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3)

《泣哭》

一個人在心緒紛『亂』的時候可以遺漏許多,卻不會忽略那個悄悄走近的預感。不安的春天逝去了,接上是汗水淋漓的夏天。漸漸,一個顯赫的季節在『逼』近。風涼了。萬蕙最早發現了什麼,不止一次對我耳語:“肖明子這孩兒也許出事了。”我開始並沒怎麼在意,弄不懂她在說什麼。有一天她終於急火火地找到我:

“快去看看吧,那孩兒哭哩!”

肖明子在哭?這可是大事。我隨著她到西間屋裏一看,見肖明子一個人坐在那兒,果然用手抹眼睛。他聽到腳步聲,趕緊站起來。

“你怎麼了,明子?”

“沒怎麼呀。”他語氣挺輕鬆。

我端量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孩子的氣『色』有點不對勁兒:麵『色』蠟黃,皮膚也有點兒糙。“你病了嗎?”“沒有。”“想家了嗎?”“沒有。”

是的,他不會想家,因為他比鼓額回家的次數多得多。那麼就是病了。

“你覺得哪裏難受?”

“寧哥,我真的沒病。你相信我好了。我要去做活兒了。”說著飛快地走出了屋子。

萬蕙走過來,搓著手:“這孩子飯量也少哩。過去他吃一大碗飯,昨個隻吃了半個窩窩、捏著半個走哩。我跟到屋裏一看,那半個他用紙包好,掖在被子下。”

我掀開被角,真的看到一塊幹硬的窩窩。

我去問鼓額,她捏弄著手指說:“這一段明子老愛出神。他過去老逗我玩,再不就和斑虎鬧。現在什麼也不願做了。在園裏做活兒也不勤快,盯著葡萄樹,一待就是半天。有時我叫他,他也聽不見……”

我想起了什麼。我發現他已經許多天不到園藝場去了。我突然記起,有一天羅玲來葡萄園裏,我跟她講話,她隻是搪塞著;原來她是要找肖明子。她和他在園子深處談了很久。那天他們好像在爭執什麼,後來就沒有聲音了。當時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後來事情忙『亂』起來,就把這些拋到腦後去了。

我想這裏麵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我想去問一下肖瀟,因為我知道她對明子就像對一位親弟弟那樣無微不至:給他織『毛』衣,為他買嶄新的鞋子。我覺得明子算是掉到福窩裏去了,除了肖瀟之外,這裏還有萬蕙和拐子四哥照料他。肖明子的事情又讓我聯想到了鼓額。自從發生了那場事故之後,我和拐子四哥都分外上心。我們一直想追尋那個對她施暴的人,可她什麼也說不清。四哥為這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起了一個人。我在夢中直接把他當成了那個家夥。那天醒來後我一直出神,甚至想:就看看夢境是不是真的靈驗吧!我沒有把夢中的情景告訴四哥,我還沒有那麼離譜。但我真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因為那個人也許久不來園子了,我甚至認為這是因為他的膽怯——即便鼓額在那一刻無法記憶和分辨,那麼斑虎也會認出他來。也就是說這個人當然有充分的理由躲開這裏。可惜我還沒有其他證據。

可肖明子又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心裏越來越清楚的是:他們真的都不是孩子了,早就不是了。他們都將擁有自己的故事,這是肯定的。我擔心的不過是其他。我不願讓羅玲成為這個故事中的角『色』,雖然這種可能是少而又少的、荒唐的。不過出於一種隱隱的關切和好奇,我還是找一個機會去問了羅玲。

令我驚訝的是,她一接觸肖明子這個話題就不太自然,躲躲閃閃的語氣,還有臉上的紅潤,都讓我心生疑竇。一個如此機警和心懷執拗的姑娘,從城裏到園藝場這一路經曆了多少事、見識了多少男人,她該不會出這樣的岔子吧?如果是真的,那簡直不可思議。她不再說下去,我也不便多問。

有一天斑虎在園子裏突然大聲吼叫,嚇了我一跳。跑出去一看,見太史的汽車正停在離園子不遠的地方。我喊他,迎著汽車走過去——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我的喊聲,也許駕駛室裏坐的根本不是他,反正在我距離十幾米遠的時候,汽車就呼的一聲開走了。

我當時站在那兒好長時間,看著汽車騰起的煙塵……這個奇怪的年輕人來去都有點兒突然,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葡萄園裏時,就曾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不信他會就此消失。我預感到他在我們的生活中還將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

我後來試著問鼓額:“出事的那一天,還有前後的幾天,你見過太史嗎?”

