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一
多麼冷的長夜。不知是幾點了,曲涴一醒過來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聲。他伸長胳膊在身邊『摸』著,覺得周身的關節都被凍僵了。他試圖翻一下身,翻不動。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左腿蜷起一點,接著又蜷起右腿。他這樣往上聳了一下身子,挪動了幾寸:輕輕呼喚,聲音含糊不清,好像舌頭也被凍硬了。不過他唇邊仍然帶著微笑。他『摸』了一會兒,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緊了什麼,用力將被子往胸前擁著,抱著,渾身顫抖。柔軟溫暖的被子讓他老淚縱橫。他把頭顱埋進其間,盡量不讓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多麼幸福,在這樣的一把年紀,在這慘淡的暮年……”他悄聲訴說,幾乎要哀求起來了。他擁緊被子,一下下喘息。後來這哭聲終於把身旁的人驚醒了。
這是殘破磚房裏的一溜地鋪,地鋪上睡著好多人。他們像睡通鋪的士兵,每人隻占據很小的一個位置,擠得又緊又密。由於天太冷,每個人都蜷成了一團。他們的被子都很薄。
曲涴的哭聲驚動的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坐起來。天太冷,他把被子緊裹在身上,隻『露』出一個頭。曲涴仍在泣哭,兩隻瘦長的手揪緊被子。
“老師,老師,你怎麼了?”
沒有回音,還是一陣慟哭。其他人由於太困,還在睡著。年輕人點亮了一盞小油燈,把衣服披上,舉燈照了照。他這才看清:曲涴把臉拱在被子裏,隻『露』著白發稀疏的頭頂。他看了有一刻多鍾,終於忍不住,把老師揪緊的被子一點一點從那雙滿是裂口的手中挪開。老人兩手顫顫抖抖,低喊: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他哭得更厲害了。年輕人輕輕搖動,安慰,最後又把被子圍緊,把他彎向一邊的身子扶正。這時老人的哭聲才止住,睜開眼。他定定地望著年輕人,抖縮著把被子進一步圍緊。剛才滾下的淚珠還在皺褶間閃亮。年輕人說:
“老師,睡吧,天還早呢。”
“你……睡吧。”
年輕人把燈熄掉。天太冷了,隻是離開了被子一會兒,他的牙齒在打顫。『逼』人的寒氣一下罩住了他。他弓著腰,沒有脫衣服,讓被子把自己圍住。他牙齒陣陣打抖:
“老師……快,快躺下吧。”
曲涴應了一聲,沒有躺下。他就那麼坐著,再也沒有睡去。他想一直這樣待到天亮。
他在咀嚼剛剛做過的那個夢。這個夢如果一直做下去該有多好。又是身邊這個小夥子中斷了一場夢中約會……
路『吟』當年與雲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兩個門生。後來雲嘉成了他的妻子。這個夜晚她遠在天邊,而路『吟』卻與他躺在了一塊兒。不過曲涴從心裏感激他,在這個不幸的時刻裏能與自己的學生在一塊兒畢竟是一種安慰。在艱難的農場生活中,路『吟』像雲嘉一樣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沒有他,曲涴可能活得更慘。他已經不能設想,一個人可以沒有弟子。從來到這個農場以後,他差不多一刻也沒有離開路『吟』。
曲涴轉到這個地方已經兩年多了,怎麼也不明白這兒怎麼可以稱之為“農場”。當時他從一個幹校押解出來,聽說要到農場去,不知有多麼高興。他認為那總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裏強。空房子恐怖、冰冷,遠不如到田野上去沾兩手泥巴強。那樣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顛簸的汽車一直往西,往西,不斷地爬坡,最後轉進了這座城市西郊的蒼茫大山之中。在這層巒疊嶂、霧氣纏繞的山隙裏,怎麼能有一個農場呢?他一路困『惑』,骨頭都快散了。到達了目的地。不錯,有一個農場,因為大門口的牌子上就寫了“農場”兩個字。可是門口有人持槍站崗。進得門後才知道,這是在大山河穀裏開墾出的一片狹長的農田,頂多有十幾畝;而西麵山坡和穀地旁那一排排簡陋的磚舍,卻表明這裏曾有很多農場工人。他懷疑這兒實際上是一處勞改農場,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從“幹校”到“農場”,這隻說明他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曲涴在這兒發現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盡管以前沒有見過麵,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興奮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蹤的路『吟』出現了。這個得意門生原來比他更早一步來到了這個地方。路『吟』一眼見到了他的老師,嘴唇顫抖著一聲不吭。還是老教授伸出雙手抱住了他。三十多歲的路『吟』已經生出了白發,眼角滿是皺紋。路『吟』在老師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第一天路『吟』就告訴老師:這裏的活兒很苦,管得極嚴,名為“農場”,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集中營;而這裏的頭兒叫“政委”,並不叫場長——那家夥老師會熟悉的……
曲涴『迷』『惑』地睜開眼睛。
路『吟』說:“老師等著看吧,他每天都要訓話,站隊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是誰了。”
從幹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時候,曲涴曾經懇求說:“我沒有別的要求,請把我和我的家裏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雲嘉分到一塊兒。那裏還有我的一個孩子。”
那些人隻是冷笑,並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對方終於嗬斥說:
“你還有臉提孩子老婆?你哪來那麼多癡心妄想!”
