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
一
我們小心地把一道道地裂填實。有時剛剛整好一片田壟,一夜之間又陷了下去。“地下有一群鼴鼠,”四哥說,“沒有辦法,除非把一群貓送到地底下去才行。”
這是一場苦熬,一場無望的等待。退居與抗爭、死守與放棄,我發現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絕地。這些日子裏,周圍一些人開始行動:附近的村子,還有我們近鄰的那個園藝場,都在與礦區打交道。按照程序和慣例,這要由礦業部門掏錢賠償當地人的損失。如何賠償和補助,其中差別極大。據周圍村子和園藝場的人說,經過數不清的激烈爭吵,有的已經接近於達成協議了。
又一條巨大的地裂從園子當中劃開,大約一半的麵積不久就要變成沼澤。“賠償有什麼用啊,這等於賣孩子的錢哪!”萬蕙兩眼淚蒙蒙的。是啊,也許我們最終會獲取一筆不小的賠償金,可是園子也就從此葬送。
我們與附近村子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逢年過節要探視村頭老駝,對方也偶爾讓人到園子裏來串串門,說:“俺代表領導來看望哩。”我這次很想聽聽村子的看法,必要的時候還要和他們聯手——因為從坐落的位置上看,他們麵臨的情況更為緊迫……我找到老駝,開門見山談了自己的憂慮。他一直蹲在炕上吸煙,最後擠出一句:“咱可後悔了。”我有些感動,因為村子當初把園子賣給我時,是不會想到有這場滅頂之災的。誰知我完全誤解了——聽下去才明白,原來老駝想的是那筆賠償費呢!我大失所望,憤憤地說:
“駝叔,我們的損失哪裏是幾個錢能夠挽回的……”
老駝把桌上的茶碗推一下:“這你就錯了。天底下養人的地方多了,咱這個窮窩不要也罷,它要毀了,咱正好換個新窩。”
“村子也要搬遷嗎?”
“大半是那麼回事,不過眼下怎麼挪這個窩還得琢磨呢,這事兒不急。你想這地陷下去也陷不深,等日後咱再把它平整踏實了,還不照舊種地蓋屋?不過這會兒咱先顧不上說這些,先要找他們算賬,張口就往大裏喊,百萬千萬,越多越好。”
“這方麵一定會有相應規定的。”
“規定?”老駝瞪起圓圓的眼睛,“地老鼠鑽進洞子裏,這可沒跟咱莊稼人商量。打出的洞子、洞子裏的東西都歸他們了,洞子上麵的總得歸咱吧。如今他們弄壞的是洞子上麵的東西,這就得聽聽咱們的了……”
我問一些更具體的打算,他卻緘口不語。再問,老駝幾句話應付過去:“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賬哩,你和我們不同,俺這兒一棵棵莊稼苗兒還能蹲下來數?損失都在肚裏裝著哩。還有,好端端的一個屋,往地下一陷,你想想兩口子正在炕上睡覺,呼嗵一聲炕塌了,人給嚇壞了,這個損失錢能補得回嗎?”
我發現老駝的神氣變了。顯然,他覺得機會來了。他明知我不吸煙,偏要禮讓,說:“礦上的頭兒秸子前些日子還找人疏通呢,提來煙酒。我知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想想他用這東西能把咱的嘴堵上?再說我吃了甜食兒閉上嘴巴,全村的人要跟上受苦哩!我當一天村頭,就得為這個村子打算,那天我一揚手把東西從窗上扔了出去。再後來另一個人也來了,這人坐著鋥光瓦亮的小鱉蓋子車,一直開到家門口。我還以為來了市長哩,抬頭看看嚇人一跳,是‘老總’……”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這是個幾千萬的主兒了,平時哪會到咱這兒來。他見了咱就笑,伸出手來握。‘老總’出麵了,這裏麵肯定有事兒。他說我聽,到後來還是聽出了眉目,他是給秸子當說客的。我不敢得罪‘老總’,隻說:你自己的事怎麼都行,礦上的事,咱不讓分毫哩,‘老總’您就多擔待吧!”
