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一
走出舜風農場正是太陽初升的早晨,開闊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紅。我知道這是一次短暫的告別。我願凱平在這兒滯留的時間更長一些,願他和女主人也像我們那樣徹夜長談——可惜他也要隨我一塊兒離去,因為必須即刻返回那個古堡。
我一直往東,繼續這無邊的遊『蕩』……穿過田野上縱橫交織的小路,往東南方向斜『插』過去,翻過山的慢坡就可以直接抵達城市的南郊。那兒吸引我的是一位老人,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專學校裏——“如果路過那兒,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凱平叮囑著,電話未通,就特意寫了一封信讓我帶上。
想象著即將見麵的那個老人,腳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夠強烈地吸引凱平,當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況且我一直想著荷荷的事情,忘不掉她就是被那個叛逃的不肖之子給害慘的,而這個家夥又是老人的兒子……我覺得奇怪的是,一所中專學校怎麼會建得遠離城區?大概當年那個設計者多少有點修行的情懷吧,硬是把一個學府擱置在荒涼中。如果沿一條緩緩的坡路轉過那個山嘴,會花上很長時間,我於是決定徑直翻過山嶺。
和緩的山坡上長滿了側柏和黑鬆,還有在別處極為罕見的樟子鬆。遼東榿木足有二十多米,它們一連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還有房山棟和箭杆楊。灌木中有羅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籬打碗花開得何等清麗。一隻四聲杜鵑好像在端量我。活躍在林子裏的還有小星頭啄木鳥,灰『色』山椒鳥,紅點頦——它故意在我走近時才飛開一點,像是要存心挑逗一個進山的人。老野雞在山的另一麵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兒發出了預警呼告。
山坡漸漸陡起來,從『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崗岩和石灰斑岩。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東南西北走向,實際上屬於更遠的砧山山脈,是離大海最近的一段。翻過山腳,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築就盡收眼底了。原來這兒臨近一個郊區的村莊,它北邊幾華裏遠就是那所學校了:建築比較整齊,大都是一些紅磚平房。校區套了高高的院牆,一些箭杆楊從牆內挺起,從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這樣端量時心裏一陣惆悵,腦海裏飛快閃過了慶連和荷荷……從這兒到那片校舍隻有幾公裏遠了,它的上方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透出一片神秘的寧靜。
那個老人原來藏在這樣一個地方。望著那一排筆直的鑽天楊、紅瓦綠樹,竟然使我躊躇起來。看看前方,突然覺得他從不希望被人打擾,隻想一個人在這兒獨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幾萬個白天和黑夜,這期間要經曆多少坎坷曲折,還有怪誕和奇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許多場景在人生之旅上隻是一閃而過,隻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運之軌上爆亮了一個熾熱的光點,就讓人永生難忘。人與人是何等不同。
從山的慢坡到那道小溪之間是綠茵茵的一片——遠遠的看不清是什麼,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大片苔菜。這種菜綠得發黑,葉片厚厚的,可以從秋天綠到冬天,一直到滿身墨綠掛滿冰淩。春天開始它就要長出長長的苔,然後開花結籽。這麼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極了。
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開闊的河穀:砧山山脈豐富的山落水一直衝刷下去,開拓了濱海平原。整個的東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積土上,而很久以前腳踏之地就濺著海浪……淤積物漸漸鋪開,浩浩河流擠到一邊,而後又成為一條溪流。曆史上記載的那場毀滅人類的大水漸漸落下,隻留下一片沃土。這是一個逐漸幹結和安靜的過程,或許它還遠未結束——由此聯想到一片片旱荒,讓人不寒而栗……
一個老人戴著鬥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裏。我走了過去。他手裏有一個小鐵鋤,我還以為他在鋤草呢,走到跟前才發現他正用這把小鋤子將苔菜挖出來: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邊的柳條籃子裏。他挖得很深,隻為了把苔菜的肉質根莖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學校南邊村子的人,高瘦,麵容肅穆。我在旁邊端量著,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這個春天一樣的秋天,不知為什麼有怎麼也趕不開的憂鬱。這個時刻真該有一個同伴。一排排鑽天楊下的紅『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個終生奮鬥和漂泊的長者,你會給我什麼靈感什麼勇氣?你會是這個時代的活化石嗎?
當我跨入樸素到極點的一個小院裏,弄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老紅軍之家,兩眼竟有點『迷』蒙:我『揉』了『揉』眼睛。這是三大間紅磚瓦房,耳房長長的,可能是廚房和衛生間,頂部有一個太陽能熱水器。在強烈的光線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麵一間窗戶下那叢濃烈開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紅『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陽那麼紅,火紅火紅。
一個女人給我開了門。她站在院子當心。我馬上看清了她——三十歲左右,一個真正的大塊頭,又粗又高,大臉龐,潔白的皮膚有點紅;頭發烏黑濃旺到令人難以置信。我剛問了幾句,她進一步向我肯定: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誰,她與那個老人又是什麼關係?忍不住問了一句,原來她就是老人的兒媳!好嘛,那個膽大妄為的家夥逃開了,把她一個人拋在了這裏……我問老人在不在,她說他去東邊挖苔菜去了。
我馬上想起了剛才遇到的那個老人。我“哦”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遠,那個老人還蹲在那兒。離得老遠我就看到了他頭頂的一團白發,雪白雪白,在陽光下閃亮。旁邊是一個竹簍和一頂鬥笠,他穿了軟軟的灰白『色』上衣,一條舊軍褲,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我們竟相見在一片苔菜地裏。
我轉到了他的正麵。他一抬頭,我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麵前的這個人實在是太老了,皺紋縱橫,頭發雪白;惟有一雙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後還會琢磨不停的,就是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著說不清的警覺和懷疑……我想向他說明來意,可怎麼開口呢?我算是什麼人呢?崇拜者?探險者?一個前來請教的學生?一個好奇的城裏人?我想盡力把一種意思表達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摯友,我代他來看望他;我同樣是一個很早之前就懷著崇敬之心的“後來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細細放到兜裏,嘴裏“哦”了一聲,自語一般:“凱平。”我說我們兩個人剛剛在一起,有過一夜暢談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亂』的頭發和旅途上沾滿了泥巴的一雙鞋子,蹲在那兒吸了幾口煙,然後繼續伸出小鏟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來。後來我很快說起了一個叫荷荷的姑娘,說起了林泉……他的鏟子停下了,把煙鬥收起:“你從她那兒來嗎?”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們住在一起……”
“她怎麼樣了?”