他已經有三年沒有看到妻子雲嘉了。雲嘉比路『吟』還要小一歲,如今在外省的一個林場勞動。孩子不知寄養在哪裏。
曲涴覺得自己肯定要死在這片大山裏了。他現在別無他求,隻希望能待在雲嘉的身旁。如果那樣,也就死而無憾了。在深夜,他曾對著滿天星鬥,說出這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別無他求,他隻懇求神靈答應自己一次,隻此一次。
二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這裏的管理完全是軍事化;與幹校不同,這裏的監管人員對待他們如同囚犯。大約五點左右就吹響了起床號,接著不管是否失眠是否困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們這些過去的“農場戰士”編為一個個班組,班組的頭兒要由他們當中挑選,並由這些人發出上工、熄燈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飛快穿好衣服,到廣場去聽候每天一次的訓話。每個小組作為一個單位先在門前站隊,然後跑步彙集到廣場。
一個農場是一個營,“政委”是一個大高個子,臉『色』黝黑,卻長著一個奇小的頭顱。他在遠處一個人踱步,這邊的隊伍集合好了,才由一個頭兒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個敬禮。
“報告政委,集合完畢!”
“政委”緩緩地轉過身來,背著手向這邊走來,麵帶微笑。
這個人剛剛四十多歲,長得並不難看,隻是臉太黑了。他一個一個掃視一遍,然後眯著眼講話。他講話不緊不慢,柔中帶剛,總是不失和藹。這就是整個農場的主宰者。
曲涴看著“政委”,後來差點叫出聲來。因為他突然認出了這個人,他是藍玉!天哪,這不是當年到他們係裏來的進修生嗎?曲涴還記得自己曾給他上過課,他也多次登門求教。這個進修生聰明,人生經驗豐富,活動能力很強,最後畢業時竟留在了學校。不久就混『亂』起來,學校迅速分立許多派係,這個藍玉統領了學校的一多半人馬,一時成為最有權勢的人物。教授們噤若寒蟬,動不動就要被拉到台子上,彎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來的運動讓人目瞪口呆,半年時間不到,過去那些有模有樣的人都一次次挨了拳腳。有一個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與曲涴同時從國外歸來的,他在一個批鬥會上頂撞了幾句,竟然當場被打斷了兩根肋骨。所有被揪鬥的人都十分膽怯。有一次曲涴他們被拉到學校附中的一個廣場上,參加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鬥爭會。他們那天脖子上掛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台之前還要剃陰陽頭。剃頭者手持一把鈍刀,“滋滋”地刮著教授們的頭皮,就連一個女教授也不放過。可是當剃頭的人走到曲涴麵前時,那個藍玉過來了,擺了擺手。剃頭的人於是越過他,去剃下一個了。他記得當時藍玉握住曲涴的手說:“老師,堅持一下吧!”
就是從那個會場上下來,被剃了陰陽頭的女教授『自殺』了。曲涴痛不欲生。女教授與他共事十多年。不過他對藍玉還是多少有點感激。這個學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鈍刀之苦和難以忍受的侮辱……不過後來藍玉並沒有使他擺脫一連串的劫難,最終也還是進了“幹校”。這之前他並未躲過一次又一次的揪鬥。他沒有被打斷肋骨,卻被敲掉了一顆門牙。當時鮮血流了滿嘴,他就把這滿嘴的鮮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臉上。有人大叫:“嘿,臭東西狂吧?”
記得那會兒有人吆喝一聲,他們就一擁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過去,很久才蘇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門診部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藍玉。藍玉神『色』肅穆,見他醒來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師,學生來晚了。我來告訴你,明天你去幹校……”
曲涴在這個寒冷的早晨,直眼看著在那兒訓話的藍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將是什麼。
三
曲涴對這片蒼茫山地可不陌生。許多年前,更年輕的時候,他的腰板還能夠挺得筆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車來這片大山裏郊遊。
記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雲霧後麵隱藏著無限隱秘,起伏的山巒一片鐵青『色』,一架高峰之後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嶺,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堅樺,它的旁邊還有幾棵漂亮的殼鬥科樹木。時值初秋,樹上的果子剛剛結出,殼鬥上的『毛』刺柔軟得很,使他想起年輕人剛剛長出的胡須。他注意到,殼鬥科樹木大半都有粗糲的皮膚和堅硬的木質。當然最硬的還是這棵堅樺。它大約有六米多高,長在通往丘嶺頂部的陽坡上。四周最多的是鬆樹,屬於黑皮鬆,當年生的枝椏呈現出誘人的棕紅『色』。狹窄的穀底還可以發現一兩株漂亮的紅葉樹。加拿大楊和刺槐灌木隨處可見,上麵跳躍著黃腹山雀和銀喉長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記得,在離他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栗樹上有一隻鳥唱得多麼歡暢委婉,同行的一個女教師告訴他:那是一隻四聲杜鵑。他瞥了那位女教師一眼,覺得她也是一隻“四聲杜鵑”呢。
他非常愛慕那些美麗的女『性』,當時他還不足四十歲,總是被一些熱情激勵著。他和同事們一塊兒來山裏遠足,同行當中常有一二位女『性』。這些大山多為東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還非常遙遠,近處的山卻不很高,輪廓清晰。據說這一帶發現了幾處礦藏,不久就會開采的。那天他們一直往前攀登,一會兒就熱汗涔涔了,興致很高。他們把衣服搭在胳膊上,隻穿方格或潔白的襯衣。終於登到山包的頂部了。這時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嶺,看到穀地上那一個個閃亮的水窪。河穀與山脈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時它們盡管被山麓阻滯,不得不沿著丘嶺和溝壑旋轉,但最終還是向著一個方向流去。一隻雉雞飛過,接著又是一隻蒼鷹在高高的雲端徘徊。女教師指點著,有時尖聲大叫,誇張得很。那時的曲涴一點也不厭煩,他哈哈大笑,總是最先被打動。蹦跳的兔子,在草間奔跑的各種小動物,都讓人發笑,讓人興味盎然。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讓他們斷定:重巒疊嶂之後一定會有一處廟宇,比如說尼姑庵之類的東西。他們詢問了同行的地理老師,他搖頭說不知道。
這兒簡直太美了,盡管離市區稍遠了一點。有人歎息說:“上了年紀到山裏來住吧,在這裏打一個草庵定居,真可以六根清淨了。”他們還討論了愛情、職業、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維之間的關係。當時的曲涴是極少數引人注目的獨身人物,他還沒有好好地接觸過女人。大約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這位女教師,覺得她扁平的胸脯、翹起的『臀』部,特別是有點枯黃的頭發下開闊的腦門,濃濃的眉『毛』,隨處都有些可愛。“美是各種各樣的,”他在心裏說,“關鍵是你能夠尋找並且感受它們。”從那時開始,他準備認真地談一談愛情了。那個女教師很喜歡體育活動,打排球、籃球、羽『毛』球。她穿著運動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躍著尖叫一聲,兩條腿很長也很頑皮。她大概剛剛二十七八歲吧,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都喜歡在這個年齡裏進入情況,即便一個姑娘也同樣如此。“我很喜歡她……”他在日記上寫道。後來他想給她寫一封信,寫了很長,但沒能發出。他明白這隻會是愛的獨白。
