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3)

《沙丘》

羅玲得知鼓額的事情專門來到了園子裏。她幾乎沒有與其他人說什麼,直接就約鼓額到她的小屋裏談了半天。我想她是要詢問一些現場的情況。從鼓額那兒出來,她一個人在園子裏走了半天,不願與我們說話。她有時低頭看看葡萄樹,蹲下來研究一下曾經得過病的根部,從褲兜裏掏出那把閃亮的匕首樣的工具刀在藤蔓上刮幾下……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聽肖瀟說最近她又一次離開這裏,去了遙遠的南方。對於這個女技術員的時常外出,場裏人已經習慣了,並且都以為那個場長對其另眼相看。

她在園子裏獨自轉了一會兒,然後就走向我。這時斑虎從一旁穿『插』過來,它和她一下子擁在了一起。羅玲完全顧不得我了,和它親熱著,扳著它的頭,然後認真地研究著那處傷痕,斑虎竟然一動不動地任其撫動著『毛』發……她搓搓手走到我跟前,點點頭:“它真是勇敢。那個凶手如果再打偏一點兒,它的一隻眼睛就完了。它的肋骨那兒也有傷,它跑動時你會看出來。”這在以前我和四哥都沒有發現,我佩服她的細心。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提議說:

“我很想去園藝場南邊——你家過去的茅屋那兒看一看,可以嗎?”

我遲疑著,告訴她早就沒什麼茅屋了。她說這個知道。

我回頭與四哥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和她一起出了園子。從這裏到那個地方的直線距離約有十二三華裏,可是因為要繞路,實際路程也並不短。我們本來可以從園藝場內部走,但為了避開那些好奇的目光,還是沿著它外麵的柵欄繞行起來。這裏安靜極了,除了我們兩人踏著落葉發出的沙沙聲,再也沒有其他嘈雜。一路上要翻過一片片沙丘,這些沙丘有的在逐年增高,有的在緩慢地移動,它們當中有不少像巨大的墳丘一樣:我每次看到它們都要想起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那仍然是關於父親的故事。

那一年他剛剛從監禁地放出來,因為不知道母親和外祖母已經帶領我們全家來到了這片荒原上,所以就一頭紮到了那座小城裏去了,去尋找我們的老宅——這座有名的府邸早就被當地『政府』占用了,有人告訴了這一家人的去向,說得不清不楚。父親用了多半天的時間才算弄明白了落難的一家人正在哪裏等他,就踉踉蹌蹌地往荒原上趕。他到了茫茫海灘上,一頭撲倒在這些風成沙丘上,就再也不願挪窩了。

這裏到處都讓他想起過去。戰鬥最激烈的日子裏,他們的隊伍從山區轉入了這片荒原,並打過幾次殘酷的血戰。他見到這些沙丘就想到了戰友的墓地,可就是不知該趴在哪一座沙丘上哭泣,因為它們大都一樣,分不清它們是墳頭還是空空無人的沙丘。是的,這裏真像世界上最大的墳地,它們連綿幾十裏,一直沿荒灘蔓延下去,一眼都望不到邊。

父親那一天在這裏走啊走啊,直到全身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下子倒下了。他又饑又困,昏厥了幾次,最後才算是找到了那個小小的茅屋,它原來就隱在一片小小的果園中,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下……

而今這棵李子樹已經沒有了。像我們習慣於消滅這片土地上任何奇跡一樣,大李子樹作為我們一家、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見證,已經沒有了。代它而起的是另一些李子樹,它們有的也長了很大,但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一棵了。我總是把現在這一帶所有的李子樹都想象成它的子孫。

羅玲走著,終於說到了最近的一次遠行。原來她一次次的外出並非像一般人認為的是“遊玩”——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的一種借口。實際上她隻為找一個人,他就是原來的老場長。費盡周折,怎麼也找不到這個人。一個大名鼎鼎的老紅軍竟然從人間蒸發了。盡管如此,她從不灰心,直到如願以償了。說到這裏她十分興奮:

“他給打發到了南方。老人身子骨還是那麼硬朗,每天打一通拳,寫寫回憶錄。他見到我,當弄明白了我是誰,一下就拉住了我。老人的手抖得厲害,我知道那是激動啊。他半天不說一句話,最後鬆開我的手,吐出一句——‘你母親,真不容易啊!’我看到老人眼裏有淚花一閃一閃的,差點哭出來。老人的房子很寬敞,就讓我住在家裏。他告訴我說:‘孩子,我這一輩子主要的經曆都在北方,所以我還想回去。我在哪裏居住應該是自由的,我身上負了好幾處傷,總該有選擇居住的權利吧?’我說那當然。他又說:‘可是隻要我一提出挪挪窩兒,立刻就有人來勸說,說還是南方好啊,這裏才有利於你養病……我不會聽的,我最多這一二年裏就搬回北方……’老人把大量時間用來談往事,這讓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羅玲長長地歎氣:“寧先生,我在這些年裏與母親父親,特別是與老紅軍、『毛』玉這些人的交流中,覺得人活著真累,真麻煩!這麻煩不是一個人造成,也不是哪個人能把它趕走,你生下來,也就等於接受了它。不管是誰,全都一樣!”

她的話我非常同意。不過她一開頭叫我“寧先生”,至少在我聽來有點兒調皮。漂亮姑娘都多少有點兒調皮,因為她們不調皮,遇到的麻煩會更多。我點點頭:“是這樣,人生下來,就等於坐到了一條工業生產的流水線上,剩下的就是按照設定好的一套程序不停地幹下去了,這程序是別人設定的,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有一個德國人說過——‘活在你的世紀,但不要做它的奴隸。’可惜這多多少少隻是一個良好的願望而已。”

“像老紅軍,一輩子出生入死,想換一個住的地方都難。他在南方看起來環境不錯,一個大庭院,有花啊樹的,有鵝卵石小道。老人在這裏打拳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很幸福。隻有知道了另一些事情你才會可憐他。老人整天被心事壓著,它太沉了,好像海邊上的那些沙丘,都壓在他的心上。我的母親也是一樣。有時我想,哪怕就為了能卸下一點點他們心上的沙子,我也要加倍努力啊!躲是躲不開的,像那個『毛』玉,她當年肯定是為了躲開什麼,這才找到一個男人嫁了。她住到這麼偏遠的一個園子裏,最後還是不行。四周都在盯著她,讓她不得清閑——也許她現在後悔了,後悔不該脫離隊伍?她沒有說,我隻好猜一猜……我發現老紅軍一說到她就長時間不再吱聲,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時想不明白,就不說了。我已經是第二次去見老紅軍了,他一說到我的母親就不能平靜,一個勁兒地問她現在的情況:工作怎樣?身體好不好?我說母親有父親在身邊,一切都很好。老紅軍可憐我母親……”

她的嗓子低沉下來,身子轉到了一邊去。我想她是不願讓我看到眼裏的淚花吧。她在想自己的母親。

“我想在入冬以前再去看他一次……他說過要遷到北方,說也許年內就會辦這個事情,他不想再拖下去。”

“遷來這個園藝場嗎?”

“不,沒那麼容易,頂多遷到東邊的城裏,上邊會有安排……”

“那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看望老人了!不知他會不會拒絕我?”

“不會的。我第二次見老人時,在他麵前說到了你,我特別告訴他——請你一定不要怪我,我當時一陣衝動,就把心裏的許多疑『惑』和猜測都說了出來。我說了你們一家當年蒙受的冤案,特別是你父親的一些情況……”羅玲說到這裏膽怯地看著我,“我真的說得太多了,可是麵對那樣的一位老人,我有點兒忍不住。事後我就後悔了……”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真不希望她說到那些事情——而且,我並不認為她這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會理解我們這樣的一個家族。羅玲在我沉默的一會兒也許洞悉了什麼,趕緊解釋道:

“……我想告訴您,那天見您時沒有說得太細——其實我在您來到葡萄園之後,就已經了解了很多。再加上母親說的,我知道得已經夠多了。特別是知道您的父親當年也是那個縱隊裏的人、也受了冤案的牽連,就立刻覺得我們是在一起的——我的這個想法或許有點兒幼稚,不過您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在這兒沒有一個幫手。”

我看著她美麗的麵龐,一動一動的鼻翼和長長的眼睫,覺得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她那麼執拗、剛強,還有些幼稚。在她這樣的年齡,幼稚是難免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上年紀輕輕就老謀深算、像鬼一樣機靈的人太多了。我沒有再次責備,隻是憐惜和喜歡這個年輕女孩。不過我還是告訴她:“我父親當年隻在縱隊裏幹了不久,後來很快就轉到了另一個係統——因為他的叔伯爺爺是另一邊身居高位的人,所以組織上認為他更有利於做地下工作……還有,他受的牽連主要是另一件冤案,從時間上看要晚一些,開始隻因為同情‘六人團’……”