“時好時壞,見了飛機就喊‘大鳥’。現在……”
老人沒有吭聲,又開始一下下挖著苔菜。肥肥的根莖被挖出來,他拋到了籃子裏。籃子已經快滿了,他搓搓手站起,把鬥笠戴到頭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豬肉燉苔菜吧。”
二
我們回到了那個小院裏。進了老人的西間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書架上『插』了一排排書。在這個光怪陸離,滿世界號啕的時代,竟然還有一個老人在這兒默默讀書。我在書架前流連,老人去外屋擇苔菜了。一會兒一隻手伸過來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頭和鼓脹的筋脈。我也到了外間。那個高大的臉『色』紅紅的女人垂著一頭濃發,正與老人一塊兒擇苔菜。
老人已經鰥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裏忙一陣,種點他喜歡的蔬菜,然後悶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大塊頭兒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點驚奇的是,她的父親竟是城裏我所熟悉的一個文化老人。莫芳是這所中專學校圖書館館員,大約因為是老紅軍的兒媳,校方並不強調她每天按時上下班。莫芳當然喜歡這樣。她如今是一個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裏唱的:“時刻準備著,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她麵容冷淡,很少看別人,隻做自己的事情,也不與公爹說話。這是一個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熱情,正在默默尋找機會的人。她住在東間屋裏,中間一間除了前廳的會客室之外,靠北一點還隔開了一小間,那裏有一張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讓我睡在隔間的那張小床上。
老人親自動手做飯,一雙繭手切著烏黑的苔菜葉,切肉塊。這雙手總是讓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在旁邊看著,『插』不上手,多少有點尷尬。那個莫芳不來幫忙,擇完菜之後就回到了自己屋裏。我要幫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擋開了。好像做飯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種寬粉條放在了肉塊和苔菜中,然後就點火。這是一種極其簡單的做法,多少有點像我們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種湯水寬綽的野餐。
老人看著火苗燎著鋁鍋,神『色』多少和緩了一些。他點點頭:“苔菜喜歡肥一點的肉。”
這餐飯,我們三人圍在一個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燉寬粉肉塊。香極了。主食是玉米餅,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層硬殼,不焦不嫩正好。
飯後,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間去了。一會兒,從那兒傳來了一陣低低的西樂。老人把門關了,和我一塊兒回到書房。兩張木扶手簡易沙發已經很舊了,上麵連個套子也沒有,沙發布已經開始破損。他給我沏了一杯茶。我很快談到了那個人——於畔。
他淡淡地應著,好像不願更多地回憶往事。
我們正說著話,有什麼在輕輕撓動那扇門。老人立刻站起,把門打開。原來是一隻胖胖的白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在這個屋裏出現。顯然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家夥,一進門就不假思索地跳到了老人膝上。老人撫『摸』著,端詳著它的臉,說:“這顯然是個資產階級闊小姐,不過也拿它沒有辦法。”白貓嫵媚,溫柔,盡可能地撒嬌。它舒服得脖子伸起,下巴抬得很高,肥肥的前爪按在老人臉頰上……老人拍拍它的屁股:“還是找她去吧,走吧,我們要談話。”
肥貓一扭一扭離開,頭也不回。他起身把門關上,“它每天到我屋裏問候一次。它比莫芳好。”
我笑了。老人一點笑容都沒有。這樣一會兒,他沉沉地吐出一句:“他們是我家的一個恥辱。”
我一聲不吭。
“那個混賬小子,也許有一天該把他一槍斃了……一個叛國者!”
我看到,老人下巴抖動,一雙手也抖起來,“他留下這麼個女人,還得讓我侍候,她現在朝思暮想的就是滾蛋。她滾蛋好了,不過也沒有那麼便宜……那個混蛋是隨市裏經貿代表團出去的,代表團要回國時,他溜掉了。就這樣攜走了一筆巨款……她要走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小子在外邊也不會好受。不過我這個兒媳也待不久了,再走不掉,就會到別的地方。走吧,我倒希望她早些從這兒離開。”
我有點擔心,說:“可那樣一來,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別人照料,我會一個人打發到底的。”
門又掀開了一道縫,傳進來一陣輕音樂。老人趕緊把門關嚴,“她現在聽外國音樂,喝咖啡,吃飯都換上了叉子。正做準備”。
老人呷了一口茶,突然問一句:“凱平沒受牽連嗎?”
