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小白筆記(2 / 3)

從那裏走開,我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擁有了她似的。

那天一路上我在想:該怎樣懲罰那個凶惡的白癡和糞便呢?該用一顆當量足夠大的手雷塞進他四方形的屁股裏,來一次酣暢淋漓的拆解。有聲音。滾滾雷聲。

▲我幾乎不想為基金會工作了。但我沒有辭掉這份公職。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誰在玩錢、他們的大部分秘密。那是低等動物所熱衷的一種遊戲。我生來不是做動物的,我是一個人。

人也有動物『性』。我的老師是一個大寫的人,可是他也有動物『性』。猛烈的動物『性』,侵犯和撕咬。但這不是他的常態,而玩錢的那部分人卻是以動物『性』作為常態。從這方麵來說,我突然為死去的老師感到難過了,甚至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我如果早一點將內心裏的原諒告訴他,他會不會避開那條絕路呢?

老師是一個人,他想殺死自己身上的動物『性』,結果連同自己這個人一塊兒殺死了。

▲在東部平原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富庶。這兒真是得天獨厚,自然條件棒極了。怪不得最大的葡萄酒城要出現在這裏,遍地都是葡萄園。這些園子隨便拿出一個都像人間天堂。可是你不能走到一些旮旮旯旯裏,不能到一些隱蔽的角落——這裏會像其他地方一樣肮髒可怕。

一個人一旦變為書生也就再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什麼人了。他一生都會是野蠻的敵人。他追求所謂的正義和公理,直到死亡。他走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睜著這樣一雙執拗的眼睛。

我一直感到和她在一起,就必須像一個最好的兄長那樣生活。我會是一輩子不讓她失望的男人。我一旦發生了偷竊之類的行為,她就會為我難過而死。我不是那種純潔無汙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可是我會衝動——為正義去衝動。有時我也想殺死這種衝動,可是我做不到。

有人討厭“正義”這兩個字,認為它是騙人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它存在,每時每刻都存在。它堅如磐石,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去搬動和觸碰了。

有一個人曾經惡狠狠地對我說:“看看你這張蒼白的小臉兒吧,你能做什麼?”他在蔑視我。他以為我身材單薄,體重不足七十公斤,就一定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他可能忘記和忽略了一些事實,一些曆史上出現過的例子。

一個人的記憶力、決心、愛和仇視的能力,從來不是由身高和體重來決定的。那些糞便也許應該小心我一點才是。是的,我可能是、我必然是——他們一生的頑敵。

▲我有一個平原上的朋友,以前誤解了他的名字,總把他的“伽”讀成“佳”這個發音。他也從來不作糾正。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字在這兒念“茄”。不同的念法大有區別。這裏麵隱含的東西讓我漸漸體味著,深以為然。“伽”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向往和象征?甚至是一個去處?具體到一個“去處”也許是不可能的。這裏麵隱約透『露』出他的兩難心境,還有難言的一種悲涼。

我像他一樣,有時真的不知該走向何處。我隻好在這兒擁擠著,掙紮著,愛著和憤怒著。

另幾位朋友——他們有的是大學裏的同學——去了高原地區。那片蒼涼之地上,他們幾乎在重新開始。我深深地羨慕著。心底的向往日益強烈。

而這片窪地已經太擠了。經過了上千年的淤積,腐殖層深不可測。一代又一代的茂長和繁殖,擁擠不堪……我應該離開了……

我如果與之在高原相約呢?我是說那位平原上的朋友?還有,我如果與她相約呢?我的查查!我願意變得一貧如洗,你呢?你敢於從出生地的那個貧民窟開始,和我手挽手地往前,走出第一步嗎?

▲如果不能離開,那麼以我目前的處境來看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墮落,二是撞碎自己。

撞,碰撞,劇烈碰撞,可是一時還不想撞碎自己。

可是那一天已經不遠了。我似乎已經聽到了血肉迸裂的聲音。我還年輕,血流滾燙。

我多麼想念你,查查!查查!查查!