我終於想起了誰是“老總”!最早聽說這個名字還是從鬥眼小煥口中——那是他棄文經商的頭一年,當時他動不動就提到這個榜樣:“了不起啊,幾年前還是鎮子上的一個民兵,因為小偷小『摸』判了三年,想不到放出來就變了一個人。現在人家有自己的車隊哩。”他認為自己的智商比“老總”高多了,可惜動手晚了。“瞧人家連女秘書都有了,開著一輛‘寶馬’,刷一下停在跟前。饞死人哪……”
老駝這會兒咂著嘴,頭往前探來一截,像傳授一個秘笈:“咱倆交往的年頭也不短啦,如今都在一塊地麵上混,有事兒提醒著。我的意思是,你在土地賠償這種事上一步也不能退啊。你退一步他進兩步——就是‘老總’出麵也不能手軟,先支應著他就是。”
我心疼的隻有那片園子。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駝拍打我的肩膀:“怎麼樣?有福不用忙啊,等著就是了。你當年買葡萄園那會兒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吧?坐在家裏就能發個大財哩……”
二
在我離開園子的半天裏,有兩個便衣剛剛來過。“這幾天我老覺得不對勁兒,有人在我們茅屋四周走來走去,今天就溜進了兩個。”四哥一說,我馬上想到了小白。我這樣問,四哥搖搖頭:
“是查訪‘老碡’。他們到處探頭查看,還把那個電話匣子對在嘴上瞎嚷:‘喂喂,我是咬凍(麼零),我是咬凍。’咬人的狗不『露』齒,他們這樣瞎汪汪,什麼都咬不著!”
我去看窗外,園子上方懸了一道濃濃的霧靄。
“‘咬凍’那玩藝兒不靈。如今海邊上誰要有事,都幹脆去找‘刀臉’。‘刀臉’是黑道,辦事倒是幹脆利落,人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刀臉”是一個臉上有著刀疤、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光棍漢,身邊有一幫哥們兒,漸漸打出了威名,如今有錢有勢,兵強馬壯,專幹破財消災、催要欠賬這一類黑事難事。
“不過……”四哥看看萬蕙,樣子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說出來:“‘老疙’讓你到局子裏去一趟——捎信的人口氣不凶。他們現在隻為‘老碡’的案子燒心,大概顧不上別的。”
我明白了,肯定是城裏那幫家夥找不到我,正與這邊的老疙聯係——因為嶽父的緣故,我估計他們不會把人重新送回城裏,隻不過想要個麵子、找個台階而已。再說老疙已經焦頭爛額,『色』狼老碡的事兒弄得沸沸揚揚,他有最棘手的事情要做。為破這個案,老疙將海邊碼頭、甚至是一些小村裏都撒上了眼線。他的人裝備精良,神出鬼沒,可那個老碡總也沒有落網——說起來可笑,聽說老疙讓他的手下人裝成女人、帶上槍,夜間趴在溝裏;甚至學著女人那樣扭著屁股走路,染著紅嘴唇,描著長眉,戴著黑眼鏡……最後雖然遇上一兩個上前搭腔的,可都不是老碡……
老疙滿臉疙瘩,喜歡戴白手套和黑眼鏡,個子矮墩墩的,一臉橫氣,說起話來聲如洪鍾。都知道這個人心眼好,所謂的“麵黑心善”。不過行當裏的人說他最大的『毛』病是說話隨便,保不住機密,一張口就講出很多犯忌的話,所以常常影響到破案。他嗜煙嗜酒,一雙眼睛像蛤蟆。這個人的可愛之處是富有原則,最恨恃強淩弱的人……老疙正在辦公室裏,一抬頭見了我,就嚎了一聲站起來。我等著他消氣。最後他坐了,燃上一支煙,咧著一口黑牙說:“今後千萬別再『亂』跑了,你招惹了集團保衛部的人,是我們的人把你救出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說你們該取締這夥非法武裝。他吐一口:“早晚幹他們!這幫王八蛋……不過你那位‘朋友’也太過了,”老疙咬咬牙,“誰也不敢走神兒,都在找他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小白。他沒有提到老健,這說明那些大老板最恨的,仍然是我那個戴眼鏡的朋友。
“有人很早以前就注意上了他,也跟上邊通報過,可是人家根本不當回鳥事兒,就這麼耽擱了。難道弄到老碡這一步才算有事兒?咱這裏所有孬人都是在冊的,我心裏有底。我們這裏有很多指紋檔案,老碡早晚跑不了。”
“你總不能讓所有人都按一次指紋吧?”
