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穿梭》
一
我認為與林泉和酒城的成功交涉,是我長時期以來最為自豪的一個成就。武早終於待在了我們的園子中。這其中經曆的麻煩簡直一言難盡……我終於可以長舒一口了,開始了在那座城市與東部平原之間的穿梭。我的頻繁歸來使梅子感到高興,她認為我的生活也許從此開始,將發生某些重要轉折。她期待著。她說從不記得這些年裏我這麼多地返回城裏……
小寧開始上學了,他背著紅『色』的雙背帶書包站在麵前,讓我心中一陣激動。雖然嶽父嶽母他們與梅子分住兩處,算是不同的家庭——他們是以那棵了不起的大樹為標誌的“橡樹之家”,而小寧就站在我和這個家庭之間……我很早就發現,自己最初是有意無意地後來卻是刻意地將梅子和小寧掙脫那個家庭。也許我的這種努力過於急切了,一度起到的作用正好相反——梅子正不動聲『色』卻又異常堅定地反抗著……我緊緊擁抱著身負紅『色』背囊的小小讀書郎,感受著他稚弱而柔軟的軀體。有無背囊是大不一樣的,一個小男子漢從此就開始了遠行。
梅子大概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我的這種頻繁穿梭恰是為了最後能夠擺脫這座城市。我和朋友們都在為一次長久的遷徙作著精心準備。如果成功了,那麼我們的人生就將翻開新的一頁,梅子就將麵臨極其重要的選擇了。不過我堅信她在那一天隻會走向我們,我們都會成功。
我與呂擎一起找雨子和主編川流會談。很多非常實際的問題需要探討,我們深知:隻有在各個方麵掌握一個準確的“度”,才不至於把事情弄糟。過分的貪圖和奢求隻會導致失敗,這裏的確需要忍耐和承受。我把與小城文化界以及葡萄園即將展開的合作與呂擎和陽子詳細討論了,他們都認為把合作敲定的時機已經成熟。
但這期間川流一直堅持所謂的基本條件,且非常苛刻。呂擎卻不認為這是川流的主意,說一定來自雨子。“雨子是老頭子的精神支柱,這家夥心眼多得很……”我又想起了他與對方那些難以盡言的疙瘩,卻沒法解釋和規勸。我相信他對於雨子的成見大多來自誤解。我後來不得不說:憑我的印象,雨子是個十分單純的人,是一個很溫和的“儒雅之士”,身上並沒有那麼多的市儈氣。我甚至認為在這座城市裏,他是極少見的一個優秀分子。呂擎說你算了吧。陽子也批駁呂擎,而吳敏則站在我和陽子一邊。這就使呂擎愈加反感。最後他竟然不願和我一塊兒去找雨子。
我獨自與雨子和川流會麵。結果沒什麼進展,看來也隻好暫時接受他們的條件——隻是暫時而已。我想把另一些東西放在未來的合作中去解決。我嚐試著對雨子談了自己的想法,因為我內心裏真的信任他。
我沒有錯,雨子是可以信賴的。他最後進一步交底說:當雜誌轉讓給你們時,他本人將徹底脫離具體工作;即使成立一個範圍很大的編委會,他也不會參加。他要轉向出版社的另一項工作。“至於說川流,我相信他也是很要麵子的那種人,你知道這一茬知識分子不同於後來——很對不起,我這樣說有些不恭,不過的確是事實。”
我心裏同意雨子的分析,也很感激他。我一再邀請他和愛人濱有時間到我們的葡萄園去做客。我覺得雨子從情感上真的站在我們一邊。談起這份雜誌最終的前途,雨子提了很多建議,他讓我們更多地與黃先生接觸——“那人有深刻的背景,他父親是政界的一個元老,雖然現在沒有多少權力了,但影響仍然很大。除此之外黃先生本身的交往也異常廣泛,別看他那麼年輕,卻認識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從政界到文體界。總之,他肯定能幫上你。”
雨子的話讓我又想起那次奇怪的聚會。那一次留給我的除了好笑,就是荒誕不經和難以化解的疑『惑』。不過後來想想,一個少年如此氣派地調動起很多淺薄的和不那麼淺薄的人物,也該有幾分道理、幾分奧妙在吧。而且對於黃先生,雨子肯定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會隨便說說而已……
