。她的成熟和練達,她的沒有一絲矯飾的舉止,都讓人有些費解。我臉上的皺紋刻下了我的閱曆,可站在她麵前,又像是遇到了一個洞悉一切的人,有著說不出的拘謹。我們好像是同齡人,站在了生活中的同一條起跑線上。我很羨慕這個坦『蕩』的城裏姑娘,其中當然包括她比我更早地來到這片平原上的緣故。她多多少少也算一個先行者了。

午飯之後我們走出屋子。初秋的天氣溫差很大,中午簡直像炎熱的夏天。這時肖瀟提到夏天去海上洗澡的事,一下子引起了肖明子和鼓額的極大興趣。肖瀟問他們:“會遊泳嗎?”

鼓額不答。肖明子搶先說:

“我會。我能遊好遠。”

“你怎麼遊呢?”

肖明子做了幾個動作。

肖瀟說:“我教給你蛙泳好嗎?”

肖明子跳起來拍手。

肖瀟看看四哥、萬蕙和我,真的提議要到海上遊泳。我擔心水涼,可她和肖明子一夥熱情很高,說中午的太陽下完全可以,要騎自行車去。

我屋子裏放著四哥的那架老舊自行車。肖瀟的興趣太濃了,她到場部去騎自己的自行車了——隻一會兒就回來了,那是一輛很好的紅『色』小賽車,她還戴了她的花布鬥笠。我覺得她這會兒又多少有些任『性』,玩心多重啊。不過我不想使她掃興。由於隻有兩輛自行車,四哥和萬蕙就主動提出不去,我們就分別帶上兩個孩子到海邊去了。

我這會兒沒有多少心思遊泳,隻是不好意思拒絕肖瀟。

海水很平、很藍。海邊的沙子白得可愛,還微微烙腳。肖瀟穿好了泳衣,扯著明子和鼓額,朝我點了點頭,向水裏走去。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邊,與他們保持十幾米的距離。肖瀟的皮膚有點兒黑,那說明她常來這兒遊泳。她遊泳的姿勢真的不錯,我想這是在遊泳館裏練出來的。肖明子對肖瀟有些著『迷』,鼓額隻是站著,讓水印到胸際,一動不動地看。

肖明子聰明極了,他一會兒就學會了新的遊法。肖明子以前的姿勢是來自鄉間的高招。

不遠處有一群拉網的人,他們吆吆喝喝顧不上看我們。我們遊了一會兒,那邊也上網了,巨大的吆喝聲讓我們知道這是一次很可觀的收獲。

肖瀟說:“走,看看去。”

我們向拉魚的人跑去。他們都穿了很少的衣服,這時候神情專注地搗弄網裏的魚。眼看網就要上來了,已經看得見密密的魚在跳動。海上老大吆吆喝喝、罵罵咧咧地指揮著幾個年輕人,讓他們跳到淺水裏去按住網腳。他罵人罵得好凶。所有人都在這罵聲裏變得十分勤快,他們跳著,喊著,滿身都是沙子,頭發就像麻綹一樣『亂』。網一點點被拉上了海岸,裏麵有魚、蟹子,還有長著長須的蝦,都在翻騰跳躍,銀『色』的肚皮被太陽照得耀眼。可也就是這會兒,海上老大那凶狠的目光轉到我們幾個身上——他一看到肖瀟立刻變得溫和了。他打著招呼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嘴角的煙。原來他們是老朋友了。

肖瀟跟他握手。我看見海上老大那麼靦腆地跟肖瀟講話,語調又平穩又柔和。他們談的事情我不太懂,那都是關於大海的。我注意到,一個漂亮的姑娘,穿著紫紅『色』的泳衣站在這兒,立刻就可以製服一個粗野的男人。我看見海上老大吸煙的姿勢也很優雅。

魚被收拾在幾個大竹簍裏,好多人騰出手來向這邊圍攏。他們當中的不少人都認識肖瀟,這時候都胡『亂』在短褲上擦了幾下手,過來握手。我覺得這不怎麼雅觀。打魚人的短褲太小了點兒,還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肖瀟最後和他們談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談了不少葡萄園的事情。它的前途、經濟狀況,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她隱瞞什麼。我說:

“就現在看,前景會是很好,我也許真的要有點兒錢了。不過到了那一天,我又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肖瀟嗯了一聲,問:

“你沒想做點兒別的嗎?”