女教師搞的是與他完全不同的學科,因而他們在一塊兒的機會很少。他想請教她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顯得有點做作。不過好在他們之間一直是兩不相擾。後來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個問題,女教師就用左手捂著嘴角嘻嘻笑。他問,她又是笑,並不認真回答。而曲涴剛把目光轉開,就發現女教師在用眼角瞟他。他有點氣憤。
回來後他在日記上寫道:“她怎麼能這樣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時分他們才從山頂下來。這時候頂著一輪溫暖的太陽多麼舒服。有人指著山下的一個水灣,那是山穀轉彎時滯留的一片大水,水邊長著梢頭發紅的荻草。水邊上有潔白的、粗粗的沙礫,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師蹦蹦跳跳走在前邊,下坡時險些跌倒。有好幾次曲涴想伸手扶她一把,後來都忍住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多的老講師不斷地與女教師講話,還伸手拍打她的後背。姑娘轉臉跟老講師談話,時不時地伸一下舌頭。“怎麼能這樣呢?”曲涴心中詫異。
到了水灣旁,每個人的情緒都高漲起來。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灣旁邊撿一點圓而白的卵石。他撿到一顆晶紅的卵石,認為是石中極品,“這個東西麼,”他在心裏想,“該送給一個人才好,這個東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尋著旁邊的人。他發現那個女教師仍然在和那個年邁的老講師站在一塊兒。老講師看著水麵若有所思,女教師高興得嘴巴都翹起來——她一高興就是這樣: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涴發現了一隻白『色』的水鳥——那是一隻鷺鳥,正在那裏梳理羽『毛』。可惜它被驚動了,抖一下翅膀,長腿跳動了兩下飛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沒人責備女教師。“女人就是這樣。”他心裏想。
這片水清可見底,一些遊魚清清楚楚。有的魚烏黑烏黑,像墨染的一樣。“這是什麼魚?它怎麼可以長成這樣?”他不由得說出聲來。一旁的女教師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過那一刻,他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睜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體又重新蹲下。他發現自己長得那麼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稱過,不多不少隻有九十二市斤。“一個可憐巴巴的、體量較小的人。”他在心裏說。而那個老年講師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胡須濃旺。看人家總是把胡須刮得鐵青,戴著眼鏡。如果仔細些看就會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就像甲狀腺機能亢進一樣,有點凸出,而且結膜一年四季發紅。可這同時也是一雙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個人獨居,見了女人就不苟言笑,總想標新立異。“這不過是我自己的觀察而已,”曲涴他認為這樣的人一旦改變了姿態就變得分外危險,比如說他對眼前的女教師就活潑多了,“也許,時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裏的山水、朦朧的山『色』以及山巒後麵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驚訝不已。他想到了某種人生的東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預示——為什麼,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緊緊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著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變得像這棵殼鬥科樹木一樣蒼老和粗糙。“那時候我就更加不可愛了。”他一直走在最後,前麵的人談興正濃,好像完全把他給遺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當然要注意尋找內在的力量——一個人總會有內在的力量。而內在力量的發現和凝聚、使之不斷強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從很早開始就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了他這一生將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忍受內心的波瀾,克製衝動,讓衝動化為一種內力,並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親手製作的溫情。他的一生不會富於喜劇『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會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點失望,又有某種激動和亢奮的東西在體內滋生。他牢牢記住了一個基本的客觀事實,那就是:我是一個九十二市斤的人。
四
回到校園,他立刻走入習慣的生活。不過登上講台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話語有些艱澀。後來他思考了一下,認為這與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問題有關。是的,他將逐漸告別那種外向的、喧嘩的外部生活,而要進一步趨於內向,埋頭於自己熱衷的事物。不過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師。“我想,我應該最後找她一次,或者兩次。”
這樣想著,一天黃昏他敲開了女教師的門。開門有些遲緩。門打開了,他發現裏麵坐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講師。講師甚至沒有站起來迎接他,隻是『露』出一點克製了的微笑。當然了,老講師在這所學校的時間比他長得多,在對方麵前他隻能算一個新手。可他已經是一位副教授,這在整個學校裏,在他這樣的年齡段中,大概還是極少見的吧。女教師熱情地給他沏茶,一邊沏茶一邊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比如說“你有什麼事情就談吧”,等等。“這也是脫口就能談出的事情嗎?”他心裏想著,接過一杯熱茶。試了試,水太燙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沒什麼可談的,於是很快也就告辭了。出門後他才想到:現在那個小屋裏隻有他們倆了。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頭張望了一下關嚴的門,隻得離開。
也就是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該了解點什麼了。後來幾天他稍稍一問,別人就告訴他:那個老講師半年前死了老伴。“這麼說,他是一個獨身,像我一樣的獨身,隻不過大了一點,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歲了吧。”