“沒有。那個老人總算喜歡他,信任他。聽說總管吳靈就不同了,好在……”
老人站起,在屋裏踱了兩步:“這個孽子!莫芳還說他騙走的是大資產階級的錢,活該——這兩個混蛋……”他狠狠捶了一下書架,幾本書跌落下來。我幫他收拾著。
老人的書架上沒有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套用舊了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套很久以前莫斯科出版的灰『色』布麵的列寧文集,還有一些我過去見過或沒見過的戰爭回憶錄、傳記;除此而外還有一兩本相當純正的文學書籍……我小心翼翼問一句:“您不準備搬家,回那座城市嗎?”
他沒有吭聲,停了一會兒又說起兒子:“那時候我的這個小子剛剛分到這所學校,還沒『露』出狐狸尾巴;他兩口子邀請我和他們一塊兒住。其實我來了也就知道了,他們是想利用我來爭得一套更大的房子。學校北邊就是那個幹休所,那兒有很多小樓,其中有一座要分給我,我拒絕了。我喜歡這幢平房,這個小院好!這使他們很失望……我到這裏來住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我與這個城市有好多事兒哩。”
我聽不明白。他沉『吟』著:“就在東邊和南邊的這些高高矮矮的山裏,我們打過不少仗。我為了這座城市流過血,我的戰友也死在這兒。我知道來日無多,到了那一天我也想埋在這裏。”
三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好。我發現無論是西間和東間,兩個屋裏的人都睡得很晚。天快亮的時候我才勉強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已經八點多了。中間屋裏有人活動,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我穿了衣服走出來一看,原來是那隻肥肥的白貓在撩動一個乒乓球,它的旁邊是笑『吟』『吟』的莫芳,臉上那種溫和的笑從來沒有見過。霞光正透過門上的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又一次注意到她長得竟然如此高大豐腴。顯然,她是那種具有巨大生命活力的女人。
她見了我,臉『色』立刻有點冷淡,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敲西間屋的門,她咕噥一句:“不用敲了,人早出去了。”
“到哪去了?”
“他每天很早就起來散步,老習慣了。”
我走到了院子裏。我想伴老人一塊兒散散步。我問老人都到哪些地方走動?東邊苔菜地那兒嗎?她搖搖頭:“他走得很遠,有時候一口氣走到東邊山腳下。”
那可真夠遠的了,我想。
我在院子裏活動著。最能吸引我的就是那一叢濃密的美人蕉。我站了一會兒,覺得身後有異樣的感覺,一轉臉見莫芳在那兒專注地看我。那隻肥大的貓在她腿邊環繞。我發現我與她之間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交流。這時候她的嘴角那兒出現了一絲冷笑:
“我知道你是怎麼闖到這兒來的,為什麼來。”
“為什麼?”
“你想調查我丈夫的事兒,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你肯定是吳靈的人,那個資產階級鷹犬!好多人都這麼做過了,我總是警告他們:別找我和老頭子的麻煩,讓我們安安靜靜過幾年吧。我的意思是:你來這兒住幾天我們歡迎,可是不會歡迎暗探;其實你什麼也弄不到,這個你該明白。”
她誤解了。我想向她說明點什麼,琢磨著怎麼解釋。但我發現那是講不明白的。後來我隻用這樣一句話讓她安下神來,我說:“你放心吧,我壓根兒就沒想過你說的事情,我隻是尊敬老人,受朋友之托來看望他。當然也想聽一聽他的教誨,就是這樣。”
她笑了,這次盡管仍然有點嘲笑的意味,但比剛才好多了。她的鼻子可真高,像混血兒。
“那就好,我們可不希望你是一個麻煩人。早晨吃什麼?喝咖啡嗎?”
口氣比剛才柔和多了。
“謝謝,我還是喝茶吧。”
她的大鼻子動了動,那雙描了藍影的大眼睛跳動了一下,說:“可你無論如何還得承認,外國比我們搞得好,他們比我們有理『性』,生活方式也科學得多。”
“外國人像我們一樣,有的貧窮,有的富有。”
她收斂了最後的一絲笑容:“我跟你說的是‘第一世界’。”
我也笑了,“我跟你說的也是‘第一世界’。他們是比我們富有,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一些臭『毛』病。”
她像受了驚的小孩子那樣縮著身子,向後退一步,“你可真不像個年輕人。”
我告訴她已經不年輕了,四十多歲了,不再天真了。我好像在故意刺激她,又罵了幾句外國人的“臭『毛』病”:“外國人到底有什麼好?吃起生菜來像兔子,吃起帶血的肉又像狼;外國人到底有什麼可尊敬的?”
聽了最後一句話莫芳差一點跳起來:“你真的這樣想?”
“差不多。”
“你是開玩笑吧?”
“怎麼了?”