她抿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父親主要是因為解放海港小城前後的事情,他與縱隊接管城市的首長還有其他一些戰友、與地方上的同誌發生了許多矛盾和誤解。有些曆史舊賬糾纏起來就很麻煩,雖然講不清,也沒有任何證據,還是把他逮捕了。從此父親一生的苦日子也就開始了。好在這畢竟是接近取得政權或更以後的事了,形勢還沒有那麼險惡——如果在更早的時候,我父親就是有十條命也保不住的!這都是母親在世時說過的,她說你父親活下來了,總算不幸中的萬幸……”

我和羅玲來到了一片小果園裏。這兒現在也成為了園藝場的一個組成部分,盡管與其隔開了一道沙嶺、一片高高低低的沙丘,但仍然算是它的屬地。原來的老樹還有,可見樹比人的壽命長得多。但的確有不少新的樹木移栽過來了。現在的樹木栽得更密了,所以沒有一棵能夠長成昨天那麼大。現在是新的矮化品種,據說它們身個兒矮小,卻能夠更早地結果收獲,並且因為需要的生存空間更小,所以按每畝產量來計還要合算得多呢。可是我仍然懷念那些威風凜凜的大樹。我一想起那棵茅屋旁的大李子樹心裏就感動不已。那是我童年的依傍,我昨天的象征。我在大樹原址徘徊時,羅玲問:

“就是這裏嗎?”

“是的,這兒是大李子樹,它的南邊一點兒就是那口磚井,我的外祖母常常在這裏洗衣服。再往東南邊大約十幾米遠處,就是我們的茅屋了。”

羅玲四下看著,大口地呼吸。她喃喃著:“當年這裏會多麼美啊,真正的田園風光……可惜啊!”

她沒有說出的話就是:再好的田園一旦與人間苦難纏在了一起,立刻就喪失了全部的美——它還存在著,隻是生活在其中的苦命人隻有掙紮,已經無暇顧及了。

我在一個地方佇立——這裏開著一朵多麼美麗的小薊花,它多刺的葉子中間挺起一簇粉紅『色』的絲狀花瓣。它好像是昨天的回應,是安慰和微笑。我蹲下來看著。

羅玲問:“你還能找到當年的牆基嗎?”

我說當然。我用步子丈量著,大致確定了小屋的準確位置。羅玲立刻說:“啊,它多麼小。”

是的,昨天所有的東西在今天看起來都小得吃驚。可也就在這看似窄小的空間裏,著實發生了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它當年的樣子有點兒像你們園藝場西邊——『毛』玉老太太的海草屋。不過它沒有那麼白的屋頂,這可能是因為離海邊還有一段距離吧。就是這麼個小屋,那會兒庇護了我們一家。說起來它的曆史更遠了,因為它並不是我們家裏人動手蓋的,而是外祖父家裏一個仆人的小屋,是他留給我們的。算了,這話說起來就更長了,留待以後吧……”

就在這兒,就是腳下,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個持槍的人站著,他在暗中監視我們。他們在四周巡邏,抽煙,最後就站在這個地方,聽屋裏人的鼾聲。我記憶中父親能夠打鼾,能夠熟睡,這真是了不起的一個本領。他大概太疲勞了,吃的是最粗糙的食物,卻每天被押到一個地方出牛馬一樣的苦力。

“您經常來這裏看看嗎?”羅玲問。

我搖搖頭。真的如此,我很少來這裏。我心疼。但我常常向這裏行注目禮。

這是一個太過沉重的地方。我每次走到這裏雙腳都會沉得拖不動,離開後也要有幾天不能安靜。這大概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體味的。在我眼裏,這裏仍然響著一片嗬斥,還有母親的歎息,外祖母洗衣槌的聲音,父親的噴氣聲,父親奮力一腳踢碎一件器具的聲音……總之這裏全是忍受和煎熬的聲音,是活著和等待的聲音。我要離開它一點兒,但不能太遠——我經過了四十餘年的輾轉,再次來到離它十餘裏之處,隻為了能夠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切……是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我必須能夠隨時聽到嗅到『摸』到,就像現在。這裏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灼熱燙人的,我不能過於挨近,可是我要按時尋來。

羅玲眼睛望向南方:“那位老人也知道這個小茅屋,知道一點兒這裏的故事。不過他不認識您的父親……他是在園藝場的時候聽說的,而且還來這個地方看過。他聽了我的話就說:‘哦,記得,那是在場子南邊,一處很小的果園。’他的記憶力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