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2 / 3)

我停留了一會兒,忍不住走近了敲門。

門開了。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小屋的下半截是臥在地下的。這樣可以冬暖夏涼,還可以節省大約一半的建築材料。也就是說,這個小土屋是蓋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我小心地邁著台階走進去,這一對老夫『婦』不知怎麼又愉快又感激地看著,還生怕對不住我,用衣袖到處擦著灰塵。他們讓我坐下來。

屋裏的所有陳設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比如說泥壇子、罐罐、凳子、衣櫥等等都是。我不知道這個小城的邊角裏還藏著這樣一對老人。我也不想問他們在這兒藏了多久、乞討了多少年,這些我都不想問。我隻是從他們的舉止裏看到了無比的友愛和溫暖,他們說話的時候兩雙手還要扯在一塊兒,要身子挨著身子——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表示一種親熱,而是不自覺的一種習慣。交談中我知道,原來這對老人隻是在幾年前才走到一塊兒的。很早以前他們都不認識,都是孤零零的。他們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餓了就乞討。農忙的時節,幫郊區農民打打短工,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最後才在這裏落下腳來——他們在半路上相愛了。

就這樣,兩個人沒聲沒響地結合了。他們雖然沒有因為這種結合變得比過去富足,可是卻變得比過去幸福了。他們誌同道合,沒有其他要求,心願隻有一個,就是碰碰好運氣,討到一點兒更好的食物。他們都六十多歲了,由於常年奔波,筋骨已經過早地衰敗,所以腰弓了,腿也伸不直,頭發像蘆花一樣,牙齒也脫落了。

老太太說:“你別看俺吃東西不幹不淨,俺從來也不得病。”

老頭子補充說:“俺倆半年裏一次也沒鬧肚子。”

炕上是一團烏黑的老棉絮,我捏了捏問:“冬天裏不冷嗎?”

老頭子搶先說:“不冷,她烤著我哩。”

老伴說:“冷什麼?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說:“是啊,如果一個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摟抱著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問:“你們以前都沒有兒女——沒有結婚嗎?”

老太太笑笑:“俺這以前壓根兒沒跟過男人。俺這模樣誰能稀罕,也就是俺這個老頭子吧!”

老男人咧著缺牙少齒的嘴巴:“一點兒不錯,俺也是,不過俺那時不知是她在後麵等著哩。”

我說:“你們這樣過不容易啊,越來越老,該有人幫幫你們才好。”

老太太說:“不用不用,俺有老頭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麼都中……”

我那會兒聽著,不知說什麼才好。環顧這個純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撫『摸』了每一件器具,覺得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們的時候,都印上了指紋,帶上了體溫,它們全都熱乎乎的。

那天我在小土屋裏待了一段時間。這樣的兩個老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們真了不起,蓋了這樣的小土屋,藏在了城裏的某個角落——哪裏比這裏更溫暖呢?什麼才能夠換取這一切呢?沒法估量,沒法判斷。

時隔不久,我買了很多水果,有李子、桃子、蘋果,還有無花果、有南方的枇杷。我找到了那個胡同,去敲那個小土屋子的門——那個門卻緊緊關著。

我想他們又出外乞討去了。如果把這袋水果拴在門上,又擔心丟失。就這樣,我在小屋門前等啊等啊,直等到天黑還是沒見一點兒蹤影。那天我不知上來了什麼倔脾氣,就那麼席地而坐,一直等下去。我想:即使我在這兒等上一夜,也要等上你們。

那個夜晚,我第一次看出了星星在天空劇烈燃燒——整個天空都被它們輝映得碧藍碧藍。我感受著它們的灼熱,似乎看到了它們甩出大滴大滴熔岩……我等啊等啊,啟明星出現時,才聽到了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抬頭一看,真的是這對老人,他們滿臉塵土,互相攙扶著走來了。

他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那時候已經瞌睡得睜不開眼了。我『迷』『迷』糊糊想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跌倒在屋牆下麵。老頭子氣喘籲籲地走上來,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又拍拍我的頭說:“噢喲……噢喲,是個大官人。”老太太說:“是官人嗎?”老頭子說:“是個大官人。”