“我看你這人夠俗的了……”
“嗯,可我覺得還俗得不夠呢,”說到這兒,不知為什麼一股莫名的火氣在我的心頭衝『蕩』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不過我多少想勸告你一句,也別太過分了,如果把老人氣病了,那就會有人好好揍你一頓。”
我對自己都有點驚訝,我相信從來沒有一個生人敢在這個大塊頭跟前講這樣的話。她這會兒真的傻了眼,直愣愣地望著我,那隻肥肥的白貓也在看我,眯著眼睛,圓圓的小鼻子在空中嗅著什麼……
老人在很多時間裏都是沉默的,我極想引他講一點過去的事情,可總是失敗。到後來我一遍遍問他於畔——我相信隻有那個人能夠使他激動,因為這個人是他的戰友。再就是談嶽貞黎,談那場激烈的戰鬥。
老人終於不安起來,話也多了。
“從年齡上看,於畔該是我的大哥。我現在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生前沒有機會促膝長談一次。你知道,那時候這樣的機會很多,在野外,在打仗間隙,我們攏上一堆火擺上一壺酒,就有一場好談。據說他的酒量大得驚人,那個家夥呀,是一個心裏幹淨的人……”
老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幹淨人在這個年頭不多了,我一輩子都喜歡幹淨人,腦子幹淨,心裏幹淨,做事幹淨。”
我屏住呼吸聽下去。
“到了最後,他的那個同村兄弟——就是那個嶽貞黎,讓他放心地閉上了眼,他把小凱平當成了自己的兒子。老嶽是我們幾個當中地位最高的了,命是於畔給的,他會好好疼憐這個孩子。再說他又沒生孩子!從哪方麵講老嶽都會是一個好父親——可人哪,一旦權高位重,對自己的孩子都會變!有一次他來看我,離我住的地方隻有一條街,還是坐了轎車,帶了警衛……他與孩子相處的時間太少了,就是在一起,說起話來也像作報告……”
我說:“他不該那樣幹涉兒子的婚姻,他在這方麵太固執太過分……”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前邊,“我們活下來的人哪,有時候覺得像做夢——因為我們看到的死亡太多了。現在的人玩昏了頭,覺得死去才像做夢……其實戰爭也不過結束了幾十年,當年拚命的那一茬人還在——人們叫他們‘老紅軍’,其實不一定爬過雪山走過草地,不過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我們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記個數字,是親眼看見的,這和看報表可不一樣啊!我天天想的就是這個……”
我凝視著老人。
“什麼事情都有個來龍去脈……”他轉臉端詳我,突然看著門口說,“你猜我那個寶貝兒媳怎樣講?她說‘人哪,要簡單也簡單,隻不過分成兩種:一種是捉弄人的,另一種是被捉弄的’。她是說,我和於畔這一類都是被捉弄的。這句話夠讓人心寒的了。不過我可不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她是指我打仗流血,身上白添了這麼多傷疤。我隻想告訴她,我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這些傷疤算什麼?我活下來了,我身邊有多少比我好上千萬倍的人物,比如說於畔,早就不在了;還有一些人死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喊上一句話。這能後悔嗎?我隻不過是他們當中留下來的一個。我現在老了,如果再給我那樣一個機會,我還是要抓起槍來。”
他的頭昂著,看著窗外。
窗外就是那一大叢開得旺旺的美人蕉。是啊,抓起槍來——為了什麼?為了開放起來像燃燒一樣的美人蕉,為了天邊上那彤紅彤紅的一片流雲。我知道眼前這個老人的一番話全都來自肺腑——相反另一些人的誇張話語我倒是聽了不少,他們大多在顯示自己的剛直不阿,或借助於一點特別的經曆。但我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辨別出哪一些是虛張聲勢,而哪一些又是質樸之言。眼前的這個老人可不是吝嗇鮮血的人。
夜越來越深了,我們倆的談話也開始深入。這令我時不時地沉浸在激動之中。月亮升起來,旁邊是稀稀疏疏的星鬥。我透過窗戶望著它們,在想一個人——我的父親……比起於畔和眼前的老人,他或許更加不幸:心懷了同樣的熱望出生入死,卻沒有倒在前方,而是死於“同一營壘”的折磨之下,含冤而逝……
老人的聲音極其低沉,漸漸把我的思緒拉回來:“當年,我剛剛十幾歲,家裏人就把我送到那個地方,讓我住在叔父那裏,他是個大資本家;後來一切順當,他把我送到外國人的學校裏。不客氣地講,我比那個寶貝兒媳更早地懂得外國音樂和咖啡是怎麼一回事,可我還是回來了。我回來一看,我們家的大宅正吃緊哪,他們說外邊有人鬧反,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在學校裏已經加入了一個組織,回來是身懷使命。我叔父怎麼也不知道他的侄子成了他們這一茬的掘墓人,就這樣把我放走了。我從這兒到了南山,然後又回到這個城市。我待在政委身邊,後來他調走了,我就成了政委。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大,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大概是五支隊把我們家的宅子給解決了。我父親跑了,我和他再沒見麵。他死在海外……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想看看我們那個大宅院,還想了不少在學校那時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們政委臉上那個大疤瘌。那是有一次一顆子彈『射』進口腔,又從腮部鑽出,他的舌頭被削掉了三分之一,從此說話也含混不清了……他離開部隊,被派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兒。我知道,父親直到臨死那天都會恨我,會罵我是一個‘叛兒’。我心裏明白,我不叛他,就得叛更多的人。我二十歲以前已經到過中國最大的城市。我在整個的北部平原和山區已經往複奔走了多次,了解各種各樣的人,親眼見過那麼多的人一輩一輩都在泥裏打滾,一年裏吃不上一口白麵。他們活活被餓死累死。我也親眼看過許多父親這一類的人,他們過的是什麼生活!我們家有四十多個仆人,光女仆就有二十多。我父親有六個姨太太,大姨太和最小的姨太太之間相差三十多歲。不必說那些往事了,那些事情你已經知道得不少了。我是說,日子過到了這個份兒上,有點血氣的男人就該想想辦法,就該幹點什麼了……就在那個時候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找到了自己的組織。剩下的也就簡單多了。剩下的就是跟定、忠誠,就是為它獻上一生。我從心裏認定,這是很光榮、很了不起、很值得的一件事。我的夥計,你還年輕,你也許很難理解一個過來人的想法……”