“怎麼不能?我讓你按,你也得按!”
我點點頭。不過我笑著說:“你總不會連我也懷疑吧?”
老疙一臉嚴肅:“怎麼不能?隻要是長那物件的,我都懷疑,連我兒子也是一樣!”
“你兒子多大了?”
他搔搔臉上的疤瘌:“這小子大約是十九了吧。”
他連兒子的年齡都說不準,蠻有趣。老疙又說:“我天天在外麵忙,老婆子罵我哩。咱裏裏外外不是人,上級罵得更凶,反正哪邊都不討好。現在我們這些人、幹我們這一行的,到了遭罪的時候了——活像去了戰場,臥冰碴子,半夜裏還蹲在溝裏,餓了就喝一口涼水,吃一塊燒餅。隻要一樁惡『性』案件出來,立刻都埋怨我們。我們又不是神仙!如今人的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兒子踩著頭打老子,八十歲的老婆婆被孫子揍得哇哇哭。人變得這麼壞,你把槍口頂到他胸脯上,他還是一個壞……”
正說著桌上的對講機響起來。“喂,咬凍,咬凍……”那邊十分嘈雜,老疙罵一句放下了。“現在的壞人都連成了網,相互通風報信兒,相互打援。他們用這個辦法和我們對著幹。當然啦,這個『色』狼老碡是搞單幹的,他太毒了,不可能有什麼夥伴。”老疙把煙蒂吐到地上:“你知道刀臉吧?”
我點點頭。
“那個渾小子不止一次在我跟前賣弄本事,我說你小心戴上我的銬子——這家夥當即把兩手伸過來,大概以為我不敢給他戴。這個年頭,有錢就成了大爺……”
我笑了。老疙瞥我一眼:“總之我們希望你能好好合作,別再添『亂』……鎮子上發生過兩起,海邊小城裏發生過七起……有四起肯定是『色』狼老碡。我們有他的腳印模型、他扔下的煙蒂。這家夥每次作案完了,都要蹲在那兒抽煙……我擔心這人是一個『性』變態,一個精神病——你那兒不是跑了一個精神病人嗎?”他說完長時間、緊緊地盯住我。
難道這才是他找我的真正目的、這次交談的要點?他終於『露』出了馬腳!我的怒火一下衝了上來,好不容易才克製住。我直通通地告訴他: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一點都不要存!武早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是的,他精神有些問題,可這並沒有改變他善良的心地……
老疙認真地看著我,手裏玩著那個呼喊“咬凍”的東西,哼一聲:“嗯,隨你怎樣說吧。不過我們以前逮過一個殺人犯,他就是精神病,殺了自己的親侄女……”
我不再說什麼。我想快些離開。
老疙在我走前取了一份卷宗,讓我看了一下最近那些潛逃在外的凶殺犯、搶劫犯——那是一張大幅白紙,上麵印了一行行的黑『色』照片。老疙說這上麵的每一個都是危險分子,這些家夥散布在各處,所以每個人都要當心,要配合我們的工作,一旦發覺立刻報告:
“這在過去方便得很哩,那時候我們立馬就可以打一場‘人民戰爭’。可如今呢,‘人民’都忙著掙錢去了,誰也沒工夫了,結果就得我們自己幹……”
“咬凍!咬凍!我是咬凍……”
三
小白與我分手前曾告訴過見麵的地方,讓我在某個時候去那裏找他。那兒離這兒其實並不遙遠。天哪,我需要多麼大的克製力才能忍住啊,我知道稍有冒失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有時我半夜裏爬起,在屋裏躡手躡腳走著,望著窗外的星星,真想一推門跑向黑漆漆的曠野,一口氣跑到他們身邊。
我還想見一個人,這就是肖瀟。一陣陣地思念。多長時間了,從平原上出事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麵。我常常在深夜裏想著她的麵容,發出悄悄的歎息。是的,就是這個人,幾年前曾讓我在恍惚間錯認為少年時走失的那個音樂教師。就像宿命中的一次相遇,我對她有著一種奇怪的依賴和信任。而事實上她也真是如此:安靜賢淑,有著與年齡遠不相符的沉著與睿智,內心裏總是有十分牢靠的主意。這些年裏我有許多事情都要找她商量,聽聽她的看法。我們的友誼已經非同一般,這是我必須承認的。她將我當成了平原上的兄長,而我有時卻未免顯得自私——我真心希望她能夠幸福,但第一次將小白介紹給她時,小白那專注的一瞥還是讓我久久不悅。其實這沒什麼可擔心的,小白那會兒心裏隻想著另一個人。我相信她並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那件事——不是村民砸毀集團的事,而是我陷入其中的深度。她回城探親前來過這兒,四哥夫『婦』卻故意回避了實情。
我與肖瀟的友誼是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她在心的深處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在這個平原即將臨近的巨大變故麵前,在生與衰、進與退的交界線上,我心底泛起了一陣陣思念。我那麼渴望見到她,與她有一次長長的交談。我不知道這個溫和平靜的姑娘此刻的心情,她怎樣麵對已經開始的一切?