《下篇》

▲回到城裏的日子格外煎熬。這兒離查查太近了。當然她可能不在城裏,要知道那個家夥帶著她到處跑,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無數的隱秘處所,各種花樣,他都要讓她從頭經曆一遍。就像接近了世界末日一樣,他瘋狂地揮霍。他們昨天還在美國西部曬太陽,今天可能就在城郊的一個別墅裏遊泳了。

基金會裏的二老板隻大我五歲,是極有背景的一個女人。她在財富上雖然難以和那個家夥相比,可是已經進入了物質享樂的自由境界了。她可以隨心所欲。平時她像個男人一樣,舉止帥氣,這不但不讓我討厭,還令我多少有點喜歡。她留了男人一樣的板寸頭,因為眉目英俊,所以有了另一種可愛。因為大老板基本上是不問事的,所以她的權力超大。

她喜歡我,給了我許多自由。我一連許久不到單位上來,她也可以容忍。她對我的要求十分簡單,即為其完成一些輕鬆的工作,如果稍有難度,她即讓別人去做了。我漸漸發現她對我表麵上的文弱有一種同情在裏麵;或者有一種愛惜在裏麵。人是特別複雜的,比如她,與我交談時很希望我們都是男子——一對男『性』夥伴。她心理上願把自己歸於男子,但這又與她開拓事業的魄力無關。

她在城東的一個地方有一個稍稍隱蔽的地方,從表麵上看是一般化的帶閣樓的平房,內部卻是極高級的。這兒甚至有室內人工湖,有湖邊沙岸。幾把躺椅一擺,你恍惚覺得是在野外的某處——大河或大海旁邊。她帶我到這裏來過。在湖邊她偶爾要吸一支煙。平時她沒有這個嗜好。她從不下水,但衣服穿得十分寬鬆簡單。她要求我也這樣。

我從沒有對她說起過查查的事情。

從階層上劃分,她多少接近一點擄走查查的那個家夥。但我不厭惡她。因為她有一種無法掩藏的樸素,對人還算誠懇。她並不掩飾對我的喜歡,卻從來不讓我難堪。她說:“都是過來人了,願意做你就做一點,有障礙、不願意就算了。”我說:“我不願意。”她說這沒有什麼,這種事勉強不得的。

在深夜無眠的時候,我們倆在湖邊躺了幾個小時。這時憤恨的淚水在我的眼中旋轉,但她一無所知。我在想自己的查查。我真想以嚇人的墮落報複一下。我這樣想時,竟然十分衝動。

我真的有些蠻橫地對待了她。她有些害怕和吃驚。她說:“白,你也是豹子啊。”

我的淚水不適當地流了許久。這讓她明白了什麼。她何等聰明啊。她吸了一支煙,說:“白,你是有愛情的人。”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恨自己在她麵前流了淚水。

我對她有特殊的感激。她並不邪惡,雖然在金錢的方向走得很遠了。就因為她,我離開這個基金會的日子拖了很久。是的,我未能毅然割舍。

後來我們那方麵的事情極少。但是她因為我心裏埋藏的東西而憐惜我。她沒有深問,但她感到了我心裏的痛疼。

▲這片美好的平原!我在心裏將其當成了查查,她們有一樣的命運。都一樣被擄走了。一時不能歸還,飽受侮辱欺淩。我為老健他們所感動,回頭看一下自己這幾十年,幾乎沒有過這樣清晰透明的友誼。完全是無關乎個人利害的交往。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鼓勵了我。但我並非按照他們的旨意做事。我有自己的眼睛和心。我甚至不能聽從寧伽的勸阻。我比他更加一意孤行?我曾在私下裏將自己與之作了對比,發現我們之間差異很大。表麵上看誌同道合,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首先是經曆的不同造成了這些區別。他的生活道路比我曲折十倍,比我深謀遠慮,也不乏韌『性』。可是他的顧慮也遠大於我。他還有反複判斷以至於丟失了寶貴機會的那樣一種缺陷。但我不願說他更膽小,而隻說他缺少某種行動的『性』格。

▲我渴望痛快淋漓的衝決和行動。在這次行動之前我除了與城裏的那些好朋友談過,還和我的直接上司訴說了心中的憂憤。她的心離平原上的農民多遠,可是她竟然完全理解他們,也理解我目前的處境。我知道這不完全是因為情感上的關係。她痛恨不平和欺淩,但她卻穩穩地做了一個利益享受者。這就是她的複雜與矛盾『性』格。

她願意從金錢上資助我,我拒絕了。

第二天就要回平原了。我們在一起待了一夜。仿佛有什麼預感似的,她這一夜對我好極了。好像我就要一去不歸了似的。就是這一夜,我問了她一個絕不該問的問題:許久了,從來沒有見到你的男人,你也沒有提到他。她聽了就笑,說:“那東西!”