我在黑影裏看著他那一對閃亮的、像兒童一樣明亮的雙目。我心裏說:“是的。不過,我想我今夜能明白您的話吧。”
他把沉甸甸像石塊一樣的大手壓在我的肩上,輕輕一晃,又取下:“那時候,我們經常喊的一個口號就是‘讓人民當家做主’,把權力從那些有錢有勢有武裝的王八蛋手裏奪回來,交給‘人民’。‘人民’這個字眼可得好好琢磨呀,誰都可以這麼講,不過什麼才是‘人民’?‘人民’真的有嗎?換一個說法,大多數人真的能‘當家做主’嗎?我從那個時候問到現在,問了快一輩子,最後還是相信:‘人民’是有的,‘人民’是可以當家做主的。那是一種偉大的事業,值得你為它花上一生。我們果然死了很多人,受的苦難沒有數。這期間我們也動過別的心眼,打過一些算盤。因為要實現那個偉大目標不動心智是不行的。事情到後來你也知道了,這就是我們千千萬萬人都熟悉的曆史了。它一次次被扭曲,坎坎坷坷,不過大致上你還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他又把臉轉向了窗外。我知道他在看那漆黑的夜『色』中轉向西邊的星月。他像是默念:“……我看到這樣的一份曆史材料,那上麵講,當年有一個知識分子到了根據地,找到了我們的領導人,提出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他說:‘曆史上一茬一茬都不過是改朝換代,舊的王朝漸漸腐敗,新的王朝又開始興起。每個王朝在誕生之初都會帶來一些新氣象,都會發生一些革命。可是隨著時間的延續,官僚作風、官僚機構又會開始形成,也就再一次走到腐敗……再接下去,又會有生氣勃勃的革命、有新王朝接替它。這樣循環往複,成了周期率……你們能打破這種循環嗎?能打破這種周期率嗎?’那個領導人回答:‘你說得好。不過我們找到了打破這個周期率的辦法,那就是:真正讓人民群眾參與政治,讓他們監督我們……’”
我在夜『色』裏盯著他,屏住呼吸——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裏,也糾纏過類似的問題嗎?
老人垂下頭來:“一個人要立誌一輩子做窮人的頭兒可真難哪。不過我相信,我們當年真的有過這條思路。”
我忍不住大膽說:“可是……”
我還沒有把下邊的話講出,老人就緊緊抓住我的肩頭:“‘可是’什麼?你講小夥子,講錯了不要緊!你是一個誠實的青年,我願和你討論。”
他的語氣那麼柔和。他的這種柔和真正鼓勵了我。我說:“可是,接下去人們的生存環境多冷酷,多少人妻離子散……”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萬個催人淚下的故事。還有我父親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裏就有難忍的痛楚。我一點也說不上愛他,可是關於他,我真正想說的又是什麼?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在我心口那兒泛起,我用力將其壓住。麵前這個老人一聲不吭地低頭,後來發出喃喃自語:
“任何偉大的思想,要實現它就得經過無數雙手。我們沒有這麼多手啊。他們把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會一點點弄光了。還有,一個人或兩個人的思路畢竟狹窄,這些思路不該由一兩個人定奪,這要讓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這個權利。不是說讓‘人民當家做主’嗎?那就意味著要給‘人民’思想的權利吧!這才是好樣的!可是,沒有,沒有他們思想的機會,沒有這個可能。‘偉大’的思想鋪天蓋地,把天底下所有的邊邊角角都填滿了。你知道夥計,再偉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發瘋,一直到把你『逼』進角落,你退,再往後退,退到最後,剩下的也隻有反抗了。我不知道這樣講對不對。我現在天天想的,就是類似的問題。我在想,也許應該允許人們四下裏看看——看看‘偉大思想’旁邊還有什麼別的思想?那樣也許會好一些。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顆偏向窮人的好心腸,它到底是真還是假?我們要有勇氣談曆史,那就先拿出勇氣問這樣一句話吧!”
我忍不住說:“是的,我也讚美這種‘好心腸’,我甚至從來都沒有懷疑!可是如果這期間有一個人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他死得很慘,我就要為他鳴屈喊冤。我覺得我們沒有權利讓一個生命蒙受不白之冤,無論是誰,都沒有這個權利!”我攥緊了拳頭,渾身顫抖。我想到了父親革命一生,最後時刻卻害了心口痛,蜷在沙地上死去,直到最後還蒙受著不白之冤……
老人霍一下站起,在小小的空間裏踱兩步,又立定了。他說:“我同意……就是在這一個個具體的磨難裏,埋下了全部失敗的原因。你挖掘下去就會發現到底是什麼原因。不過這個難題無論怎麼纏我,還是沒讓我陷入困『惑』,就是說,我的頭腦還沒有渾起來。我在想,我們以前死了那麼多人,流了那麼多血,可是比起後來的鬥爭,無論是殘酷『性』還是複雜『性』,還是其他,都顯得簡單多了。我們要做好任何事情,歸根到底還是要交給‘人民’,也就是說,要讓‘人民’接手幹下去。可是我們的‘人民’當中包括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要求和嗜好。但他們又是‘人民’!一個再了不起的頭腦也代替不了‘人民’啊,代替不了他們的作用,因為天下事情總得由大家去做,誰想越過大家一手包辦,誰就必然失敗。這是一條不變的規律。一個集團、一個階級、一個人,不在於他的稱號是什麼,不在於它把自己叫成什麼,都有一個怎樣對待‘人民’的問題。對掌權者來說,也許背叛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怎麼提防這種背叛?也就是當年那個老知識分子所提出來的,怎麼打破這種‘周期率’?大概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事情真正地、不折不扣地交給‘人民’!那時也許會引起混『亂』,這混『亂』是必然的——但要看這種混『亂』是否動搖了我們的根……”
“根是什麼?”