從雨子那兒回去後,我一直想與呂擎一塊兒去找黃先生。可是當他詳細聽了我對這個少年的介紹之後,鼻子一哼說:“我才不與那些小混子打交道。”我強調說這隻是一種了解、一種探求,是為了我們的雜誌,再說也不可能對我們構成什麼損害。可他還是堅持說:“他隻能是個騙子。他那一夥也是。”
呂擎有時過於武斷,也太苛刻了。
最後費了不少口舌,甚至說了那個打印本就是黃先生找人批駁的——呂擎終於勉強同意去見黃先生。不過他還是說:“這個年頭騙子太多了,你會發現這座城市裏到處都是騙子——本來滿懷希望地信賴了一個朋友,不久就會發現這個朋友也是個騙子。有的乍一看還蠻像個書呆子、事業狂呢,全身心投在自己的事業裏,可日子久了,大不了還是個騙子。騙子太多了,老讓人失望、害怕,弄到最後連我們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了——我們是不是騙子啊?你說這個世界可怎麼得了?這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正這樣咕噥時,吳敏來了。我發現她比先前消瘦了一點,大概在那個店裏做老板娘也不容易——不過她顯得更有風韻了,開敞的額頭下一對黑眼睛更加『迷』人。這使我想到了雨子對她那個店的頻頻光顧,以及他關於美的一些獨特理論……當雜誌辦起來時,呂擎絕不會把她一個人放在城裏的,因為他不放心雨子:呂擎對那個沉著的、總是微笑的人最為厭惡;吳敏對他所有公允的評價,在呂擎聽來都難以容忍。吳敏這會兒很詳細地詢問了葡萄園的情況,對它的一切特別在意。她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問這一切,無非在為自己和丈夫的未來做一些權衡和打算。我想這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必要做的。我曾讓梅子在我離開的日子多與她接觸,一方麵是化解寂寞,另一方麵也為了讓這樣一種『性』格和世界觀對其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吳敏誕生在一個小城的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在嚴酷的年代裏回去的,我想正是她父親寧靜、深深的孤寂,給了她氣質上許多特別的東西。她的溫文和柔腸是任何女人都難以匹敵的,它們配合了那副微黑的麵容,簡直有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
二
我和呂擎找了黃先生。半年不見,這個人好像又成熟了許多,背頭梳理得更為齊整,頭發留得也更長了一點。奇怪的是他穿上了一雙中式棉靴,這與他結起的領帶和身上的高檔西裝很不協調。剛進門時我們在客廳裏等了許久他才出來,臉『色』很不好看。老『婦』人小聲告訴:黃先生正生著氣。原來,黃先生剛才還在裏屋用電話訓斥一個人呢,這人正是那個偷書的小濟。他氣衝衝地嚷著,砰一聲扣上話筒,出來了。
他抑製著心中的憤怒與我們握手,把我們讓到對麵的沙發上。老『婦』人端來兩杯綠茶。
我和呂擎喝著茶。黃先生也呷了一口,兩手撫著自己的膝蓋。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在藍『色』的地毯上踱了幾步,然後又坐下。
老『婦』人回到客廳裏,俯在黃先生耳旁咕噥了幾句,他立刻大著聲音說:“讓他來!”老『婦』人小聲說:“客人們?”“不要緊,讓他來!”
老『婦』人出去了。一會兒,外邊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黃先生大仰在沙發上,拖著聲音說:“進來——”
一個人探頭探腦出現了。這人馬上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約有四五十歲,長得矮小,幹瘦幹瘦,胡須發黃,稀疏的頭發,有點賊眉鼠目的樣子。他兩手用力地往下垂著,見了黃先生,碎步往前移動一下,然後低頭哈腰站著,像一條餓壞了的狗。
呂擎臉上泛著笑意。
黃先生好像隻麵對這一個人似的,冷冷地問:“出來了?”
“出來了!”