僅僅是一個多月之後,學校裏傳出了一個新聞,老講師和那個胸脯扁平的女教師就要結婚了。看來是真的,他們開始分發喜糖。“花花綠綠的糖紙真令人厭惡,”他在日記上寫道,“這難道是合理的嗎?”他陷入了痛苦,一連好多天都沒有走出屋子。餓了,就簡單吃一點食物,比如餅幹糖果之類。暖瓶裏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不過他仍然把它們喝得幹幹淨淨。最後暖瓶裏一點水也沒有了,他才不得不提著它走出。走出後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來走去的學生,看到了道路兩旁的冬青剪成了樹牆,還有皮膚光滑的白楊以及在風中簌簌作響的葉片。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剛剛發生的那一點變化之外,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不過,然而……”他思索著。
這一整天他都在屋裏思索。他在日記上寫道:“我受到了愛情的打擊。”總之,那是他第一次圍繞女人認真深入地思考。盡管這一切從外部看上去很平靜,然而他的確經曆了熱烈的階段,最後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卻。冷卻,一下子就是十幾年。他發覺自己的名望飛快增長,真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了。他發覺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講師當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齡了。“不過,我呢?”他不由得這樣發問。他發現自己兩鬢白發添得這樣快。這期間因為焦躁難耐,他曾一個人在郊區轉悠過,兩次,不,大約是三次吧……經曆了一些獨特的事情。這也足夠他回憶一生了。他又一次稱了自己的體重,發現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語著,“一切都在增加分量。”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轉向那位女教師和那位老講師——當然了,老講師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講師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也還算硬朗,可惜過早地謝頂。他總看到老講師提著一支黑『色』的拐杖,身邊就走著那位女教師。女教師臉上有了皺紋,頭上有了白發,人也變得格外愛嘮叨。不過她一邊嘮叨一邊掏出手絹給丈夫擦胡子上的髒東西。“我想這也不錯。”他觀察後在心裏說。
有一次他尾隨他們走了很遠。“我已到了他當年的歲數了,我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呢?有人說事物總在重複,不過這一次可能是個例外。”就在這一年他招了兩位弟子。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都是這個時代的拔尖人物。他憑著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倆辨認出來。“很好,”他在心裏說,“很好的兩個年輕人。”不過他沒有把這些想法表述出來,隻是用眼睛說了一遍。隻有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他才張嘴。他一直在用這個辦法保護自己的內心,所謂的那種“內心凝聚起來的力量”,“一種精神生活總是如此,是的,總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於雲嘉。“淳於這個姓氏麼……”曲涴當時張嘴說了一句,“古有淳於髡,淳於越,還有……”他扳著手指,“噢,很好。”
一對傑出的年輕人來到了身邊。一個星期之後的早晨,淳於雲嘉用濕漉漉的拖把擦辦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幹得熱汗涔涔。她抬起頭,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就在那一瞬間,曲涴看清了她的一切。他發現了她驚人的美麗。曲涴兩手劇烈一抖,但他就勢拍了一下桌麵。淳於雲嘉停住了手裏的拖把看著:“老師……”
“你竟然……”
他剛剛說完這幾個字,又想起了什麼,左右看了幾眼。四周沒有任何人。曲涴往前走了一步,腳幾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總算把那句完整的話說出來:“你竟然如此之美麗。”
拖把掉在地上,她撿起來:“啊,老師……”
曲涴又回到了寫字台旁,埋頭於手頭的事情。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種掩飾。淳於雲嘉喘息了幾口,繼續用拖把拖地。
後來曲涴尋到一個機會,若無其事地問路『吟』:“你們倆入學前就認識嗎?”
“不,我們倆從沒見過麵,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哩。”路『吟』說話還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
曲涴點點頭。他摘下眼鏡看了看這個小夥子。小夥子有點黑,有點瘦,個子在一米七左右,留著一個小平頭。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
後來,曲涴發現有個叫“紅雙子”的女學生經常來找路『吟』,她是學生會的頭兒。他問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紅雙子才是同鄉關係,而且早在入學前就開始戀愛了。
“原來是這樣。”他說。
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個紅雙子,發現這姑娘長得不算難看,機靈得很。特別可愛的是她生了一雙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厲害。還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現兩個酒窩。那麼活潑的一個姑娘,有時卻令人費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時下唇就要凸出一點:怔怔地看著路『吟』,看著旁邊的一切……
《農場與弟子》
一
來農場的人卻大半沒有機會種地。曲涴不記得當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裏是否見過這一片平地。不過有一點他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這片大山可比現在讓人親近多了。如今山脈的岩石都『裸』『露』著,那些堅硬的花崗岩好像做好了準備,要磕破一些人的骨頭。因為水土流失或別的緣故,山上的樹木竟變得如此稀少,當年看到的那些綠蓬蓬的灌木和喬木呢?各種各樣的動物呢?這兒隻有一些人背著槍在四周溜達,還有遠處一道又一道鐵絲網在山霧中若隱若現。“那裏是什麼?是工事嗎?”他小聲問旁邊的人,對方告訴:“那是與農場鄰近的一座礦山,那兒的人跟我們一樣。他們的行動更不自由。那裏的活兒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曲涴“噢噢”兩聲,回首望著,心裏想:這個農場不同樣有人持槍站崗嗎?這兒的一切都是軍事化。這裏的人不再像幹校時期,那時人人都有一個令人鼓舞的綽號,叫“戰士”呢。他那時候一想到這兩個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杆挺直一下。