她的眼中很快溢滿了淚水,搖頭:“不,沒有,不是他,我覺得不是他……”

我的語氣不由得有些急躁:“鼓額,你可千萬不要瞞著我啊。你如實告訴我,也讓我有個提防。你該把什麼都告訴我,包括心裏的疑慮,我就會根據這些作出判斷……”

“嗯哪,俺一定告訴,可俺黑影裏認不出那個人啊。我會告訴你哩!”

“你不認識他,那你怎麼告訴我?”

“不認識,可我會慢慢地想——也許我見到他的時候就會認出來,我會把他指給你看……”

多麼奇怪的邏輯。我又問:“斑虎認識他吧?”

“斑虎……它不會說話啊……”

它不會說話,可是它見了那個家夥會直接用行動表達……我們的斑虎是絕對聰明的,它不會放過那個人。假如這個人真的出現在我們眼前,那麼四哥就會毫不猶豫地給他一槍……

秋天很快來臨了。我們不得不把其他事情放下。與過去不同的是,這個秋天裏的重重心事和收獲的忙碌一塊兒壓過來……每到了葡萄采收,園子裏就到了一年裏最繁忙的季節。可是這一年的秋天真的與以往迥然不同。也許一切都駕輕就熟,反而再也沒有往日那種興奮和熱烈緊張的氣氛。無論是鼓額還是肖明子,都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似的。他們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再也沒有過去那樣的孩子氣,那樣的歡蹦跳躍。這使我有點兒悵然若失。他們兩個本來應該像剛剛長成的葡萄樹那樣,枝葉閃亮,通身油綠,迎著南風一節節往上躥。在我的心中,他們仍然是園子裏的兩株小樹啊。

四哥在醉酒的時候仍像過去一樣歌唱,可是那種調子變得讓人悲傷。夜晚,我陪著他到園子裏走著,冰涼的『露』水濺到我們手上、腳上,涼絲絲的感覺直透到心裏。他披著蓑衣,走著走著就坐下來,用力捶打那條傷腿:“我老了,過去走多麼遠的路都覺不出累。可這會兒就像拖著一條木頭腿哩。寧伽,也許我不能陪著你走到底哩。”

我給四哥『揉』著那條腿,給他按摩。“四哥,我們無論走多麼遠,我都會攙著你。”

“不哩!我知道你還停不下來,還要往更遠處。你和我不一樣,你還要走老遠的路哩。這裏有萬蕙,她會服侍我。”

“那我們也不能分開……”

他點點頭:“從好多年前,從你那次離開這裏回城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你也不是個能指望的人,不是我長久的伴兒。”

“哪一次?離開?”

“就是二十年前,你從山裏回來看我,我在家裏撥弄一把琴。你抓過去胡『亂』彈著,我就胡『亂』唱。那一回我們炒了蘿卜條兒,記起來了吧?咱倆喝上了瓜幹酒,那個唱哩,唱得昏天黑地。你胡『亂』撥弄那把琴,搗得咚咚響。那時候你才二十多一點兒。嘿嘿,那天咱倆玩了一個通宵。那一回你走了我就想,我這個年輕的伴兒可算長大了,他會飛到天邊的。我嘛,也不能老是一個人,我要娶老婆了——就是那會兒我下了決心,娶來個萬蕙……”

這是個有月亮的夜晚。四哥回到了屋裏,我一個人走出了園子。當我發現自己正在通向園藝場的土路上踟躕時,立刻止住了腳步。時下我最不想打擾的兩個人,就是肖瀟和羅玲了。我心裏有許多話,可是不知該怎樣說才好。我不想那麼莽撞,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誤解。男人在漂亮姑娘麵前慣有的拘謹,在這個秋天裏越來越重了。我心裏明白,在她們兩個麵前,像我這樣一個中年人,可不想留下什麼笑柄,不想自找尷尬。我比她們大得多也成熟得多,正因為獨居一地,如果不懂得小心謹慎,那就很容易招致諸多誤解——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個東部海角上,這兩個人對我構成了完全不同的吸引。這漸漸令我察覺並漸漸不安起來,真有點兒徒增煩惱。