“你幹得不錯呀。”
“黃先生,你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我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開始的時候……可是到了第二天才……”
黃先生輕輕地噓氣。對方的嘮叨停止了。黃先生好像這才記起有他人在場,看了看我和呂擎,喝了一口茶。
我示意呂擎站起來,說到外邊門廳裏去一會兒,請他們先談事情。誰知道黃先生很大方地把胳膊揮動一下:“你們請坐,”然後又指一下麵前的人說:“你繼續講,簡要些。”
那人吞吞吐吐。黃先生來了氣:“說嘛!這都是我的朋友,說說不妨。無非就是偷一本書嘛,這有什麼了不起!”
我明白了:這個人就是“小濟”,是那個因偷書入獄的人。
“……第二天停電,這倒是個機會,我想屋裏安的那些警報裝置也不會響了。我從前一天敲掉玻璃的那個地方爬進去,可沒想到他們養了狗——過去是沒有狗的……”
“你為什麼不搞清楚?”黃先生厲聲問。
小濟慌慌點頭:“是啦是啦,都是我的疏忽大意。”
“說得輕巧。你險些壞了我的大事。”
小濟差不多聲淚俱下了:“我辜負了您的栽培,知道壞事了……可我進了局子,無論受怎樣威嚇折磨,也閉口不提您呢,千辛萬苦我都能忍,就是不能連累黃先生。黃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黃先生煩躁地用手拍拍桌子說:“滾去。”
小濟往後退著,點著頭,退出了客廳。我聽見他在那邊與老『婦』人小聲說著什麼。
黃先生指著合上的門說:“這家夥辦事就是不利落,我讓他去取一本書……”
我聽了心裏發笑:這個“取”字用得多麼巧妙。
“他卻把自己給搞到了看守所,笨手笨腳,就為了一本書!判了三年!我托了很多人,找上李大睿,結果還是搞了個監外執行。這些王八蛋,我總有一天給他們一點顏『色』瞧。李大睿畢竟出麵了呀,他們應該高抬貴手了是吧,結果還是監外執行……”
黃先生罵著,鼻子開始抽動。我腦子裏再次閃過了那本《駁夤夜書》——最近雖不能說讀得如醉如癡,但總算頗受吸引……我們接著扯起了別的,待他情緒好一點就談起了刊物的事。他吸了一支煙,那支閃亮的煙嘴吸引了我的注意:碧綠『色』,中間有一個圓圓的東西,他每吸一口,它都要飛速旋轉一下。他這時把煙嘴取下來,朝前伸了伸比畫說:“辦份雜誌有何難?不就是印一本書嗎?”我解釋它跟印書不一樣,它必須有刊號……黃先生笑笑:“印書也必須有書號啊。”
我再次跟他解釋:一本書與一份雜誌管理上的區別,如定期出版、有關部門的批準,等等。
黃先生嘻嘻笑了。這時我才覺得他像一個孩子。他站起來:“你們知道嗎?我剛才講的李大睿,就是城裏最有名的個體書商,他一個人包攬了南北幾座城市的出版和發行。”
我知道有很多個體書商具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他們與出版社合作,搞來大把的書號,然後出些暢銷書之類。我們都知道這個體書商,他勢力極大,聽說如今除了做書,還經營起地下賭場和紡織業之類,已經是個億萬富翁。我看看呂擎,說對這個人已經是久聞大名了。黃先生拍拍沙發扶手說:“李大睿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換了別人,十個八個也進去了……”
我看看呂擎。
黃先生接著說:“因為什麼?他舅舅就是牟瀾,你們知道牟瀾吧?”
我們不語,隻聽下去。
“本來牟瀾就能把小濟這點事罩起來,壞就壞在另一些人也『插』手,事情就夾生了。有一次連李大睿也差點給抓起來。那一陣風緊,結果還是『逼』得他花了這個數——”
黃先生豎起五個手指。
“五萬元?”
“五萬?五十萬!”