吃過早飯就要上工了。早飯粗劣得可怕:幾塊地瓜,一碗像刷鍋水似的菜湯,再不就是一塊變了味的窩頭。食物粗糙倒不要緊,問題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後就覺得他們分配的食物太少了。還有一件讓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勞動工具不允許隨身攜帶,而是由一個地排車拉到工地;到了工地隻待一聲鐵哨子吹響,所有的人要蜂擁上去爭搶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維修也不調換。他們故意把那些損壞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塊兒,如掉了把的錘子、折斷的鋼釺等等,都堆在一起。結果,取到好的工具勞動就輕鬆一些,取到壞的幹脆就沒法進行手頭的活兒。監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聲嗬斥,這就迫使大家在鐵哨剛一吹響就要沒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給撞翻在地上。那些身體好的、年輕一點的人總是搶到好的工具……曲涴有兩次不得不拾起脫了把的鐵錘和斷掉尖頭的釺子,不知道怎麼使用,隻得湊合著幹。結果他花費了雙倍時間也沒做出別人在一個鍾頭裏做出的活兒,等待的隻能是斥罵和推搡。他咬著牙關。還有個規矩,就是不許別人代領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顧危險,偷著為自己的老師多拿了一把好錘子,被一個人發現了。那是一個臉上長了很多黑『色』小凸塊的男人,四十多歲,鼻子可怕地向一邊歪扭,連帶嘴巴也有點歪。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用兩顆很長的門牙咬住下唇,發出“嗯”的一聲。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頭發,手勁太大了,路『吟』盡管還年輕,可是隨著這一拽就在他的身側連轉了兩圈——當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時候,那人趁勢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隨手給了他幾個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裏多餘的錘子奪下來。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來。這一切曲涴都看在眼裏。他一步步往工具車那兒移動,當走到車旁邊時,所有的人都領取了工具,車子上隻剩下了一把破釺子。整個一天他就用這把破釺子鑿著石頭,兩手握緊一下一下鑿。石渣濺到他的臉上、頭發裏,淚水嘩嘩流下。他幹脆閉著眼睛做活。一邊的人吆喝說:“你這個反動老鬼,你他媽的把釺子捅進了哪裏?胡捅『亂』捅,在家裏對老婆也是這樣嗎?”
他睜開眼,發現那個石洞已經被鑿得不成樣子了。這些洞眼要鑿到一定深度,然後放上黃『色』炸『藥』,所有人都要隱蔽,轟轟一連串巨響,山崩地裂。他們用手用鍬扒著那些滾落的石塊,然後就用地排車拖到下邊的一個低穀裏。低穀填平後再鋪上一層厚土,改造成“良田”。
可是到後來他才發現,他們開鑿的石塊不僅為了填平低穀,更重要的是要開掘出一條通道,而通道的一邊卻又伸出好多條洞子。他想不出這是做什麼用的,也沒有興趣去打聽。
曲涴剛來農場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來,發燒以致神誌不清。農場隻有一個簡陋的門診部,他們發現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讓人用地排車拉到山穀另一麵去了。原來農場和那個礦山在合用一個規模不大的醫院。他在醫院裏僅僅住了十幾天就被押回來,不過他在醫院裏得知,進了這個農場的人到最後也許隻有兩條出路:一是刑期滿了回家,再就是轉到一些體力勞動部門去。“可是我還沒有判呢,我是糊糊塗塗做起了囚犯。”曲涴用鋼釺一下下擊打岩石的時候想:『性』質也許早就發生了變化。“多麼罕見的奴役和侮辱。”他咬著牙。嘴裏的牙齒前後落了好幾顆,這時候說話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費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抓起來填進嘴裏,嚼也不嚼胡『亂』吞食下去。
最難忍受的還是饑餓。那些比他年輕一點的人胃口好,常在勞動的間隙裏尋一些可吃的東西往嘴裏塞。像嫩綠的酸菜葉、柳樹芽等,它們富含維生素,應該是有些營養的。有一次他看到旁邊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來,一邊咀嚼一邊抬起眼睛看監工的人。那個家夥本來也是一個犯人,後來不知是什麼緣故就被提拔為小頭目,最後又成了監工。那人年輕,體魄好,不太像一個有學問的人。這家夥當著大夥的麵就解開褲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綠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麵。曲涴一看到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因為他弄不清這些灰蓬菜上撒沒撒過那個家夥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鋼釺開鑿岩石的時候,低頭時突然覺得兩眼一黑,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經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二
生病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年邁的人病得實在不能上工了,就轉到醫院裏。好多人再也沒有回來。風聲越來越緊,藍玉他們對這個農場的管理也越來越嚴。他訓話的時候一再提倡“軍事化”,說“是真正的軍事化而不是準軍事化”。他讓那些背槍的人來給犯人們進行“標準化訓練”,這樣除了上工時間外,餘下的一點時間還要在小房前麵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裏要動作齊整,報數、奔跑,必須齊整,不準任何人掉隊,還要學會打敬禮,學會發字清晰、幹淨利落地回答問題。這一切對於這一班人來說,十有八九做不到。特別是曲涴,他回答問題的方式令人發笑。那些持槍的人點劃他的鼻梁,有時還用兩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彎曲一下身體,好幾次差點給戳得倒下來。他們做這些的時候,藍玉就在一邊看著。他瞥幾眼,然後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幫人抱起拳頭做出標準的跑步姿勢,圍著他旋轉,跑成一個圓圈。他在中央喊著口令。常常跑著跑著,他猛一聲吆喝隊伍就得停下來。接著變縱隊、橫隊,又是報數、齊刷刷打敬禮、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涴分在一個組,他們總是站在一支隊伍裏,有時候還相挨著。沒完沒了地折騰,練完走步又要練『摸』爬滾打,不論年輕人還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練習“攜槍匍匐”。沒有槍而且也絕對不能發給這些人槍支,於是就找來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們比真正的步槍要長得多粗得多,攜帶起來很不方便。每個人都要抱一支這樣的木棍在身旁挪來挪去,匍匐前進時,左手或右拐肘撐地,一絲一絲往前挪動。一旁指揮訓練的人總嫌這些老家夥動作太慢,喊著:“快,快!”他們看著手表。曲涴的衣服都磨破了,後來實在爬不動,幹脆拄著木棍站起來。“你這個老東西,你敢站起來?臥倒!臥倒!”曲涴趕緊俯臥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動了。“我爬不動了。”他說。
“你他媽的,原來的囂張氣焰哪去了?”指揮隊列的人見曲涴蹲下來,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頭顱使勁往地上按、按,最後曲涴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閉著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裏。後來他不知怎麼張開嘴巴,吃進了滿滿一嘴泥土。他咀嚼著,發出了咀嚼的聲音。這聲音怪誘人的,使旁邊的人不由得歪頭看他。
“老家夥腦子有病,你們看什麼看?喂,你發什麼邪氣?”