“根就是理想!就是信仰!”
“……可是這種說法太古舊,太容易引起混淆。我是否可以換一個更古舊的說法——這反而容易被大家接受……”
“你講吧。”
“‘根’是否就是向上、向真、向善的那麼一顆心?它屬於倫理學的範疇……”
老人點點頭:“且由你這樣說吧,也許它沒什麼大錯。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到現在還看不出來,不創造一個直接讓我們的‘人民’投入的那麼一個機會,我們會有什麼別的辦法來阻止這種背叛!”
四
老人的話刺激了我,讓我很少這樣劇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昂貴,他們毀壞的東西簡直數不勝數。他們打碎的東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說,那種破壞永遠也不會被原諒。有人一方麵表現出了驚人的純潔,可是另一方麵又表現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汙濁和醜陋。我們失去了幾十年的時光,貧窮、衰弱、無力,這幾十年中的含冤慘死者與饑饉中的死去者已達到了無法統計的地步。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沒有能力維護最起碼的東西了。前途不堪設想。我敬重麵前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為他的純潔,而不是他的思想。我與之不同的是,我還弄不懂“人民”這個概念該如何使用。但無可置疑的是,今天我們絕對不能丟掉那份純潔,那是燃燒的熱情,是生命的激情。當我們失去這些的時候,即使人人都變成了富翁,換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貧寒。粗鄙的財富從來都未能挽救一個民族的沮喪。一個唯利是圖的世界不會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個隻知道拚命搞錢的民族隻會墮入最不幹淨的地方。
老人一直閉著眼睛。後來他歎息一聲抬起頭:“‘資本主義’是簡簡單單的一種‘主義’,大概人人都可以去搞。讓‘人民’做主,這就不同了,它有說不出的麻煩勁兒,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搞得來的……”
我笑不出來,因為這絲毫不含有什麼幽默。我問:“可是我們從哪裏找那些‘傑出’的人呢?我是說我們要有‘傑出’的‘人民’?”
老人在我這句致命的質詢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輕輕回答,像是說給自己:
“是的,找不到‘傑出’的人也就算了,但千萬不要自吹,說自己已經找到了惟一的什麼……”
真是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它讓我久久咀嚼。老人不願忘掉過去,不願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未來,因為他知道問題遠沒有那麼簡單。所有隻讓人盯住所謂光輝燦爛的未來的人,不是幼稚的孩童就是可惡的騙子……我還記得從這座海濱城市走過時親眼看到的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樓。這些高樓大概在海濱平原上壓根兒就沒有過,它們是嶄新的。但僅僅讓它們代表一個“未來”,不是太過蒼白無力了嗎?可是喧囂與繁榮混雜一起,鮮花和毒菇並生一處,去掉毒菇鮮花也會枯萎。喜歡鮮花嗎?那麼就容忍毒菇——可是弄到最後,我們還能否找到一小塊幹幹淨淨下腳的地方?
老人像說夢話似的咕噥:“報上不斷登出這樣的消息,說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挖出了一台彩電,它竟然是幾千年前的!還有,從哪座古城廢墟下邊發現了更早時候原子彈爆炸的痕跡。前不久報上又登,說發現了一座幾千年前的核電遺址——這些消息讓我分外注意,因為它們隻要有一丁點兒是真的,那就需要我們大家先把一切活兒停下來,要從頭好好想一想了!”
我點點頭。
老人又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想到的是不可思議,這些消息如果是真的,那麼就把我們過去的一切思維、一切推理,都給攪『亂』了。”
“我說過,這很多消息中哪怕有一丁點是真的,那麼結論也隻能有這麼兩條:一是真的有什麼神靈之手做下了這一切;再不就是我們幹的這些,‘史前’人類也曾達到了和今天差不多的文明水平。這起碼在悄悄告訴我們一個原理:我們人類曾經自己動手把自己毀滅過一次或兩次了,一切的智慧成果,文明,一點不剩,全毀滅了一遍!你看,人的聰明總是不如惡行走得快,到後來就讓惡行把所有的好東西全數毀掉了,毀個一幹二淨!”
這個結論當然驚心動魄。但我挑不出破綻。這些話隻能勾起長久的痛苦……當代人就是命該如此地麵對應接不暇的信息轟炸,還有無可匹敵的金錢誘『惑』,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現代科技進步所帶來的一切成果,很可能隻是一枚甘甜的毒餌。疲憊和狂喜積累成疾的現代人,已經難以顧及考古發掘中爆出的雷鳴電閃了,他們既不會產生麵前這個老人的驚懼;也不會擁有自己的結論。現代人在自以為是的聰明中斷送了最後反省的機會,他們的一部分肌體已經在縱欲中死亡。僅以衛星電視而言,它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傳播能力,差不多成為人們日常了解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窗口;它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奪走了人們對一些樸素然而卻是至為基本的思考。人一天到晚把兩眼盯在冰涼冷漠、無情無義的小小熒屏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雞零狗碎。我們失去了直接麵對荒野、麵對高山大河和海洋的機會,然而它們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的生命智力所依賴的“精神”,既不能專注集中,也不能受命於心靈。每個人都在麵對一個陌生的“我”:浮躁、虛無、惆悵和無聊,而且還出奇地冷淡。人和人一樣,都在不知不覺中吞下了大劑量的麻醉『藥』,幻覺已經產生,行動已經遲鈍。我們不再關心那些緊迫巨大的、似乎與我們切身利益相去甚遠但實際上真正重要的問題了。不想明天,也不憂慮昨天,寧可關心一個俗不可耐的演員令人作嘔的表演,而不再追究變幻無常的環境對人命的催『逼』。記憶裏從未有過的反常的冬天,史前文明奇跡的可怕昭示,一切都無聲無跡地從眼前流過……
今天,我們無論如何需要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至少五千年來,我們的善不僅沒有得到有效的積累,而且還呈現出負增長。
明天等待我們的到底會是什麼?