說過這樣一句話就不再提他。但我知道她現在的男人是一個嚴肅而正統的人,職位很高。她沒有孩子,她和他基本上也沒有往來。有人私下評價說:“隻要是事業幹大了的夫『婦』,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是這樣。”

▲寧伽最有趣也最讓我感動的是,將我引見給一位絕好的姑娘。這樣說沒有一點玩笑或不恭,那姑娘真是可愛——極其可愛。她的聰慧與敏感、善良,都是第一流的。第一次見她時吃了一驚,就像夜間的滿天雲朵裏突然閃出了一輪明媚的月亮。那雙眼睛麵前什麼都無可逃匿。我甚至認為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

可是我不能走近她。為什麼?因為寧伽的緣故嗎?當然不是。他和她情誼深厚,但僅此而已。

我覺得自己比她更為汙濁,她的純潔讓我望而卻步。再就是,我無法忘記查查。查查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永遠的查查。

我是一個什麼人啊?深情,專注,卻又和另一個女人有了那種曖昧。我鄙視金錢的腐蝕,可是又常常並不拒絕,甚至是多少貪圖物質方麵的安逸。我嫉惡如仇,但在巨惡麵前又不止一次地忍讓和退步。我剛毅衝動死都不怕,但有時在得失之間又會反複權衡,屢屢貽誤。我所欽佩並努力實踐著的行動『性』格,不但沒有嚴格地貫徹下去,實際上還差得遠呢。

▲書籍給予的豐富與單薄,在我身上得到了最恰切的體現。閱讀使我變得視野開闊,使我更有勇氣;但也正好反襯出經曆的淺直和簡單,這恰恰是多少閱讀都不能彌補的。我在複雜的問題麵前能夠迅速給出答案,可是不久就會發現這些答案的浮淺。我沒有曲折深遠的經曆給予的忍耐力,也沒有這方麵的智慧。衝撞、衝撞,這就成為最後的解決辦法。

寧伽對他們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別是對他自己,給予了無情的剖析。他對自己作為概念接受下來的英雄主義、表演的欲望、批判而不自省的『性』格,以及複雜閱曆和經驗所帶來的巨大能力、伴隨這種能力的各種有效嚐試,曾有過一些令人信服的表述。那些交談的長夜給我多少啟迪,真是愉快啊,真是激動人心。

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可是我承認,自己是受這一代人影響最深刻的人。無論如何,我無法回避他們這一代人的影響。我和他們之間常常結為最好的朋友,並把他們當成榜樣。可是我們既帶有他們的部分弱點,卻又沒有他們的優點。對比之下我們顯得更無力、更脆弱。我們很容易就接受並實踐起更可怕的、赤『裸』『裸』的實用主義。我們可以不加掩飾地直取利益。比起他們,我們當中一些人盜鈴從不掩耳。

▲極端的實用主義幾乎變成了我們的信仰。我在基金會,在我的同學聚會當中,在東部平原的經曆中,都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在有的人那裏,這種極端實用主義甚至成為新的正義守則和個人倫理。隻要不是實用的、極端實用的,就是不道德的。所以那些公然提倡公正、公然為社會不平等而憤怒的人,就成為一種不道德——至少他們是虛偽和虛假的,所以——他們不道德。沒有人再相信犧牲、獻身、為真理冒死一搏這類神話。

而同樣是這一類人當中,卻又會在一夜之間冒出一群“熱血沸騰”的家夥,他們衝動起來了,並且不可遏製地憤怒了!但如果仔細聽聽,他們憤怒的理由卻是那麼淺薄和盲目。完全沒有自己的見解,隻是一種人雲亦雲的偏執而已,隻是一種時髦而已。因為憤怒和呐喊也是現代社會特別是西方社會的一種時尚,他們決心要試上一把。膽小鬼的冒險隻能是可笑的模仿,是格外平庸和安全的。