好像她一個人就可以平衡一個世界,好像她永遠端坐在風暴眼裏——當四周的一切都被攪得天翻地覆,那裏卻一片安靜。我將與她討論日夜糾纏的這一切,因為對她來說我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沒有窘態和緊張——那段總是強迫自己回避的日子早已過去——大約三年前吧,我們彼此還處於同樣的境況,好在現在所有這些總算過去了,一切都成為了昨天。我們終於冷靜下來,沒有重複那些陳舊的故事——至今回憶起來還捏著一把汗呢,為我們倆能從一道懸崖上毫發無傷地走過來而慶幸。我們可以坦然相對無所不談、親如兄妹深深關切,並相信一直會這樣。
當我與小白在那個小村裏苦苦挨著陰雨連綿的天氣時,在他一遍遍敘說痛失心愛的日子裏,有一個久藏心底的念頭差一點脫口而出。我想規勸小白早些忘掉那個女伶,轉而去愛一個世界上最溫柔最端莊的女『性』吧,她就是肖瀟。可我不知為什麼沒有說出口。我作為她的一位兄長,深知她有多麼優秀;我作為小白的朋友,也洞悉他的心底。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肖瀟:小白是一個勇敢正直的男人,這個看上去有點文弱的書生,其實是一條可愛的錚錚鐵漢。我真的願意看到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次結合。
當我再次見到她和他的時候,一定會說出這些想法。這個時代啊,太匆忙太激烈了,無論是男人和女人,好像都踏入了前所未有的苦境,都被太多的繁瑣糾纏和圍攏——可是平心而論,這個年頭最重要的事情,大概還是要好好地去愛一個人——深深地、一絲不苟地愛。我要以一個半生風雨的過來人、一個曆經坎坷的兄長的身份告訴他們:時光飛速流逝,你們可別大意;兩個人都老大不小了,別再耽擱和猶豫了,趕快抓緊時間去熱愛一場吧。
《荒原的淪落》
一
我在這個早晨好像突然發現,拐子四哥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當時心沉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麵前的兄長是一個身帶傷殘、一拐一拐走過了這麼多年的人;老境將至,他再也走不動了……事實上他隻想待在這個茅屋裏,領著斑虎,把餘下的一段日子過完。他已經沒有別的奢望,也不再做其他打算——這位童年摯友,這個即將走向老邁的兄長早就舍棄了一切,浮泛的熱情在一生的流浪中全都耗盡了,剩下的隻有內心裏的那股堅忍和決意。作為蘆青河兩岸一個有名的流浪漢,他經曆之艱辛曲折,無人能比。這片荒原的一角、慢慢沉陷的土地上,最後的日子裏,人們將會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屹立著,門前站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他們牽著自己的一條狗……
一個時時蹦出的問號就是:眼下和將來,我能為他做些什麼?而在這樣不安和焦慮的日子裏,他卻能夠呼呼安睡——我從來到這兒之後就有了一種恐懼,老覺得茅屋在搖晃,地底在隱隱作響——那種咯吱咯吱的像碾碎了瓷片似的聲音,讓人在半夜醒來感到陣陣顫栗。
四哥告訴,有一天他正站在園子南邊用鐵鍬鏟一條土埂,一群人呼呼跑過來,個個都一臉慌張。問了一下才知道:南邊那兒升起了一股粉紅『色』的煙霧,這煙霧一開始搖搖晃晃像個草垛子,南風一吹就向西北飄去,田邊的牛來不及放開韁繩,結果一下被嗆倒在地……大夥就沒命地向東北方跑來。四哥說那天他聽著一群人喊叫,手搭眼簾往南望,什麼也看不見。大家說那是風向變了……“它們飄到海上哩。”
浩瀚的大海會消融一切嗎?