這是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我和老人一樣。夜越來越深,到後來我們都不說什麼了。燈光被老人弄得暗暗的。後來我們一前一後走出門去——幾乎是沒有約定。老人在前。夜裏,秋風有點涼,老人連風衣也沒有穿。我們走出屋門的那一刻,突然聞到了一股青草的香氣。院子裏一片明亮,他兒媳那個寬大窗戶『射』出了強烈的燈光。窗前有個影子一閃,是莫芳在觀察我們兩人。她一定會感到疑『惑』:夜這麼深了,為何還要外出?
就在我們邁出院門的那一刻,她故意把屋裏的音響撥到了最大音量。我們於是聽到了一個狂熱的歐洲歌手在嘶啞大叫:“媽媽!媽媽……”這個屋子裏生活著兩個躁動不安的人,一老一少——他們在為不同的東西而激動。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到了在窗前站立的那個高大的女人,此刻她正瞪著一雙黑洞洞的、說不上是憂傷還是歡樂的眼睛,目送兩個深夜外出的人。
外麵的空氣多麼清新,遠處,月亮已經偏得很厲害了。它勾勒著西南方那些山嶺的輪廓。黑黢黢的四周,是我白天看到的那片苔菜地。我們在微弱的月光下走了一會兒,後來就站在了一片田壟上。老人拤著腰立在那兒。我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望著西南方那片低山。他大概在回憶早年的戰爭吧?那一溜低山顯然是這座城市的屏障,那兒一定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老人就那麼一直看著。這樣站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臉看我,好像在星光下可以看得更為清晰似的。看了一會兒他說:“嗯,你比我的兒子大,也比他有出息得多。”
我不知這種褒揚裏到底蘊含著什麼。
“你想聽一聽我那個混賬小子的故事嗎?”
我沒有回答。他把臉轉過去,從衣兜裏『摸』索著,『摸』出了那隻大煙鬥。他點上吸一口:“他今年三十五歲了,比你小一點點。嗯,他當年在學校裏還是一個好孩子。學習好,思想品德好,遵守紀律,最願聽革命故事。因為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一種風氣。有的人就是這樣:在每種風氣裏都會是一個頂尖人物。後來,你知道『亂』起來了,到處都『亂』。那時候我還在另一個城市工作。這小子有一天還嫌他爸爸倒黴得不夠——我在那兒喂豬,正勞改呢——他領著一幫人衝到豬場裏,把我從豬群裏邊給提著耳朵揪出。你看,他到豬場這兒造老子的反了。我兩手沾滿豬食和髒東西,還沒等把手擦幹,他就命令我站好。他那幫小夥子都不到二十歲,精神頭兒足,戴著袖章拿著紅書。我心裏喜歡他們又可憐他們,一個一個小眉『毛』小嘴巴都挺秀氣的。不過我像他們這麼大時,身上已經挨了一槍了。我說好,好小子,有膽量,跟你爸當年差不多,造老子的反。不過呀,你要造反先要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個道道再來動手。你光呼口號不行啊,‘打倒’‘反動’,這些誰都會說,這都是書上學來的,街上聽來的,這不作數。你覺得你的老子哪裏有了『毛』病?揭得越疼越好,但要說到點子上。好孩子,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哩……我這樣跟他講,他聽得蠻認真,眨巴眨巴眼。他旁邊的同學哧哧一笑,他的臉立刻紅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就呼起了口號,伸手指著我的鼻子。你看就是這麼一個愣小子。其實呢,他不過是個忠誠的孩子,隻想做一個最好的孩子,就是那樣。好了,後來我有機會出來工作了,社會上也漸漸平靜下來,先是複課鬧革命,後來又是上山下鄉。照理說他可以不去,他是獨子。可他照例跑在前邊,我說過,任何風氣裏邊他都是頂尖人物嘛。他在下邊幹了好久,最後恢複高考,盡管好幾冊書都沒學過,硬是自己啃,第一批就考中了。再後來就是分配到這兒教學。他還是幹得不錯,成了他們那個教研組裏最好的一個老師。那個莫芳,就是到東部城市實習看上了他。後來經商風盛了,有不少人開始辭職,我的兒子又是他們學校裏最一早留職停薪出來辦公司的人。公司可不那麼容易辦,因為他一點思想準備、一點經驗都沒有,很快賠掉了,賠個精光,賠掉以後他過去的老師給他做了思想工作,我也參與了一點意見,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最擅長的東西給扔掉,最好還是回到原來的崗位,這對他對工作都是一件好事。就這樣他又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心沒有回到那兒去。前些年出國風越來越盛,他就出去了,再後來,你知道,竟利用一次機會來了那麼一手!我說過,我的孩子在什麼風氣裏都是一個領先一步的人!出國風裏他跑得又是好快……我對你說自己的孩子,是要與你討論一個問題啊,夥計……”