黃先生說五十萬在李大睿那裏是九牛一『毛』。他進一步證實:李大睿如今已經有了上億元的資產,一排豪華轎車,幾處大房產,其中有一處最棒的別墅群蓋在市郊。
“我姓黃的比他就不算什麼了。不過我的老爸也幫過他的大忙,我的話他還是多少聽一點的。你們要辦雜誌,如果信得過,我可以找一下李大睿,讓他找找牟老。”
三
我明白,如果李大睿肯幫忙做點什麼,事情當然好辦多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就得跟這個人建立聯係——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看看呂擎,他正皺著眉頭,發出滿意的哼哼聲。那人是神通廣大的,據說手下還有一幫十分能幹的人,他們與各『色』人物都有關係:官場、黑社會,更不用說所謂的文化界了,幾年來已經織成了一張網。以前聽說過一些蠻有意思的故事,如這人最早起家的時候,一些寫黃書的槍手都是他的座上客,特別傳說他有一個天才的小姨子,叫“小煤”,就是這樣的好手,剛剛十八九不到二十歲,卻能寫出非常老辣的黃書,讓人人讀了都難以忘懷,比戒毒癮還難——開始隻有很少幾個人知道李大睿的這個秘密武器,後來卻越傳越神。小煤在文化出版界漸漸成為一個傳奇:什麼黃瘦纖細,弱不禁風的仙女;什麼出語驚人,才華橫溢,立馬可待,等等。這種傳說曾讓陽子入『迷』,他說:“有一天我非要看看這個人物不可。”又說:“我真想畫畫這樣的姑娘……”他說過這話不久又沮喪地告訴:“不必看了,人家萬磊早就下手了,那叫先睹為快……”李大睿自從發財以後就變得五毒俱全,但常說的一句話從來沒有變過:“要對得起舅舅。”他搞女人、搞不法生意,都說“要對得起舅舅”……這個人一度非常張揚:有人看見他夾著一麻袋錢等紅綠燈,說要去銀行存款……傳說歸傳說,我一直讀的那些文字如果真的來自他,那麼這個人會遠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許多。
到底找不找這個人呢?我與呂擎交換著目光,在黃先生的客廳裏沉默。呂擎的目光告訴我:當然!黃先生吸著煙,笑眯眯的。我發現這人情緒變化很快,剛才還怒不可遏,這會兒已經悠然自得了。我突然記起另一件事,很想問問他的職業——此人就坐在這套寬敞的房子裏,與書為伴,而且家裏還有一個上年紀的女仆……這真是奇怪,算是一個稀罕之物,一個從少年時期就走入了神秘的異人。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因為這會顯得非常唐突。他吸著煙說:
“你如果同意走這門子,我現在就可以打個電話,約了時間就能見他了。一般人他是絕對不見的。”
我正遲疑,呂擎卻抬起頭,直截了當地問:
“黃先生,您自己認識牟瀾嗎?”
“牟瀾?我怎麼會不認識!這個牟老頭有時還親自上門來看看我的書呢,有時留下吃飯,讓我陪他喝一小杯葡萄酒。”
我一聽到“葡萄酒”幾個字,馬上想到了武早。
“你喜歡喝葡萄酒嗎?”我問。
“我喝的都是一些很好的葡萄酒。”
“什麼葡萄酒?”
黃先生好像不屑於講。他笑了笑,那種冷冷的笑大概是擔心別人聽不懂吧。他不知道我有一個釀酒師朋友。
“我喝幹葡萄酒。馬爾灑拉……”
“它是西西裏島產的一種幹白,勁道很大,有一種樹脂焦油味兒。”
黃先生站起來,望著我。後來他有點突兀地坐下,咕噥:“我認為馬爾吳瓦西更好一點……”
“那是希臘東海岸出產的,很香,但不甜,勁兒也很大。”
我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黃先生顯然興奮了,他在藍『色』地毯上踱起步來,又走到我的身邊,拍拍我的肩膀,想說什麼又止住了。我想這個黃先生好比放在瓶子裏老熟的葡萄酒——他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會變成什麼味道呢?武早說有一種高級葡萄酒,為了取得那種黃顏『色』而又不願放在橡木桶裏老熟——那樣就會損失掉一些酒,隻得裝在玻璃瓶裏,在瓶中扔上幾塊橡木片……我想這會兒該和呂擎給這個小家夥扔上幾塊橡木片了。
接上去我又談起了很多世界名酒,把這小子震了一下。呂擎又談起了牟瀾的事,堅持讓對方親自為我們介紹,這樣就可以免去那個中間環節。黃先生說:“為你們兩個做事情我可以親自出麵,不過實話實說,如果難度太大,恐怕就得李大睿幫忙了。”“為什麼?”“牟瀾是李大睿的舅舅啊,再說他還要依靠這個外甥。”
我驚訝地與呂擎對視。
黃先生說:“看起來牟瀾是李大睿的靠山,實際上牟老真正依靠的是這個外甥,要每年提供給他幾十萬元零花錢……如果李大睿一定要為你們辦成這件事,那就一定能辦成。”
看來他把一切都講給了我們。現在我對這個黃先生多少有點好印象了。我們最後決定,還是先找一下李大睿。黃先生立刻進屋撥電話,未通,隻得再等一會兒。黃先生對我們東部平原上那片葡萄園很感興趣,說如果有時間的話,也要去那兒“旅行一下”——這時我終於有機會問黃先生做什麼工作了。他梳理了一下頭,重新續上一支煙,語調慢吞吞的:
“我原來在建委資料室工作,喜歡搞搞資料。圖書工作是後來呢,我身體欠佳,就在家裏養病了,還兼了一個足球俱樂部的顧問……”
呂擎發出了奇怪的屏氣聲。我回頭一看,知道呂擎在努力忍住笑,這才發出了那種聲音。我問黃先生:“什麼病?”