我沒有宣布,但我一生都要退出他們的行列。我要腳踏實地走上一回。我的人生,沒有更多的嚐試機會。在迅速走向下流的並不弱小的群體裏,我是弱小的。但我偏不順流而下。

▲老健他們的要求最簡單也最質樸:保住自己的家園。有人以最堂皇的理由幹著最卑鄙的事業。這場掠奪與合謀中,農民是最弱的一塊肉,人人可以吞而食之。需要土地幹壞事,就從農民手裏奪。奪走了土地,剩下的一塊存身之處還要毀掉。老健他們雙手護住的不是已經奪走的那片土地,而是賴以存身的最後一塊了,是極小極小的一塊!

我親眼看到的是這一幕——我正好遇到。我心裏的淤憤與他們的暴怒對接一起,它們一碰,就炸了。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後悔,我現在仍然還在叮囑自己:再遇到再做,還要做!我和老健他們是朋友,我喝了他們的酒,吃了他們的飯,他們像對待親戚朋友一樣對待我,我對他們也要一片真心。這就叫以心換心。

老健他們並沒有多少文化,卻扳著手指給我算了一筆賬——對農民的掠奪。一次掠奪,又一次掠奪,再一次掠奪……農民是土地上的人,而土地好比母親;掠奪離母親最近的人,這該是多大的罪惡!

我被這罪行所激怒,怒不可遏。我僅僅幫了他們一點,與他們一起討還。不過是據理力爭,溫和地討還而已。

然而,與這麼大一片土地上的人一起溫和地討還,掠奪者就恐懼了。恐懼者使用了暴力——這一點必須記錄下來。

▲西部來人了。一次次徹夜長談。我們分別得太久了。他被高地之風吹黑了臉膛,身體消瘦,可是一雙眼真亮!上次見過的一個西部朋友也是如此:眼亮!

而東部的人油胖一些,眼睛卻普遍沒有我的朋友他們亮。這是一個真實的發現,讓我難忘。

我們商量具體的遷居事項。不太麻煩,隻要有決心就行。與多少人結伴而行呢?不需要。與我愛的人一起,這當然是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如果沒有,也隻好這樣了——與朋友在一起,也算是人生很快樂的事情了。

他說到了妻子能做一手極好的紅燒土豆粗粉絲,冬天裏一大盆冒著熱氣端上小桌的情景,讓我饞了起來。好啊,這道主菜我們是吃定了。

說到羊,它們純潔善良的臉,以及它們的犧牲。人類有永恒的悲傷和苦難纏著,就像人和羊的關係。

▲打開電視,順手就打開了。因為它的『色』彩和便捷你不可能回避。這是重要的發明,不可忽略的東西。可是我卻在想怎樣徹底戒掉它。沒有辦法,它傷害了我。隻要一打開就是無聊的、無恥的調笑。粗俗成為理所當然和家常便飯。理由是“群眾歡迎”。是的,群眾永遠歡迎——誰是群眾?誰不是群眾?當你需要群眾的時候,群眾就來了。你不需要群眾,群眾就消失了。

所有行惡者都善於使用“群眾”二字。

人和世界就在這無邊的戲鬧和調笑中沉淪下去。我仇視電視這種器具,可是我又離不開它。我因此而更加仇視它。我對朋友說:我會把家裏的電視機砸掉或扔掉。

我真的做到了。沒有人能從我的居所、我的身邊找到這種東西。它是有用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我們既然沒有能力馴服這頭猛獸,那也隻好將它關在籠子裏。

類似的還有鋪天蓋地的小報。它和電視一樣,或者是它拙劣的模仿者,那些粗俗的藝人掉了一顆牙也會寫上滿滿一大版,稍稍有點意義的思想和藝術卻常常遭到嘲弄和歪曲。這些內容肮髒的讀物簡直是毫無顧忌和喪心病狂,因為它們已經自認為是商業物質主義利益團體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