他把煙鬥從嘴裏拔出,火頭暗淡下來。他把煙磕了:“我的孩子不笨,我試過。這小子還算聰明,各方麵條件也不錯。比他差的、和他差不多的年輕人又有多少?我想會有好多好多的。那麼整整這麼大的一夥子人都跟著風氣轉,它會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啊!我們的孩子,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在一種風氣裏稍稍挺住一點?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老人痛苦地閉了閉眼,“我在想我這一代人身上的責任。我覺得責任在於我們這一茬人。比如說我,沒少對孩子費口舌,可是我沒能教會他最根本的一條,就是獨立思考的精神!我記得從來沒有鼓勵他堅持什麼。一個人可以聽別人講,也可以信任別人,但總得有自己的思想。別人的思想再偉大,那還是別人的思想。我今天說過,要讓‘人民’有自己的思想,當然也該包括自己的孩子!要鼓勵他有自己的思想!不然的話,他就會隨著一種風氣走,一代人都這樣,湧來湧去像在大河套裏趕大集一樣,把個世界給踏毀了,一點綠苗都不會有了!到那時候什麼都晚了……”
好冷的秋夜。這個晚上我們一直在苔菜地裏轉著,身上都被涼風吹透了。
《兒媳》
一
在這個美人蕉盛開的小院裏,那個老人時常神秘地消失,隻把我一個人留在小院裏徘徊。我走出去,常常是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他就站在遠處那片墨綠『色』的苔菜地裏。他竟用那麼多的時間遙望遠方。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常常湧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總要忍不住地思念,沉浸在一些激動和默想之中。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時候,想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想它芬芳的氣息——和眼前這叢燦爛的美人蕉的氣味兒混在一起,吸進肺腑。
莫芳的屋裏不時發出現代音樂的嘶叫。有時我的思緒竟能順著這樂聲飄向很遠,直飄到極遠處的那個逃避之地,那個膽大包天的壞小子的棲身之地。我相信這個女人正在用這種辦法與她的那塊心病取得聯係——起碼是一種自我安慰。這個留守者究竟是鐵了心愛她的男人,還隻是一心想走,想離開這塊她厭惡的地方,大概還要兩說著。在她與男人及荷荷之間,顯然有一種緊張複雜的關係,這從她的隻言片語中已經感到了。這裏麵當然有許多故事,不過她輕易是不會為外人道的。
“……又見你,美人蕉在傷心平原的村莊在無辜的寒舍你盡情開放留守者空洞的大眼向我訴說一個心寒的故事美人蕉,美人蕉由一位老軍人親手播下……”
莫芳有時候也給自己放放風。她出來時身後總跟著那隻肥墩墩的大貓,它環繞著主人和我,對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陌生。莫芳有時放下冷漠,笑『吟』『吟』的。我必須承認,她身上洋溢著極其特別的氣息,安靜下來時臉上甚至有一種異常高貴的氣質;無論她的心是否邪惡,有著怎樣奇異的思維,或深邃或淺薄或不值一提,但她外在的美是確鑿無疑的,它與其他一切方麵相對獨立地存在著。她以嘲諷的口氣稱我為“偉大的行者”,一點也談不到什麼客氣和尊重。她多少有點目空一切。我想,她大概是因為自己長得高大俊美,把這些當做了驕傲的資本吧。由此可想她在那個圖書館或其他地方,四周一定盡是一些唯唯諾諾的馬屁精,是他們響成一片的喝彩聲。
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吃飯。我發現莫芳的飯量不僅不大,而且還特別小。這就不由得讓人猜想:她究竟從哪兒攝取了充足而廣泛的營養?要知道需要多少營養才能飼喂和培育出這麼豐腴水靈的一個大家夥啊!她身上沒有一點泥汗,總是幹淨到令人吃驚。我得承認,我還從沒見過如此高大又如此潔淨的女人,簡直是完美無缺,芬芳四溢。而且從談吐上可以發現,她的智力較一般人發達得多,如果頂起嘴來,可能很少有人是她的對手。從她紅『色』的肥嘟嘟的嘴角就能看出,那兒隱藏了多少刻薄話!我警告自己:可千萬不要弄翻了她,不要招惹她。她具有一切美麗而特異的女人吸引別人的那種魅力和神秘。她有一個巨大的優點或缺點,即不常出門,一天天趴在家裏,像是在實行自我囚禁。她沉浸在瘋狂的現代音樂裏,成了一個標準的“發燒友”。我想平時如果這個高大的身影在街頭搖晃一下,說不定會產生一些可怕的後果——在短時間內讓人群感受大麵積的惶惶不安。這顯然是一個富麗堂皇的美女,如果她願意,她就有能力摧毀……
她笑著問:“哎,‘偉大的行者’,這幾天欣賞我們家老頭兒,肯定很有趣,很滿足是吧?”
“請不要褻瀆我們的友誼。”
“褻瀆?你真的以為是褻瀆嗎?你不覺得這樣的老頭兒很可愛嗎?你知道,這樣的老頭兒現在已經是稀世珍寶了,你哪裏找去?我相信你找遍半個中國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是我們家獨有的特產。”
她的話刻薄而惡毒。我想在老人麵前她絕對不敢這樣講。這難道是這個大塊頭美女特有的幽默感嗎?看她兩條結實的長腿那麼堅實有力地踏在泥土上,突然讓人覺得十分惋惜。
“你跟他討論得夠多了。如果有時間,我們倆也可以討論一下嘛,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些到處走的人有一種好奇。比如說你們四處遊『蕩』,放著工作不幹,這股瘋狂勁兒是從哪裏來的?這樣的人以前也見過,他們都像你一樣背個大背囊,還有的還發誓要走黃河、走長江……我甚至在想,這一類人很可能都是一些好『色』之徒……”