“哦,嚴重的咽炎,”他左手食指頂一下張大的嘴巴,“我每天都往裏噴一種『藥』粉。這些年下來好一些了——過去我跟你們談這麼長時間話根本不行。”
我讓黃先生多保重,主要是保重嗓子。黃先生搖了搖左手,說:“習慣了,什麼事情都有個習慣的過程。”
呂擎故意湊趣說:“那你不停地吸煙可不好。”
黃先生的臉龐轉向他:“你錯了。我講過,什麼都是一種習慣的過程。”
呂擎站起來。黃先生不安地瞥了瞥他。我發現黃先生實際上是很喜歡客人的,他這個年齡根本耐不住寂寞,喜歡熱鬧。他大概擔心呂擎突然離開吧。原來呂擎要參觀一下黃先生的書——對方聽到這個請求兩眼飛快地、愉快地閃動了一下:他也是很喜歡炫耀的。“可以的,對你們這樣的朋友,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用食指叩了叩桌麵,老『婦』人出現了。
“你打開書房,請兩位客人參觀一下。”
老『婦』人取出了一個石榴紅小木盒,從木盒裏提出了一把鑰匙。我們一前一後走進去。
我見過這間書房,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驚訝。呂擎倒是一進門就吆喝了一聲:他是個喜歡書的人,父親是一位大翻譯家,藏書也算多的了,可那書房比起這兒就顯得寒酸了。他家最多的是古書和外文書,而這裏卻是一排排套書,都是漆布精裝,在燈下閃爍著高貴的華彩。呂擎貪婪地看著:沒辦法,喜歡書,這同樣是一種血脈裏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沉醉的狀態。他看得很慢、很細。
一會兒黃先生在門口說:“接通了。”
我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接通了?”“李大睿接通了,我跟他講了,說有兩位同道要去打擾一下。”
我們這才醒過神來。黃先生說:“我跟他講了雜誌的事情,我說需要找一下你舅舅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家夥在電話上哼哼著,我說冗言務去,一定要給我應下這個事情……還好,他最後在電話上下了個保證。你們可以在適當時候給他回個電話,號碼是……”
他好不容易囉嗦完。我們急於知道的結果終於有了,這多少讓人高興。我們繼續看書。
四
我想和呂擎去見李大睿,他卻猶豫起來,後來又說先讓陽子去打聽一下。“怎麼打聽?”“就是遠距離了解一下。”“你該不是讓陽子代我們去接觸他吧?奇怪,你最先推薦的人,這會兒又拿捏起來。你知道他不會和陽子談什麼的。”“我明白。不過還是先讓他去吧。”呂擎有點懶洋洋的。我知道他這個人有潔癖——他一直像害怕病菌一樣躲閃著一些人,見黃先生已經是勉為其難了。我歎了一聲。
陽子倒樂於接受這個任務。他一口答應下來。隔了幾天他回來了,見了我興衝衝地說:“那個家夥現在已經發了大財了。”“這我們知道。”“有些事情恐怕你們想不到。他如今在南方北方都是有名的一個大發行商,在全國建立了一個了不起的發行網,南到海南島的三亞,北到黑龍江的漠河……國營幾個大的圖書集散地,比起李大睿也是小巫見大巫。一般人的膽子可不行。他別的生意也做得蠻好,雞蛋已經不裝在一個籃子裏了;他現在運轉的書已經讓人眼花繚『亂』了,比如說手頭的這三本,就可以淨賺幾百萬……”