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被他們文雅古舊的叫法逗得笑起來。這一笑身上立刻來了力氣,扶著牆一下站起來。

看得出,眼前的這一對老人又到遠處乞討去了。可能是這一次走得太遠,他們走走停停,瞌睡了就在街頭困一會兒。不過他們還是戀著這座小土屋,這是自己的家——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他們終於打開了自己的家門……

如上就是我講給梅子的真實見聞。

她顯然被這故事打動了。我記得那個晚上她一言不發。我們沒有說得更多,因為有這樣一個故事就夠了。

很久以後,當我差不多把什麼都忘記了時,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個故事。她說:“真正幸福的夫妻,不在於多麼富有……”

一句平實的、不知被重複了多少次的“名言”,然而它在此刻有了更切實的內容。那個故事傳遞的,不僅僅是一個相依相伴和互相忠誠的故事。盡管這兩個不起眼的生命蜷在一個土屋裏,在坎坎坷坷、布滿煙塵的泥路上踟躕,自生自滅,可它的確表達了一種生存的永恒、一種真實的生活……

我仍舊要不停地出行,而且次數越來越多——那是一種沒有盡頭的焦渴。我隻想走,走到很遠很遠。

在梅子眼裏,那個有著大橡樹的院子裏,我們身邊,也有一個『迷』人的故事。

有一個人從十二歲起就是一個戰士。他那時候身高還達不到常人的胸肋,瘦小得可憐。可是他什麼都不需要,紮了個武裝帶,打著笨拙的裹腿,而且還過早地拿起了武器,盡管隻是一把菜刀。後來他跑進了深山,跟一些很不安分的人在一起,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生活。他大約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就砍死過一個人,還沒有成年就懂得了什麼叫生死搏鬥。這個人成長得很快——在這不久,他竟然還獲得了一種溫柔體貼的生活。

他當上了團長,遇到了一位漂亮的護士。這個護士美麗但是稍稍肥胖,差不多博得了所有在那裏養病的首長的喜愛。她在當時是一個很有名的女人,正像我們所理解的那樣,是一個很會愛也很願意去尋找愛的女人。就是她,最終和那個年輕的團長結合了……

自然,他們就是我的嶽父和嶽母。他們彼此忠誠,從結合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出過故障。戰場上有時候很久不能見麵,但任何分離都會更加熾熱地點燃他們之間的愛火。

後來日子太平起來,他們轉入了更加安定的生活。真的,現實生活中並沒有多少人有幸獲得這樣的經曆。他們從如火如荼的歲月走來,一切都變成了美好的記憶。直到如今人們還能從嶽母的臉上看出她當年的風韻。

隻有嶽父變成了另一種人,他瘦削、高大,惟有頭顱變得越來越小,上寬下窄,肌肉緊緊地貼在骨骼上,咀嚼肌很發達。那對飽經風霜的眼睛顯得奇大,可是毫不空洞:它變得更加富有內容,尖利而嚴酷。如果沒有與其長時間相處,就很容易對他產生畏懼。他是一個很生硬的人,說起話來不打折扣,辦事也從不含糊。我多麼願意相信,他一輩子毀掉的都是企圖破壞美好的醜惡對手。他因為善良才去咄咄『逼』人地進攻,去毀滅它們。

我曾想象兩位老人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女。他們至少在某個階段也喜歡過我,不過後來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可原宥的弱點。他們極其失望,並且很快把這種情緒感染給了自己的女兒。

梅子對我也漸漸失望——不過我卻能夠用自己的辦法不斷地挽回一點兒。隻是我決無任何辦法喚回嶽父的熱情了,這也隻好讓他失望。我所能做到的隻是躲到一邊,躲開他的目光。我甚至想從兩位老人的經曆中尋找出某些“淵源”。比如梅子為什麼會是現在的樣子?他們給了她什麼?他們給了她骨骼和血肉,也給了她一種不可改變的精神。這是革命與戰鬥的精神嗎?顯然不是。我覺得從品格上來講,我才更具有這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