這天下午,西鄰園藝場的頭兒差人來找我:有個重要的外商來了,場長想和你一起與對方談極為重要的項目,他們這會兒正在場部招待所裏。
我不知端的,就匆匆趕到了那裏。招待所裏並沒有外國人:原來所謂的外商是個華人,一個肥胖的女人,戴著很大的金屬耳環,濃妝豔抹,塗得很重的青眼圈像剛剛挨過拳頭似的,坐在一夥人中間說說笑笑。有人一旁介紹說,這人已經到內地很久了,一直住在那個海濱小城的賓館裏,說是要為當地投資上千萬美元。這種誘人的事讓小城裏的頭頭兒們高興得不得了,立刻把這個消息電告了許多部門,結果她走到哪兒都受到了最好的接待,出席沒完沒了的宴請。這真是個奇怪的年頭:有人一聽說外商就瞪大了眼睛,跟這些人說話腰一直弓著。這個女人說要到海邊看一下辦廠地點,於是就來到了園藝場。她提出要和場裏聯合開發一個新項目,結果把園藝場的頭兒一下給『迷』住了。
女人的助手是個矮矮的男人,穿得非常講究,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條紫紅『色』的領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妖:深夜出來,伸著長長的紫舌頭……我一看女人和她的男助手,心裏就忍不住要湧出一些奇怪的念頭,想的全是海邊妖怪的事。窗外不斷聽到一些人在喊:“外商來了,外商來了!”大概整個園藝場都知道了這件大事。
場部小招待所隻有一個像樣的套間,就留給了胖女人。在小餐廳裏,他們請她品嚐當地特產和最好的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那個著名的葡萄酒城出產的,當然是我們武早的代表作。喝著這樣的酒,胖女人高興起來。她掏出名片分發四周,又遞給我一張。她忘記了這是給我的第三張名片了。胖女人已經醉了,把眼前的一杯酒端起來,非讓我喝掉不可。我說不想再喝了。
“大男人怎麼能說不喝呢?”
一邊的場長用怨怒的目光看著我。胖女人在我的後腦勺那兒戳了一下,我一轉臉,她突然把那杯酒倒在我微微張開的嘴巴裏。這種放肆讓我毫無準備,我一點沒有猶豫,噗一下把酒全噴出來,濺了她和男助手一臉。
男助手很尷尬地站起來,咳著,用腳跺了一下地板,弓著腰到衛生間去了。胖女人卻哈哈大笑,鼓著手掌……
下午胖女人要出去看一看,說隻有廠址選準了,才能具體坐下來談。“我們要建一個優美的、最大的,海濱企業!”
場長說:“啊呀,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胖女人回頭瞥我一眼。她拍著我和另幾個人的肩膀,抽出一支煙叼在了嘴上,微微點頭說:“這裏還遠遠沒有開發呢。”
男助手說:“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的人站在那兒往這邊看,矮小的男助手就伸出中指和食指,向大家比畫了兩下,不知是什麼意思。
胖女人不時看看路旁圍觀的人,大仰著臉,兩手抱在胸前。我們在蓬蓬草地上走來走去。後來她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片狀的太陽能小計算器,伸出塗了熒光指甲油的食指在上麵點來點去,對湊上來的小男人咕噥了幾句。男子頻頻點頭。我很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一會兒她轉過臉,對我咕噥說:“我真擔心這裏的辦事效率……昨天我跟場長講好八點鍾到賓館接我,可是八點十分了車還沒到。這就是內地的情況,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又跟助手講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粵語,開心地笑了。接著她又提高聲音說給我和周圍的人聽:“在我們那兒一切都嚴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裏去,已經是七點一刻了。七點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時間,我進去一看,還有三個雇員沒來。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們到底什麼時候能來公司。這窗玻璃隻能從裏邊望到外邊,從外麵是絕對看不到裏麵的——一會兒那幾個姑娘來了,急匆匆的臉也沒洗幹淨,大概是睡過了吧?過了五分鍾我打電話把她們叫到辦公室。她們已經化好了妝——就是說,她們來晚了十分鍾,因為化妝至少還要用去一會兒。我問:‘知道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們都搖頭。我說對不起,你們被辭退了。她們一聲不吭,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有一個走了幾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離開了辦公室。”
她把這個故事講完之後,又衝我點點頭。我心裏卻在說:“凶狠的、得意的資產階級!”