陽子從挎包裏掏出了三本。一看封麵就知道是什麼貨『色』,這種書在海濱小城、在各地的書攤上比比皆是。不過眼下這三本書的名字好像很陌生:《豔女誌》《呻『吟』記》《吻劍》。封麵都很花哨,畫了女人,女人眼睛上都描了一點綠『色』,頭發是黃黑綠三種,多少像妖怪。
陽子笑著問:“知道這三本書的作者嗎?”他看看我和呂擎:“告訴你們吧,都是小煤的大作。”
我們笑不出。
“小煤是他的秘密武器呢!她從一開始就是公司的台柱子,如今更是。沒有她,公司現在會差很多……這可不是誇張。南南北北,隻要一聽‘小煤’兩個字,書商頭上的卷『毛』都豎起來了,二話不說就大批訂貨!這是真的,市場有鐵律,小煤是多少年暢銷不衰的公司法寶……”
呂擎的樣子簡直要哭了。我則用心聽著。
“李大睿與所有書商不同的地方就是這個秘密武器。別看這個小姑娘年紀不大,文筆奇峭,想象也特別……像這三本書,五十多萬字呢,我小半天就看完了,痛快啊,一看上去就挪不開眼。她怎麼懂得那麼多?太多了呀,怪不得萬磊老講她是一個‘小天才’、‘絕代小佳人’。他以前設法領我去看過,沒什麼特別的呀,長得黃黃瘦瘦,說起話來像蚊子一樣,整個人風都能吹倒,胸脯平平的,一點魅力也沒有,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搖搖擺擺。腰倒是細,隻一拃——一個小病人兒,怪可憐的,老天,就是這樣!”
我在陽子的興奮絮叨中隨便翻了翻書,淨是一些惡俗的字眼。我把書推到呂擎麵前。書的名字很歪,頗合一些人的胃口。我心裏疑『惑』的是,在幾年前她就在炮製這一類東西了,那時她還是多小的孩子啊,她究竟是怎麼寫出類似的東西並製造了南北大暢銷呢?還有,我們的大地上真的有如此龐大的惡俗之胃、饑渴之腹,它們一齊張大了等待,等待著消化這一攤汙濁?既可怕也可疑,但巨大的銷量卻是最好的證明。天哪,無以療救,沒有辦法,這是一個現實……我看看呂擎,他絕無翻動的興趣,隻是吸著煙冷眼相看。
“在他們那一行裏,誰都得佩服李大睿的這個小姨子。她就是他最好的搭檔。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對兒,誰也離不開誰。這其實是書界裏都知道的……”陽子還在嘮叨。
“是啊,你聽,”呂擎看看我,嘲弄地說,“這才是‘書界’呢!”
我在想:是的,李大睿和小煤在一起,就可以更多地體驗無恥之境。小煤隻有不到二十歲,李大睿可以從容地傳授。我覺得世界真是有趣,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裏,既有梁先生、黃先生和聶老,還有李大睿和小煤這樣的人物。
陽子又想起了萬磊活著的時候,說:“萬磊那時曾有個‘雄心壯誌’,那就是‘打下小煤’。萬磊談到女人從不用‘征服’兩個字,也不用其他字眼,隻用‘打下’。他動不動就說‘打下’這個‘打下’那個。萬磊看上去是個放浪形骸的人,其實還算比較嚴肅的。他的死也絕不僅是因為情殺。真的……”陽子說到這裏無限感慨:“這個世界啊,這個世界啊!時代發展到了今天,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會發生——看來毫無瓜葛,毫無必要——有時卻真的能發生點什麼……看吧,一個繪畫天才誰也沒有招惹,可是……嗯!哢嚓!”