那個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涴眼也不睜,隻耐心地咀嚼。土裏有幾顆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來。後來他一伸脖子,把滿嘴的土咽下去了。那個家夥一扭身跑走了,高聲吆喝著:“藍政委,藍政委,你來看,你來看看,這個老家夥吃、吃……”
藍玉走過來,發現曲流仍閉著眼睛。曲涴跪坐在那兒,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裏有什麼東西刺傷了他。他仍然用舌頭抿著沾了土末的嘴唇,輕輕點頭,若有所思。
“老師——”
藍玉木著臉叫了一聲。曲涴仍然不睜眼睛。
“老師,是我!”
曲涴像沒有聽見。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邊的人吆喝其他人繼續『操』練,然後轉過來,呆立一旁。藍玉說:
“他病了,把他抬走。”
“抬到哪?”
“抬到宿舍裏去。”
持槍人吆喝了幾聲,過來幾個人,他們小心地托起曲涴,一個背,一個在後麵扶。曲涴的身體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兩個人把他放在地鋪上就離開了。持槍人站在屋裏,等待走過來的藍玉。藍玉看看地鋪上的人,對持槍人說:“你走吧。”
他把門關上,坐在地鋪上,給曲涴倒了一杯水放在枕邊,又把曲涴扶起來,拿了枕頭和被子墊在他的腰部。
“老師,請你理解我,我隻能做分內的事,有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
曲涴一直閉著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學者,我一直從心裏敬佩你。你可能認為這是假話,但我要說,這都是我的心裏話。也許你不明白為什麼我不好好留在學校裏,跑到這個勞改農場裏做什麼‘政委’。事情是這樣的:這個農場一年前被我們這一派裏應外合接管了。我們來了不少人,再後來精簡人員,隻留下了幾個。我是這當中的一個。本來我們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軟的人,是你們這些家夥的死對頭——一般來講是這樣,肯定是這樣。不過也可能有例外,比如像我……”
曲涴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隻閃出一條縫,可是沒能掩住的眼神尖尖發亮。
“你好些了嗎?”
曲涴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臉上。
藍玉說下去:“我過去崇尚的就是你這樣的人物。我現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無論多麼激烈、熱鬧,都會過去的,所謂‘過眼煙雲’。我讀了不少書,還不能說就是一個淺薄無聊之輩。我懂得什麼才是永存的,它的意義。當然,也許我們信奉的東西不盡相同,也許你們這一類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對你們的所作所為絕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對的隻是屬於世界觀範疇的東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認有的東西應該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從來就這樣認為!我覺得我恰恰不應該在這個時期荒疏了要緊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時候幾本書剛剛開頭,運動就開始了。以前給你看過大綱。時間一晃就是幾年,來農場以後我也沒有把它們扔掉。你是不是有興趣再看看呢?你還可以做我的老師。”
曲涴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隻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麼。他想起了那幾本書的大綱:那也能算“大綱”麼?何等拙劣!藍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邊,可是曲涴緊閉嘴巴。
藍玉歎息:“請跟我來一下好嗎?”
曲涴沒有動。藍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來。藍玉攙著他走出屋子。
三
在一排排破敗的小磚房旁邊,有一個闊大的茅草做頂的房子,這是少數監管人員居住的。這些屋子中間帶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陰麵,屋門開在房子的山牆上。從外邊看去,這些草庵還比不上那些小磚房子神氣,有點灰頭土臉的。可是進了走廊才會發現,這裏可比那些小磚房子講究多了。走廊長長的,走廊旁邊的小門就通向一個個房間。這裏收拾得還算潔淨,有像樣的辦公設備;木床上是疊得有棱有角的綠『色』軍被,使人想起這裏一切都實行軍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牆上還掛了一個軍用水壺。一切器具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藍玉領他沿著走廊繼續往前。可能要到另一個房間去吧,反正這幾座茅屋座座相連,蓋得如同『迷』宮。它們的內部由一條走廊串連一起,真有點曲徑通幽。拐了兩次,前邊出現了一個黑『色』小門。藍玉掏出鑰匙擰了一下,打開了。
曲涴進屋後,藍玉趕緊反手把門關上。原來這是一個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間,裏麵光線很好。臨窗是一個很大的寫字台,寫字台旁的書架上有一排排書籍。旁邊還擺著一個小木桌,小木桌上放著一些紙張和工具書。小桌旁邊有一張單人床,上麵是洗得潔白的床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小桌另一邊是一個沙發和一個茶幾,茶幾上有暖瓶杯子等。
藍玉擺擺手請曲涴坐下。曲涴嘴唇顫抖盯著屋裏的擺設,往後退了兩步。
“老師請坐。”
曲涴往前挪動兩步,一下伏在了寫字台上。他的兩手碰到了那一排書籍,馬上『摸』到了一本,隨即顫顫抖抖打開。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亮。藍玉看在眼裏,笑了:
“像你這樣的人,無論在哪裏都起碼應該有這樣的一間辦公室,不是嗎?”