外商吃過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給園藝場裏的卻是長久不息的興趣。場長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那上麵印著可怕的頭銜,擠滿了密密麻麻一張紙片。場長把名片掖到懷裏,問我:“你注意到了嗎?”
“注意什麼?”
“你猜她有多大年紀了?”
“大概四十歲了吧,頂多四十歲。”
場長伸出一根手指:“錯了,她今年已經五十六了。”
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驚。我得承認這個胖女人保養有方。
場長咂著嘴:“人家什麼都是隨身帶的,你看到她房間裏的桃子嗎?個頭有多大,像小孩頭一樣。”
我想起她的屋裏有兩三個大桃子,是黃『色』的。不過這種桃子園藝場裏就有。我想這不過是場招待所的服務員放上的。
“看見了吧,人家什麼時候喝咖啡,什麼時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規。”
我在心裏罵了一句。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鬥眼小煥——有一次我和鬥眼小煥去看一個傲氣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轉臉就小聲咕噥說:“你瞧這家夥多胖,找了個外國人——她這樣的非交給鬼子不可。”鬥眼小煥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著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總是大得不可思議。那一次他來了靈感,當即寫道:“一個招人愛又招人恨的——冷麵美人……”
剛剛離開的“外商”算不算一個“冷麵美人”呢?我發現她既不冷也不美,隻是一個淺薄鬼,或許還有些放浪。場長在我耳邊像蜂子一樣嗡嗡叫,不停地讚美。我的鼻孔前飄過一陣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剛見胖女人時,她的房間裏好像就有這種氣味——難聞極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個故事講,有一種人是狐狸變的,誰也沒法識破,隻有在天氣變化之前,她們身上會散發出陣陣狐臊……有經驗的獵人隻憑氣味就能把妖怪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笑了。場長問:“你笑什麼?”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火紅『色』的狐狸,很胖,跑起來一顛一顛——我剛要開槍,它又變成了一個胖女人,鑽進轎車裏一溜煙走了。”
一邊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你的夢做得很靈,那胖女人真是狐狸變的。”
這個人接著告訴:那個胖女人的底細他完全了解,外經委的人後來才知道,她過去不過是內地一個街道醬油廠的出納員,突然交了好運,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筆遺產。“就是這麼短的時間,她正經端起來了……”
場長對這一切介紹好像充耳不聞,仍然亢奮。他說園藝場眼看沒什麼前途了,這會兒要趕緊轉向,不失時機:“不要說我們了,就是城裏一些大機關也在轉向呢……”說著他仰起臉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礦區賠償的問題,往我跟前湊了湊:
“不知道他們對你們怎麼賠償?我們園藝場目前……”
我聽著。
“我們目前會得到一大筆賠償費,可惜這錢早在上麵掛了號,我們實際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隻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兒就不一樣了,你是自己說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我直接問我們與園藝場會有怎樣的合作?他立刻壓低嗓門:“我想咱們一起邀外商建廠……”“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說這個‘外商’像是玩玩的,她並不認真。”場長咕咕噥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二
場長和我一塊兒走出去。我很想看看這個園藝場如今是怎樣的。我看到一片片蘋果樹雖然長得不太茂盛,但還沒有太大的變化。果林裏靜靜的,北風徐徐吹來。這裏好像一切如舊,但誰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複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窪窪,腳下也出現了長長的地裂。有的果樹已經沉到了水裏——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鐵絲連接起來的葡萄樁扯成了兩截。很明顯,再有不久這裏還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樣,那兒處處黑水,蘆葦遍生,一切都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