我和呂擎一聲不吭。陽子又推論:“萬磊之死說明,在人『性』的深層、生命的深層,他的存在已經大大地激怒了一些旁觀者——有時可能與這個旁觀者相隔千裏萬裏、隔著重洋、隔著一個宇宙呢,可是天才的光芒還是輻『射』到對方眼裏,讓他夜不能寐,牙齒咬得『亂』響,最後就來幹涉你了——這幹涉會是各種各樣的,當然最厲害的一手就是把人連根除了……”
我發現陽子最近有點憔悴,這會是因為憂傷嗎?萬磊以前總是從一個固定的方向尋找原因,他一看到陽子發蔫就說:“陽子被小涓給搞垮了,你們看吧,他被她給整慘了——她用了什麼手段呢……”我這會兒在想,他眼前的憔悴肯定與萬磊的死有關。陽子說過:天一黑他就要把門閂上,“那幫家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下手了,他們專殺青年畫家……”
呂擎吐一口煙:“一個人整天擔驚受怕,即便是個天才也很可恥。”
陽子愕然地看著呂擎。我把話題引開,問陽子:“你到底認為這三本書寫得怎樣?”
“你自己看吧,你得承認她有些高招——一個‘黃『色』天才’吧。”
呂擎說:“什麼狗雜碎。不是這個把那個幹了,就是那個把這個殺了……無恥的人隻會衝著暴力和『性』使勁兒。”
我想不僅是黃『色』書籍如此,那些所謂的名作、把評論家搞得半死不活的東西往往也是這樣的貨『色』。
呂擎歎著氣,說我們最不該打交道的,就是這樣一夥。
陽子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到了鮮花和糞便交融的時候了,不要嫌髒,人一旦染上潔癖就得餓死。“再說人本來就是複雜的動物,兩重『性』、矛盾。就像萬磊說的,一個女高音歌唱家才華橫溢,可能還是一個破鞋哩;一個道德家同時又是大貪汙犯;有人是舉世聞名的大慈善家,可能同時又虐待自己的父母;最勇敢的士兵,說不定還起勁地搞同『性』戀呢……”
萬磊這話說得倒是透徹,我馬上想到了正在看的那本小書,它始終讓我懷疑: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呂擎的不眠之夜……可惜萬磊不讓人喜歡,又死得太早。想到萬磊,無論如何我的心裏還是有些惋惜,在我眼裏,這個家夥並非一無是處,不僅有才華,而且也有拚勁兒。有一次他為了畫一套畫,關在屋裏一個多月,幾乎不洗臉不洗澡,餓了隻隨便啃點東西,那幅畫作完了,出來時差不多人也要半死了……在其他方麵也常常讓人吃驚,比如說他到底為什麼極想接觸小煤,就是一個秘密。陽子說萬磊想通過小煤接觸李大睿,讓這個腰纏萬貫的家夥給自己出資搞一次大型畫展。萬磊與陽子不同,很熱衷於畫展。再說他別的方麵也很需要錢,很嫉羨李大睿的花錢如流水,帶著小煤或是其他女人出入這個城市最高級的場所,還常常約一些朋友找好玩的地方,玩膩了拔腿就走。有一次李大睿聽說城南郊的大水庫邊上建了一個水上賓館,就約上幾個人到那裏去——那一次小煤也把萬磊叫上了,他回來告訴陽子,說那個李大睿闊得啊,簡直就沒有辦不成的事:他們住在水上賓館,要用賓館的遊艇玩,可不巧這遊艇正用來接待一個外國旅遊團。李大睿火了,說非租這條遊艇不可,就直接提了一個挎包找了經理——事情於是成了。他那一下就扔了十來萬。李大睿出差,如果不是自己帶車,都是把整整幾間軟席全包下來,兩邊都要住上自己的弟兄。他喜歡開飛車,無論城裏城外都是一樣,沒有什麼關卡對他不是暢通無阻。這一切都靠錢……但是萬磊接觸小煤的真正原因,陽子說絕非是錢的問題——那到底又是什麼呢?