我知道,也許真正嚴重的問題是自己不能悉數解脫,不能稍稍離開那種本能的向往和由此而來的抑鬱……她們甚至已經成為我心中一個美麗的謎團。我還記得與肖瀟一起去那個海草房子時,老太太怎樣麵對麵地開起了粗俗的玩笑。那時肖瀟突然給置於一個十分難堪的境地——而我的內心卻會湧起一種類似幸災樂禍、一種男『性』才有的欣悅和不可遏止的衝動。肖瀟是如此的不同,她有時會讓我心裏有一陣灼燙燙的什麼倏忽襲過……可我不會放肆地表達,我像一個老狐狸那樣知分識寸,始終守住了那條清晰而頑固的界限。這多麼重要。

男人過了四十歲,遲早都是一隻狐狸。然而作為一隻粗尾巴動物,我開始在肖瀟這兒嚐到了苦澀和不幸的滋味。因為她有一種可怕的成熟和練達,這對我來說可真是要命。

我坐在路旁一塊冰冷的石頭上。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響起了踏踏的腳步聲。我看到一個身影——當我漸漸看出那是羅玲時,馬上吃了一驚。我發現她是借著夜『色』的掩護去我們葡萄園的。我坐著沒動,可惜她還是發現了我,想躲開已經有點兒來不及了。她略有驚訝地看著路邊的我,猛地止住了腳步,那個苗條的身子往後仰了一下。

“啊……是您!”她歎氣一樣說道。

我站起來。因為這種出其不意讓我多少有些抱歉。我搓著手,不知這會兒該請她到我們的園子裏,還是作出別的提議。正猶豫著,她抬頭看了看四周,突然說:“一起走走好嗎?”多麼聰明。我知道她其實並沒有這樣的願望,這隻是一個臨時決定而已。我說:“你去園子裏有事,就忙你的吧,我自己在這兒坐一會兒……”話一出口,覺得那麼愚蠢和笨拙。

她怔怔地看著我,臉上是一種秋天月『色』下才有的冷笑。

我很快補充說:“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就……不妨走一走。”我一邊說一邊邁開了腳步往前走去。她很快跟上來。

我們沿著葡萄園的一邊向南,沒有進入園子,也沒有往園藝場的方向走。一條細細的小路靠緊了籬笆,那是我們園裏人采豆角時踩成的小徑。草葉上的『露』水掃濕了褲腳,有一絲涼意。月亮很大。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好夜晚,可惜彼此都有一些心事,辜負了這個美好的時刻。走了一會兒,她的腳步越來越遲緩,後來幹脆把後背倚在了籬笆上。她不走了,正在出神。我隻好等她,沉默著,盡量不開口驚擾她。

四周多靜。是的,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之間也許該好好說點兒什麼了——從頭說起。今夜與往常不同的是,我們很難再有過去那種自然而深入的交談了,就連開頭都很不容易。而在過去,由於我們有著共同的隱秘和探求的心願,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備了神聖的默契,二者之間交談起來既沉重又急切。我們所涉及的內容極有可能是獨一無二的——關於她母親前夫的沉冤,關於我們一家的苦難,關於那個老紅軍……

“也許……我應該早就告訴你的。現在說有點兒太晚了……”羅玲的目光從我臉上一閃而過。

我聽著。可是接上她卻一聲不吭了。我在月光下注視她,發現她正把臉龐轉向一邊。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到了突然湧滿了眼眶的淚水。

我知道,下麵即將說出的,就是關於她和肖明子的故事。

《筋經門逸客》

等她淚水擦幹的時候,我看到的卻是與剛剛的一瞬完全不同的神『色』:一張相對平靜的麵容。我馬上明白她這會兒有些後悔了。她剛剛拿定主意要告訴我的某件相當重要的事情,此刻卻被她否定了——她改變了主意,而且有些突然。我相信她的目光注視過來的這一刻,才悄悄改變了內心的打算。今夜,她的目光讓我感受到了一絲絲陌生和冰涼……

她決定暫且放下一個故事,去說另一個故事。好像她在一瞬間意識到,對於麵前的這個人,今夜,更適合講述的還是另一個故事。這對她來說既是一種必需,又是一種緩解之方。在沒有考慮好怎樣解釋那個棘手的事件之前,她也許真的需要這樣。這不是搪塞,而是一種臨時置換。然而這兩個故事都是真實的,一個離我們更近、有關她的自身;一個則是相對遙遠的、關於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