曲涴的書掉在了桌上。過了好長時間他才費力地坐在了沙發上。
“你沒有想到勞改農場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吧?”
曲涴沒有回答。
“這是學生專門為老師準備的!”
曲涴站起來,全身抖動得像害了熱病一樣。他把掉下去的那本書撿起來,抱在胸口,摩擦一下,想把上麵沾的灰塵擦掉。他的手指撥動著書頁,口中喃喃。
“你如果願意,從今晚開始就可以睡在這裏。”
曲涴閉上眼睛笑起來,笑出了聲音。他伸手在上衣口袋裏『摸』索,又『摸』了另一個口袋。
藍玉從什麼地方掏出一副眼鏡問:“你找的是它吧?”
曲涴戴上,低頭看那一排書籍的名字,嘴裏嗚嗚嚕嚕,念得含混不清。他來到農場之後就沒有說過一句清晰的話,這不僅因為牙齒脫落:他的舌頭也受了傷。如今舌頭的一邊已經嚴重潰瘍。藍玉這會兒說了什麼他差不多都沒有聽到,隻有一雙眼睛在急速搜索。
“我在內心裏從來也沒有放棄遠大規劃。當然了,我們之間在某些方麵意見相左,我是說我們有著不同的目標和方向。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堅忍不拔的精神。有了這樣的共同點,我們就可以好好合作下去……”
曲涴轉過臉來,手中的書掉在桌上。
藍玉眨了一下眼,牙齒咬住了嘴唇。他的嘴角使勁癟著:
“老師知道,我作出這個決定冒了多大的風險!一切事情隻能秘密地進行。按你目前的處境來說,當然是不能與我合作的,可是經過一番周密安排,這已經變成了可能。你盡可放心。你如果同意的話……”
曲涴笑了。
“你可能覺得這太不現實了吧?我要說的是,一切都是真的。我們將各得其所。同時這也是我幫助你的一次機會。但願我們都不要失去這次機會。”
曲涴還是看著他。
藍玉牙齒磕碰得發響:“你自己可能也明白,所有進了農場的人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了,他們都是犯有重罪的人,就像書上說的,‘惡貫滿盈’。無論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都是如此。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斷有人『自殺』,又被我們救過來……當然,我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惜的,也並不認為『自殺』的人過分悲觀。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家夥幹脆就拉到礦上去了,那裏可比這裏嚴厲得多。很殘酷是吧?我們卻認為這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替老師想了很多,具體辦法是:當你希望開始工作的時候,你就可以提出,說有重要事情要做出交待——這樣你所在的那個班組就會把情況彙報上來,我就可以讓你到這兒來。你可以隨意在這裏讀讀寫寫,休養身體。你還可以到醫院去做一次全麵體檢。你看,這是一種舒舒服服的療養生活。隻要你按我囑咐的去做,也就行了……”
藍玉說著這些,右手的虎口卡在下巴上,好像隨時要把自己的嘴巴捏住似的。他在屋裏走來走去,並不抬頭。曲涴坐在沙發上,緊閉眼睛。後來他站起:“你是想讓我先做完知識苦力,然後再死。”
“老師未免太悲觀了。”
有人敲門。藍玉停了一瞬,過去把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看了看沙發上的人,又看了藍玉一眼,回手把門關上。
曲涴仍閉著眼睛。藍玉說了一句:“老師抬頭看看誰來了。”
曲涴不認識麵前這個女子。看了一會兒,他才發現她身上某種熟悉的東西:一雙吊眼。不錯,是這雙眼睛讓他記起了這個人。還有她麵頰上的酒窩——一微笑它就出現了。不過這張黃而瘦削的臉龐已經比記憶中的那個顯得蒼涼了。不會錯,她是“紅雙子”。
曲涴歎息了一聲,兩手在沙發扶手上拍打了一下。
紅雙子卻迎上一步,叫了一聲:“老師!”
與此同時,微笑卻從她的臉上溜走了,她的臉變得木木的、板板的。她說:“老師,想不到吧?我比藍玉晚來一步,在這兒已經快一年了。”
曲涴記得這個紅雙子當年獨身,像路『吟』一樣。不過在後來的一兩年,紅雙子已經成了那一派中最顯赫的女『性』,潑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點上連那些男子漢都自愧不如。在一次批鬥會上,他親眼看見她手持一副帶鐵扣的皮帶,隻一下就把物理係的一位副教授打倒了。當時副教授臉上血花飛濺,捂著臉怎麼也起不來了。事後有人告訴曲涴:那個副教授的右眼大概從此完了。這個女人簡直是一副鐵石心腸。學校裏還有傳聞,說她和路『吟』的事情完結之後,和她在一起的幾個頭頭腦腦當中的一個——最有前途也是最為英俊的一個年輕人,正不顧一切地追求她,然而都被她拒絕了。有一次那個年輕人喝了酒,他們共同看守一個要犯,午夜裏那個年輕人對紅雙子動了手,情急之下紅雙子竟然掏出了懷中一把刀子,差一點廢了他的男身。後來那個年輕人被拉到醫院裏去了,再後來他就失蹤了……對於麵前的這個女人,曲涴有說不出的恐懼。他的嘴唇嚅動著,但沒說出一句話。
“老師,你曾經幫過我一個大忙,所以我要好好照顧你才對。我到這裏來,你明白,是為了路『吟』。當然,我也會好好幫你的,我這人說話算話。”
幾句話說得曲涴渾身發冷。他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啊啊”幾聲站起來。紅雙子笑著去扶他。
藍玉說:“老師,不要這麼激動,請你坐下,坐下。”
紅雙子去倒水,滾燙的水放在茶幾上。曲涴的手把杯子碰翻了。紅雙子說:“這裏的條件多好啊,老師該滿足了吧?在這裏,你就是和淳於雲嘉一塊兒過小日子也未嚐不可。聽說淳於老師——實際上她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正在外省的一個林場裏,她比你現在的處境好一些。我倒真想看看淳於老師。不過你不要擔心,像她這樣的美人兒,天生麗質,無論受什麼折磨也不會弄得老醜。說實在的,她可比我有福多了。你不這樣認為嗎?曲教授?”