我們分手時,我帶回了這幾本書,想看看弱不禁風的小人兒寫出了什麼。
小寧非常喜歡這幾本書的封麵,他還不怎麼識字,隻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梅子瞥了一眼,馬上從小寧手裏把書奪下來,“你怎麼能帶回這些?你昏了嗎?”“不要緊,他反正看不懂文字。你看,畫了這麼多美女,讓他看看也不會有太大壞處的……”
梅子真正惱怒了。她把那幾本書扔出了房間。我笑著又從外邊撿回來。
晚上,我真的開始研究這本書了。我看得很粗。有些片段寫得蠻有趣味,蠻生動。我不得不承認,這本書的作者長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小腦袋,這個小腦袋的溝回曲折特別多,應該說極有才華,可惜隻配挨一頓臭揍。如果有某位道德家被書中的什麼撩撥起來,用拳頭照準她的小鼻梁來一下,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想這些東西任何人看了都不能無動於衷。神奇的豔女,『性』格雖迥然不同,但個個長於調弄男『性』,而且嗜好怪異……這個年紀不大的小人兒,究竟是怎麼擁有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還有,她記錄的那些痛苦而焦灼的呻『吟』,那些長久不息的苦念,又是怎麼回事?人世間這些詮釋不盡的隱秘,她又是怎樣捕捉和記錄下來的?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謎。我想如果是一個對人『性』葆有好奇心的人,真的應該見一見這個奇怪的作者。
我仍然約呂擎去找李大睿。他沉著臉不說話,抬頭看窗外那棵老槐樹。那棵樹上曾經綁過那個老翻譯家。兒子大概在想當年的情景,耳邊又聽到了劈啪作響的皮帶聲……那是一個讀書人,一個真正的大學者,在國外生活了好多年——本來一切都挺好的,四十年代末心裏一熱就興衝衝地回來了,回來搞“建設”。一個手無寸鐵的白麵書生能搞什麼建設?不過是用那支筆介紹了許多名著,嘔心瀝血做個不停。後來人就因為這個不願饒恕他……在受盡了各種各樣的汙辱之後,又把他從這個小院裏驅趕出去。老人最後是凍餓而死的——我又想到了小煤的書,它如今居然可以印出,可以堂而皇之地擺放在書店以及大街上,簡直不可思議。時代真的不同了,前一個冷酷得令人恐懼,後一個腐臭到讓人掩鼻。但不同的形式顯示了相同的內容,這就是醜陋和野蠻的力量、殘忍的力量,它們無所不能……院子裏的老槐樹開始脫落葉片,準備迎接嚴厲的天氣了。它看上去與大街上的那些老樹沒什麼兩樣,所不同的是它的軀體曾經與另一個不幸的軀體緊緊相挨,親眼目睹了小院裏的慘劇……
呂擎說昨天晚上母親又跟他談了很久。話題一如過去——為了讓你留校媽媽費了多少心啊,你卻一年年晃悠下來。“媽媽的下半輩子一直在整理爸爸的遺著,健康都給損害了。她隻能從這種工作中得到愉快和安慰。可我一想爸爸這輩子,還有他的那些朋友,心裏就害怕。這棵老槐樹綁一個爸爸就足夠了……他的眼睛還在望著我呢,這目光其實是拒絕我,不讓我走近。他真的在讓我離遠些……媽媽說一切都過去了,我說沒那麼容易,永遠都不會過去,或許一切才剛剛開始呢。我相信父親的靈魂升到高空的時候,會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那個遍體鱗傷的軀體……他的靈魂一定是帶著一點殘酷的幽默感離開的。我才不會做一個戴著眼鏡、麵孔蒼白、心地善良、永遠敏感卻又永遠無可奈何的人哩。我得想法讓自己變得粗蠻有力……誰能讓我輕信?這已經很難了。”
是的,我們這一代都不再輕信,可又心有不甘,問題就在這裏。我想說:你父親那一代太嚴肅太天真,一生都想舉著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卻要解下腰上的皮帶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開肉綻……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怪譎,你看那幾本黃書,你能相信一個小女孩會寫出這樣放『蕩』曲折的小書嗎?你父親在整個學界都享有威望,他的智慧和才華,還有他的善良卻不被容忍;反過來一個下流邪惡的小女孩在這個世界上卻能夠縱橫馳騁……我說:
“我們去吧。”
“去吧,可能我們天生就是要與這夥人打交道。我想咱們混得可真不簡單,跟這樣的人走到了一塊兒,不錯,挺有出息——是的,我們活得不能太拘謹,不能缺乏幽默感。再說他要變著法兒出那個打印本,幹得不錯。我們去吧。”
他笑著看我。我覺得他笑得很詭秘。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