“也許,我要在葡萄園裏幹點俗事兒,比如與人合辦一份雜誌什麼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說:“這聽起來有點兒荒唐,不過你想想看——葡萄園的入口處掛上了我們雜誌的牌子!那種樣子!我那會兒要請人做一個最漂亮的牌子。我們的雜誌也許就該取名為《葡萄園紀事》。到那時候我想你會是我們最好的讀者,同時也是最好的撰稿人。”

肖瀟顯然有些興奮。

“這個設想太好了,不過可能做起來是很難的。我不知道難在哪兒。不過你現在已經做成了葡萄園的事……”

我搖搖頭。

“這也許永遠是個夢想,不過我一定會找機會的。我們要辦這樣一份雜誌,並且爭取一個最好的裝幀和印刷,把封麵搞得漂漂亮亮。最好再有一些彩『色』『插』頁。每一期雜誌的末頁都要寫一下葡萄園,它可以是一種普普通通的記錄,記錄我們這裏發生的事情,簡單而又樸實。隻是告訴別人一些很普通的事情。當然了,我們的葡萄園就是這份雜誌堅實的經濟後盾。”

“大概最重要的問題還不是經濟問題吧。”

“是啊。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會喜歡我的葡萄園,喜歡我的雜誌。我並沒有其他的想法,我隻是喜歡。那些人會明白我的好意。誰也沒有理由來阻止我啊。”

“沒有理由。可是,要阻止你的會是你的朋友嗎?”

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不過這份雜誌真要弄起來也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我是說要允許朋友在一段時間裏用大家都理解的方式、用力所能及的辦法來支持我。我們要一起好好想些辦法……”

“你有很多城裏朋友,他們能在那兒幫你。不過為了這份雜誌,到時候你不願回去也得回去,因為很多麻煩事兒要待在城裏才能處理。葡萄園弄不好隻成了你的一個落腳點……”

“落腳點”幾個字一下撥動了我的心弦。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們一邊討論一邊往前走,一抬頭看到了偏西方向的那個發白的海草屋頂,我就站了下來。她告訴我那兒住了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也有自己的一片園子。——我這時一聲不吭。我想起了那個月夜的事情。這樣停了一會兒我問:

“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嗎?”

她理了一下被海風吹散的頭發,“記得。”

“那個姑娘是你們場裏的人嗎?”

“我試著問過她,她很吃驚的樣子——可能不是。”

我一直盯著前邊的海草屋子。

“不過,我們場新來的那個姑娘可算個人物——她漂亮極了,你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你說的那個姑娘打扮得像一個俠客,我就想到了她。她總喜歡奇裝異服……”

“哦,多麼有意思的人!比你還漂亮嗎?”

肖瀟沒有回答,隻看著不遠處的小屋。

“想不想去看看老太太呢?”

她看看我,略一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倆進門的時候,『毛』玉正在屋裏訓斥著誰,口氣嚴厲而執拗:“你說你這樣不讓我生氣嗎?氣死我了。我知道你想幹那事兒,誰不想?你幹不成就找我撒氣,我招惹你了嗎?春天過去這麼些日子了,也該安穩些了,媽了個巴子,你看看你幹的這些好事……”

我們剛開始還以為她和誰吵架,進到屋裏才知道她和那隻老貓說話。她見了我們還不閉嘴,隻是聲音小下來了,發出一串瑣碎的咕噥。她朝我們一蹙鼻子,算是打過了招呼。她對我拉著長聲說:

“領大閨女來了?”

那隻貓見了肖瀟立刻仰臉嗅了嗅,一下跳到了她的身邊蹭起來。老太太馬上提醒客人:“這是一隻公貓,它想幹那事兒哩。”

肖瀟臉紅了,同時躲開一點兒。

老太太馬上誇獎她:“對,這麼著它就占不著你的便宜了!你不知道它多渾,急得找不著伴兒,就往我枕頭上撒『尿』——我要不看它年紀大了,早一頓棍子掄上去,再不幹脆給它剜下一隻蛋來——讓它勁兒少上一半……這個不正經的物件啊,氣死我了!”她說著一低頭又叫起來:“你倆看它翹得多高!牙磣啊……”

我覺得真不該和肖瀟待在這間屋裏。

屋子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原來連著大炕的灶上正熬著一罐黑茶,旁邊還有一個『藥』鍋。“喝碗老茶?”老太太齜著一口黑牙問我和肖瀟。我們趕緊謝絕了。

《狩獵》

秋天在慢慢深入。最繁忙的季節就要到來。我們做著收獲前的各種準備,備下籮筐,約定好裝運葡萄的車子,到村子裏談好雇短工的事。最後就剩下加倍警醒地守夜,剩下了等待。

我們都有些疲憊。有一天,四哥突然提議忙裏偷閑去打一次獵。我明白,他這個人不能長時間悶在一個地方,需要找個機會到遠處躥上一趟。

我們收拾了一下挎包,裝了很多霰彈和吃的東西,然後就往林子裏走去了。斑虎一顛一顛跟在後麵,樣子很放鬆。我們要穿過蘆青河進入西麵那片雜樹林子,四哥說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去那兒了。那裏曾是一片無邊的莽林,是許多獵人和采蘑菇的人最樂於光顧的地方。很可惜,這些年那片林子不僅範圍縮小了,而且已經變得稀疏了。一路上,四哥一邊走一邊告訴他過去在林子裏打獵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他講了一段又一段,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關於他的那些傳聞,特別是他與女人的那些浪漫故事。周圍沒有其他人,我就問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