曲涴一聲不吭,重新閉緊了眼睛。
《摯愛》
一
曲涴的兩個弟子漸漸變得引人注目。他們不僅學業優異,而且形影不離,打飯、走路,差不多任何時候總是在一起討論問題。這兩人有時候爭論起來麵紅耳赤,更多的時候卻是和諧親近。假日裏他們約上自己的導師一起出遊,去野外會餐、去劇院,特別是到那個離學校不遠的水庫邊釣魚,夏天則去遊泳。如果去水邊太早,他們就坐在岸邊等待太陽把水曬暖。路『吟』總是最先下水,然後邀請雲嘉。他們的導師要待水更暖一些才走下來。淳於雲嘉總是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導師。
路『吟』一個人跳到水裏時,岸上的曲涴和雲嘉話語都少起來。有一次她突然說:“老師,您的年齡和我爸爸差不多,可我有時候覺得您就像一位兄長。”
老人笑了。他一笑眼角就有了許多皺紋。雲嘉低下頭,一會兒又仰臉去看他兩鬢的白發。老人自語:“我在矛盾和痛苦中送走了最好的年華,拾起拐杖才記起遺落的東西。”
老人轉過臉,看到的是她那紅潤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下滑動,看到了高聳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白底紫花連衣裙,頸部『露』出細潤的肌膚。他真想伸手撫『摸』一下她那烏亮滑爽的頭發。“這狗念頭真不能容忍。”他在心裏念了一句,抬頭去看遠處的路『吟』。
水中的路『吟』一口氣遊了很遠。大概他想表現一下自己極好的水『性』,或是故意讓這邊的人為他擔心,這會兒已經遊到了大水中央。“她就要驚慌地呼喊了。”水中的人一定這樣想。可是他錯了,這邊的姑娘一直低頭,像是把他忘了;直到很久她才抬起頭,注意一下水中的那個黑點。太陽映得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無論是誰,隻要注視一下這雙眼睛,注視五分鍾,就會……曲涴站起,在水邊急急走動。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拐杖。這拐杖實際上並不怎麼觸上地麵,他隻是那麼提著。也許在整個學校裏他是惟一給自己搞了一根拐杖的人。那是回國後不久,一次不慎摔傷之後的事情。不過那一次腿傷很快就好了,基本上不礙事了——為什麼還不扔掉拐杖?不知道。也許讓一支拐杖陪伴自己,它會暗暗提醒自己什麼吧。“老年人的莊重啊,價抵千金。”他常常這樣暗中叮囑自己。
雲嘉也站起來。他在急遽地思考什麼。可是那種慌促和不安的神『色』還是讓她捕捉到了。他隻顧低頭走著,一回頭發現她離得那麼近。
“老師,您怎麼了?”
曲涴歎息一聲:“我剛才突然想到,我總算老得可以了……”
“您一點兒不老;在我眼裏,您永遠是生氣勃勃的。”
“是啊,我不止一次聽到自己的學生這樣說了。可惜他們太樂觀了。”
“可我不是,我是真實的感覺!”
“一點也不錯,真實的——‘感覺’!‘感覺’啊……”
淳於雲嘉低下頭。她有點羞澀。這種羞澀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點不適。她隨著他的腳步往前。當曲涴轉過身來時,總能看到她紅『色』的臉龐。曲涴咕咕噥噥,那極小的聲音像是說給自己,淳於雲嘉卻用力捕捉,盡可能不讓一個字遺漏。“這簡直是一個奇跡。誰也不可否認的奇跡——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這是青春的美麗。什麼叫‘自慚形穢’,什麼叫‘醜陋’,每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這是一次多麼可怕的、令人沮喪和絕望的遭遇。不過事情還好,一切還沒有變得可怕的糟糕,還沒有愚蠢到不可救『藥』……好像是這樣,嗯,一切正是這樣……”
他把拐杖使勁搗了搗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頭去看:又一次發現她離自己那麼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氣息一絲絲湧進鼻孔。他閉上眼睛:“哪一個人不想擁有她、撫『摸』她,那才是一個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虛偽的人。媽的。”他說了一句粗話,跌坐在沙岸上。
遠處那個黑點越來越近,最後遊過來了,濕淋淋地從水中跳出。
“哎呀,你這個家夥,一個人遊那麼遠,出了事怎麼辦哪!”雲嘉嚷著。
路『吟』擼了一下水淋淋的臉,大喘一口說:“你真是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路『吟』把聲音壓低了說:“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輩子就看不到你了,那多可惜。”
她相信:路『吟』的後半截話並不想讓導師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